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桌案,一青燈。
是夜,晚風(fēng)寒涼。
她依稀瞧著,有個人影,正身端坐,正借一束光,捧卷苦讀。
臉龐有些稚嫩,模糊,因迎著光的緣故,瞧不大清。
范若若微睜了眼,想瞧的仔細些。
又是他,那個引她入夢卻曾未謀面的白衣少年。
“夜里寒涼,晚風(fēng)迅疾,你這般單衣在身,恐會著涼!”
她張了張口,卻發(fā)現(xiàn)自己發(fā)不出半點兒聲音。
她又著急的抬腳想上前相勸,卻發(fā)現(xiàn)身下沒有半點知覺。
是了,這是她的夢境。
而她,便是那夢中的光亮,一盞青燈罷了。
索性不去擾了夢中那人的清靜,范若若乖順的盡起了身為一盞青燈的本分。
伴著那少年,從晚間到深夜,再到漫天星光染天際,雞鳴日升時。
盈盈燭火,撲閃跳動,獻上一片光,等他釋卷道晚安。
可那少年卻是個不知疲倦的,依舊是一個姿態(tài),捧著書,低著頭,只剩眼眸流轉(zhuǎn)。
四周是出奇的安靜,就連那少年的呼吸聲也愈發(fā)微弱。只剩下指腹摩擦,書頁翻疊,一頁又一頁。
范若若撐不住,好幾次睡了過去。
天將明時,她察覺自己周身發(fā)冷,又猛地醒了過來,抬頭一看,原來是燈芯燃盡。
又扭頭望望昨夜未關(guān)的窗子,東邊的天光已經(jīng)呼之欲出。
她又瞧著那少年,眼下發(fā)黑,神情有些疲倦。
點燈苦讀,一夜未睡,我大慶有如此人,實乃幸事。
她在心中感慨道。
少頃,書卷落案,少年起身,眉眼間是倦意,神色間自有一分激越悲壯意。
他走到窗前,迎著天光破曉,立在初曉的紅火之中。
山川秀木,京都天府,大慶風(fēng)華,盡收眼底。
他錚錚然開口,牽動著胸腔之內(nèi)的那股堅毅悲壯,像極了臨終赴死的忠國志士。
他眼里有光:“冀以塵霧之微補益山?!?p> 片刻沉思,又道:“熒燭末光增輝日月?!?p> 范若若喃喃道。
“冀以塵霧之微補益山海,熒燭末光增輝日月?!?p> 塵霧之微,熒燭末光,聽著,有些蒼涼。
你?到底是個怎樣的人?
明明是少年身,卻給人一種歷經(jīng)世事滄桑,看盡世間紛擾之感。
小小年紀這般苦讀,胸有大志,懂事的,讓人有些心疼。
范若若這么想著,又覺兩眼一昏,渾身提不起勁兒,眼前的白衣身影也愈發(fā)遠去,一點一點,最后消失在刺眼的天光里。
夢醒,夢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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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兒個天色放晴,初春的寒氣也由此消了大半,此時正是三月春長,萬物復(fù)蘇,花開鳥啼的熱鬧日子。
范若若被丫鬟們伺候著起了身,日光透著紗帳偷跑進來幾分,映在身上,暖暖的,舒服極了。
她心中歡喜,笑著發(fā)話:“小桃,今日難得的天氣好,快叫人去將屋子里堆積的書籍孤本搬出來,放在院子里好好曬一曬,去去霉氣?!?p> “等等!”范若若眼眸一轉(zhuǎn),又高聲開了口,“還有里屋里那些公子小姐送的雜物玩件,也一并拿出來曬曬罷?!?p> 小桃瞧著自家小姐難得這般歡喜,也笑的開心:“是,小桃這就吩咐下去?!?p> ------
嚴凌來言府尋言冰云的時候,他正描著一幅丹青。
心無旁騖,描的入神,嚴凌問了禮見沒人應(yīng)答,立在那里好一會兒,進也不是,退也不是,頗有些尷尬。
他湊近敲了敲,待看清言冰云筆下之物時,又似賭氣般酸溜溜的開口,“怎的?這個愛吃糖葫蘆的小丫頭,你還沒有尋到是哪家的姑娘?。俊?p> 言冰云被擾,筆下一亂,失了分寸,索性抬頭:“未曾?!?p> 嚴凌笑嘻嘻的打著馬哈,挨著他坐下“這是第幾幅了?”
“第五幅?!?p> “冰云,一面之緣,人尋不到,會不會是你記得不清,筆下出了岔子?”
言冰云起身,在窗前站定:“大半個月過去,是記不大清了,可總要尋到才好?!?p> “你就這樣歡喜她?”
“無關(guān)風(fēng)月……”言冰云難得一次提高了音量,回頭瞅著眼前之人,又淡然著開口,“有些事,總要當(dāng)面問清楚才好?”
“就為了你那本未曾出版的《云間記》?”嚴凌搖著扇子,慢悠悠的起身,走到窗前,“或許你有沒有想過,只是……世事紅塵,機緣巧合罷了?”
“我不信巧合,也不信緣分?!?p> “噗”,嚴凌忍不住笑出了聲,拍著言冰云的肩膀語重心長的說,“你怎的還是這般深沉古板,半點兒煙火氣都不沾,以后哪家姑娘嫁與你,我都準(zhǔn)替她可惜?!?p> “未知之事,不必瞎猜?!?p> 嚴凌還想著調(diào)侃他一下,這邊,門外有小廝來報,說有要事稟告。
二人迅疾斂了斂神色,回到坐席上。
那小廝推了門,一一行禮。
“公子,已尋到那畫上女子,是……”
“已經(jīng)尋到了?”嚴凌性急,本著八卦的心態(tài)替自己好兄弟高興,也不及下人說完,便急匆匆的開了口打斷。
那小廝半弓著身子,微顫,平日里伺候慣了輕言輕語的自家公子,哪經(jīng)得起這樣的嗓音,顯然被嚇得不輕。
言冰云輕聲嗯了一聲,示意他繼續(xù)。
“那畫上女子,正是司南伯范家的長女,名喚若若。說起來,公子應(yīng)是熟悉的,三年前從禪寺先我一步取走那燈的,正是這位范家小姐?!?p> “范若若?”
原來是她?
言冰云扶著窗沿,手下一輕一重,漫不經(jīng)心的敲打著木框,仔細思考著前因后果。
三年前,他被那夢所擾,派人去取那燈回來,以求心安,也為解心中之惑,可惜被人搶先一步。那時,只知那人是個與他毫無關(guān)聯(lián)的官家小姐罷了,便也未曾往心里去,時至今日,要不是下人提起,就連名字也記不大清了。
現(xiàn)如今,當(dāng)這三個字再一次猝不及防的闖進他的生活時,他再也沒辦法鎮(zhèn)定自若,揮手忘卻,只道是漫漫人生里一樁頗為稀奇的趣事罷了。
他心底深處的那汪水,現(xiàn)下,已經(jīng)不再是波瀾不驚了。
潮起潮落,云霞明滅,驚之所起,為時已晚。
“小的前三幅,是派下面的丫鬟婆子拿著去大街小巷的問,問不出個結(jié)果?!?p> “再到這第四幅時,小的想著去城中的畫館碰碰運氣,畢竟那畫館里的畫師,也免不得三天兩頭的為官眷小姐描畫。”
“興得是小的運氣好,一進門,便碰上了一個畫師,說他認得這畫中小姐,前幾日,才應(yīng)邀為這府人家畫過畫像……”
“那個畫師也是個管不住嘴的,一咕嚕的說個沒完,他還說,當(dāng)日去范府畫像之時,就見那范家小姐捏著幾根剛買回來的冰糖葫蘆不肯撒手?!?p> “言語間,還試探著問到畫師,能否拿著它入畫,當(dāng)真是純真可愛至極……”
底下的人還在說著,言冰云已然沒了聽的心思。
他心底蔓延開一種道不明的情愫。
亂亂的,麻麻的,癢癢的。
今日之前,他荒蕪貧瘠的人生中,平淡的只剩下一件事,那就是保家衛(wèi)國。
父親耳提面命,先生諄諄教誨,樁樁件件,無時無刻不在提醒警告,他言冰云,此生早已身付大業(yè),身肩重責(zé)。
從出生的那一刻起,他唯一的身份便是慶國的戰(zhàn)士,無關(guān)父子,無關(guān)親友,自此長夜漫漫,孤燈孤影,秋去冬來,年復(fù)一年,只剩辛辭,只問丹心。
今日之后,他怎么也不會想到,范若若三個字,將會融入自己那脈早已涼透的骨血,蝕骨之深,不可自拔。同他心中堅定的大義一道,掀起世間云涌,攪動天下風(fēng)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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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桃頗有些后悔,因得自己一時疏忽,將那匣子同其他物件一同抱到了院子里,叫小姐瞧見了。
打開,取出那燈,放在手里,又是把玩?zhèn)€不停。
像回到了三年前時,有些魔怔。
小桃嘆了嘆氣,腦筋里飛速旋轉(zhuǎn)著,找尋著話題。
找個自家小姐感興趣的話題,好叫她放了手中的青燈,稍稍正常些。
有了!
小桃碼完了最后一摞孤本,端著茶壺朝若若走去。
換完茶,又捧來了一疊松子,一疊云片糕,都是若若愛吃的。
若若抬頭睨了一眼,輕聲道了句:“你也辛苦了,叫她們都下去休息吧。”說完,仍是低頭,自顧自的瞧著那燈。
小桃見反應(yīng)不大,索性開了口:“小姐,進日城中出了件大事,不知小姐可否知曉?”
范若若抬頭,頗有些好奇:“什么大事?說來聽聽?!?p> 終于有效果了,小桃心下一喜,笑著接下去:“那日元宵燈會,禮部尚書家的公子和御史中丞的二公子因著一個燈謎,當(dāng)街論辯,情緒激動,圍觀者更是不少,皆笑著要看場好戲?!?p> 范若若有些心虛,只做不知情:“后來呢?”
“后來呀,正是緊要關(guān)頭,雙方論地難舍難分之時,不知從哪里冒出個白衣公子,同郭公子唇槍舌戰(zhàn),得理不饒人,說得那郭公子無地自處,氣的兩眼冒火,被下人架著逃回了家。”
“哪有那樣夸張,分明是那郭保坤自覺理虧,領(lǐng)了兩個家仆氣沖沖的往別處去了。”范若若心中腹誹,憶起那日情景,更是眸中帶笑,“再說了,本就是那郭保坤妄言在先,口出狂言,自然是占不得什么理的,叫人看了笑話去,也是活該?!?p> 小桃瞧她眼底生笑,說的愈發(fā)起勁了:“那白衣公子將那郭公子說的楞在了原地,又是意氣風(fēng)發(fā)的模樣,言表志向,驚呆眾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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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若若放了茶杯,輕輕抬眸,腦中竟也配合般的浮現(xiàn)出那日的情境。
遺世而獨立,遠觀乎高止,近觀乎清止。
白衣少年客間行,意氣風(fēng)發(fā)不可擋。
是了,當(dāng)世之人,但凡她范若若見過的,聽過的,也只有他這樣的人,堪當(dāng)君子之稱。
郭保坤那等自恃肚中有幾滴墨水的,怎能和他相提并論?
“小姐可曾知道那白衣公子說了什么?”
范若若佯裝不知,又是一問:“什么?”
小桃笑的更開心了:“冀以塵霧之微補益山海,熒燭末光增輝日月?!?p> 她不禁笑到,打量著跟前的丫頭,小桃大了她兩歲,身形高挑,瞧著,也正同那白衣公子差不了許多。
可說起話來,還是如孩童般稚嫩生澀,輕輕柔柔的,沒點力度。
只有他……
也只有他,有那氣度,能說得出這話。
也只有他,有那風(fēng)華,撐得住這話。
“原來那白衣公子,是監(jiān)察院主辦言若海言大人家的獨子,名喚言冰云,年方十一?,F(xiàn)下他的這兩句,在京都流傳頗廣,街頭巷尾,無人不稱贊他志氣之高,眼界之闊,行動之實,實乃我慶國人才,如今,更頗有些才子的名氣。”
才子之名算什么。
范若若心里清楚,能說得出這番話的人,志向目標(biāo)遠不在此。
他所圖謀的,是這普通世人難以參透,亦或者說,更遠大,更宏偉的東西。
他是個真正的戰(zhàn)士。
保家衛(wèi)國,言行一致的戰(zhàn)士。
小桃還準(zhǔn)備說些什么,眼見著小姐失去了興致,也不好多嘴,便捧著冷茶退了下去。
午間的風(fēng)還是有些涼氣。
但是日頭暖暖的,照在身上,莫名的舒服愜意。
院子里的花也已經(jīng)開了大半,頗有些生氣,襯得那些擺在庭院里的書,也不單調(diào)乏味了起來。
范若若仍舊是躺在躺椅上,上面鋪著事先備下的羊絨,不怕她一時睡了過去著涼。
她緩緩閉上眼,嗅著清風(fēng),嗅著塵土,似是睡著了。
未己,又悠悠睜眼,望著天。
嘴里念叨著的,正是那日言冰云在燈謎鋪子前說道的。
冀以塵霧之微補益山海,熒燭末光增輝日月。
何當(dāng)山海?孰為塵霧?
言冰云……
說的,是你自己嗎?
她盯著那燈,又是好一會兒的沉默。
“春天已經(jīng)來了,你卻在哪里呢?”
良久,她輕輕開口。
“我只盼,下次再見,不是夢中縹緲,而是眼前之實?!?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