當天晚上,陳亨和丘福在雙灤就地駐扎,而明軍的主力還在灤平?jīng)]有移動。
朱棣把陳亨、丘福他們都派出去之后,大帳里就變得空曠了起來,只有朱棣一人獨自留守。
沒了旁人的注視,朱棣終于能摘下近幾日一直套在自己身上的偽裝,開始在大帳內(nèi)來回踱起步來。走了一會之后,剛想要伸手撩開大帳的簾子看一看外面的情況,但立馬又被自己制止了下來,這已經(jīng)是他今晚第五次重復(fù)這套動作了。
畢竟這是他第一次帶兵打仗,無論外表怎么掩飾,但內(nèi)心的激動與焦慮卻是他無法抹除的。
強行按住心中的躁動,在座位上坐了下來。又拿起了一本兵書像模像樣地閱讀著,只不過書里的字卻是一個都沒有看進去。
左等右等,終于等來了負責(zé)傳遞消息的張武。
“王爺,前方傳來消息,丘大人和陳大人共同擊敗了對方留守的三千騎兵,獲得戰(zhàn)馬百余匹。今晚他們將在雙灤駐扎?!?p> “下午的戰(zhàn)況統(tǒng)計出來了嗎?”
“回王爺,王帽山一戰(zhàn)斬敵千余人,俘獲元軍三千余人,另有兩千人死于洪水之中。其余元軍多半是逃到了山里,幾位千戶大人正在帶人搜捕?!?p> “我們的損失情況呢?”朱棣竭力維持著自己平淡的語氣。
“除了王爺您的親衛(wèi)在拖延敵軍時犧牲了四百多人以外,基本上就只有物資上的一些損失了?!?p> 雖然從頭到尾沒有上過前線,沒親眼看到任何一個士兵陣亡,但他在聽到有幾百名宛如自己的兄弟遇難以后心里也著實不是個滋味。
“把今天的戰(zhàn)報加急送回南京,另外派人回北平通知福伯,讓他一定要做好這四百名將士的撫恤工作。”
張武回答說:“末將明白了?!?p> “另外你找人去跟陳亨說,讓他明天按計劃進駐承德。曉之以情,動之以理,盡可能地把當?shù)匕傩杖繋Щ貋?,不行的話動強也不是不可以。別忘了時間只有一天,后天上午所有人必須從承德撤回來。另外,在承德城內(nèi)做好布置,要是有元軍追過來的話就...”
“王爺你也太狠了吧!這剛放完水,立馬又要接著放火。依末將所見,恐怕經(jīng)此一役這些元軍是再也不敢南下了。而且王爺您是怎么知道元軍就一定會攻過來的?”
“其實我也沒什么把握,筑壩攔水只不過是提前準備好能利用的優(yōu)勢罷了。而且就算元軍不攻過來我們也不吃虧,反正戰(zhàn)略目的已經(jīng)達到了??偟膩碚f,這場勝利算是意外之喜。”這番話朱棣倒是實話實說,沒有半點虛言。
“此役王爺您以四百換八千,這份戰(zhàn)功就算比之魏國公也是不逞多讓啊!”
“這算什么,不過一場小勝就讓你高興成這樣?無非就是戰(zhàn)損比例比較亮眼一些。你可千萬給本王長點志氣,別把這話拿到外面去亂說?!?p> “王爺,就算我不說,等回去以后肯定也會傳開了的?!?p> “別人傳是別人的事,不要被這些話捧得飄飄然了,就忘乎所以?!?p> 這番話一面是告誡張武,另一面也是提醒朱棣他自己,防微杜漸。
而且這仗打得也確實沒什么只得夸耀的地方,自己這邊兵力明顯占優(yōu),就算是正面平推的話勝率也在八成以上。之所以一直忍耐下來按兵不動,是因為朱棣想盡可能多地把北面興州的人口遷進關(guān)內(nèi)。
這個水淹王帽山這個計策也沒什么特別的,要是看到這么好的條件不想辦法利用的話,不就白看那么多書了嗎?
“王爺,咱們真的不繼續(xù)進軍,直搗大寧嗎?”
“想什么呢?”朱棣敲了一下張武的頭,然后說道:“懂不懂什么叫見好就收?我們在灤河打一仗還可以說是見機行事,但要是在沒有授權(quán)的情況下打到大寧去那叫什么?被有心人參一本的話,在這兒的所有人到時候都得玩完?!?p> “那這功勞豈不是最后全都讓別人給搶走了?”
“放心吧,該是咱們的就是咱們的,一個也跑不了。我看你是因為一直跟在我身邊沒機會上陣,手癢癢了吧?”
張武尷尬地撓了撓頭:“末將這不也是想建功立業(yè)嗎。”
“以后機會還多著呢,不差這一場,你有那功夫多研讀研讀王府里的兵書,若你真能讓本王刮目相看的話,讓你統(tǒng)帥一軍又有何妨?”
“那末將就...咳...咳...就先謝過王爺了?!睆埼湔f著說著話突然咳嗽了兩聲。
“你這是傷風(fēng)了?”
“沒有沒有,只是嗓子突然不舒服?!?p> “那就好,這仗打的也差不多了,等回去之后就讓陳珪......”朱棣突然想到了些什么。
張武見朱棣話說了一半,就追問道:“讓陳珪干啥?”
“那個回去之后再說,現(xiàn)在有要緊的事?!?p> “請王爺吩咐?!?p> “大水過后容易發(fā)生大疫,再加上又死了這么多人。你趕緊替我吩咐下去,讓所有人不要直接飲用河水,山里打出來的水也要燒開了才能喝,吃飯之前也要用燒過的水盥手才可以。如果被本王發(fā)現(xiàn)誰沒有按要求做,一律按違抗軍令處置?!?p> 張武雖然對此舉有些摸不到頭腦,但出于對朱棣的敬仰,便還是把他的話原原本本地傳達下去了。
不怪朱棣擔(dān)心,因為在這個時代人們的衛(wèi)生意識著實堪憂。他們最大的認識就是知道上廁所要去軍營外頭上。除此之外,吃飯之前有條件的話就隨便洗兩下,沒條件的話就直接用帶著泥巴的黑手直接啃饃了。
再加上大水漫過之后,把本來不會污染到河水的人畜糞便都沖了下來,這河水暫時是絕對不能再碰了。
“把我剛才說得相同的話再傳給陳亨一份,讓他遷移百姓的時候也注意著點。取水一定要小心,不然就有引發(fā)瘟疫的風(fēng)險。”
生怕張武沒放在心上,于是朱棣又再三強調(diào)。還多次在軍營里親自巡查了幾遍,心里這才踏實了一點。
往后的兩天里,朱棣在大營呆的特別安心。針對有可能到來的元軍報復(fù)性攻擊,他早就提前做了部署。元軍不攻過來還好,要是作死攻過來的話,必然給他們留下一個難忘的教訓(xùn)。
不過結(jié)果令人有些失望,元軍在陳亨和丘福撤退之前并沒有任何動作。
于是朱棣也沒有再在關(guān)外耽擱,等兩支部隊會合之后,便率領(lǐng)大部隊緩緩地撤往古北口了。
不過因為還帶著過萬名百姓,因此行軍速度無比緩慢。
得到消息的李彧早在城門前等著得勝歸來的軍隊了。盡管之前和朱棣他們鬧了個老大不痛快,但既然最后打贏了,那他這個負責(zé)統(tǒng)籌后勤工作的必然也能分到一份功勞,因此他也是擺出了一副笑臉相迎。
“恭喜王爺旗開得勝!”
“這幾日辛苦你了,遷回來的百姓都安置好了嗎?”
“正要跟王爺說這事,您要是再多移一些人過來的話,我這邊可就真處理不過來了。您看,這不還有一萬多人堵在城門口進不去呢?!?p> “李大人之前可是說一定幫本王安置好遷回來的這些百姓啊。”朱棣似笑非笑地說:“好了,不跟你開玩笑了。部隊會在關(guān)外一直守到百姓都進關(guān)之后再進去的。這回你這里一共接收了多少百姓?”
“前前后后加起來,總數(shù)超過了六萬人。根據(jù)下官的估算,這個數(shù)量應(yīng)該占了興州南部這片地區(qū)的七成以上。”
“好,這回算是圓滿完成目標了。南京那邊有回信傳過來了嗎?”
“還沒有,不過按時日算的話,近幾日應(yīng)該就能收到了?!?p> 正說著呢,天上突然開始往下飄灑雨點。緊接著伴隨一聲雷鳴,雨勢陡然增大起來,眾人趕緊從空地移進了大帳之中避雨。
積累十幾日的雨水終于傾瀉在了這片被烈日炙烤的大地之上,消去暑氣的同時也帶來了一絲危險。
古北口同時還是潮河進入華北平原的要道,水上長城就是修建在這里的。
“這回暴雨下的又急又猛,因此一定要做好關(guān)口的防汛工作?!敝扉Ψ愿赖馈?p> “還好這雨趕在秋糧收割之前下了,不然這些糧就全都得被泡壞了,那可就出大事了。不過好消息是這雨一下,元軍必然不可能沿著河谷打過來了,大概率會就此撤軍吧。”
每個人思考問題的角度都不一樣,李彧首先想到的就是自己的本職工作。
“這算什么好消息?”譚淵反駁道。
“就非要打個驚天動地你才滿意是吧?”
“那可不,我又不像李大人你,在家躺著都能升官?!?p> 譚淵這次跟著朱棣武裝巡游了一圈,沒撈到半點上陣殺敵的機會,是以話里都帶著刺。
“你這人”李彧被譚淵氣了個半死,要不事看在他是朱棣親衛(wèi)的份上,定要給他點顏色看看。
古北口這邊氣氛輕松,眾將領(lǐng)官員之間還有心情互相調(diào)笑。但朵兒不花那里可就一點都笑不出來了,空氣沉悶得能夠擰出水來。
“大人,我們不撤軍嗎?”坐在下首的一個將領(lǐng)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問道。
聽了這話,朵兒不花氣得一拍桌子,霍地站起來說:“撤軍?撤了軍,誰替我給我兒子報仇啊?”
然而他的語氣卻沒有嚇住底下的人,立馬就有人幫腔說:“可這雨一下,山路難走,河水泛濫。這若是再攻古北口的話,恐有再中明軍水攻之計的可能?!?p> “能不能動動腦子,那條路走不通你就不會換一條路再走嗎?”
“大人你是想攻盧龍塞(喜峰口)然后直逼薊州?”
“不然繼續(xù)去古北口送死嗎?”朵兒不花沒好氣地說道。
底下的一干千戶其實此時完全提不起再戰(zhàn)的欲望,反正物資也搶的差不多了。這個冬天可以就這樣安安穩(wěn)穩(wěn)地度過去,又為什么要再把腦袋跨在褲腰帶上去搏命呢?
因此親信派和元老派十分難得地達成了一回共識,在一番眼神交流中推舉出了親信派中的一名平時最受朵兒不花賞識人出來進行勸說。
“大人,報仇可以不急在一時。反正那朱棣小兒的封地就在北平,也沒法長腿跑了。待得我們回師好好休整一番,以后隨時可以南下取他小命?!?p> 朵兒不花聽這位向來無條件支持自己的手下此時也提出了異議,這才恍然從喪子的憤怒中驚醒。掃視了一圈之后發(fā)現(xiàn),在場的所有將領(lǐng)中竟沒有一個想站出來支持自己的人。
士氣不可用??!平時好吃好喝地待著他們,可真到了要用到他們的時候,一個個卻都只顧著自己的利益了。
“那就撤軍吧?!?p> 此話一出口,朵兒不花那在草原上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臉立馬又變得蒼老了幾分。
“大人高見!”眾人齊聲響應(yīng)道。
朵兒不花走出大帳,遙望向南方:“朱棣,你給我等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