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天短,不到四點(diǎn)鐘太陽就落山了。李祥君走在回家的路上,看西邊天際的紅霞雖然沒有夏秋時的燦爛,卻也讓他感動。中天有半個月亮孤懸著,發(fā)著清冷的光輝。李祥君看在眼里,心中生出一種莫名的傷感來。落日,落日的余輝,還有這半個月亮,以及東邊漸漸暗淡的天空,讓他的心里惆悵無奈。昨天如此,今天復(fù)又如此。
李祥君到家里時,小旋剛好把最后一把柴塞進(jìn)灶里。她看見哥哥進(jìn)屋了,忙過去拽住他,讓他背過身去。李祥君的背上沾了白灰,是在大伯家的墻上蹭的。小旋拍打著,不停地埋怨。李祥君說好了好了,但小旋還是用濕布在他的背上抹抹了幾下,最后抿嘴笑了,說:
“這回才好了呢!”
過了一會,母親回來了,她剛才去了李德真家。她回來就嘮叨她所見所聞,喋喋不休嘮嘮不止。李祥君沒有問母親和二伯娘說了些什么,他不喜歡聽。母親所說的都是無關(guān)痛癢的閑話,而且,有些話又是令他很生氣的。他一個人默默地回到自己的屋里,坐在炕沿上。母親看見兒子沒有搭腔,自己覺得沒趣,也不再說什么。她看見小旋在收拾自己,又是照鏡子,又是擦臉的就說:
“又想上哪‘嘚瑟‘去?大黑天的,不好好在家待著!”
小旋把鏡子重重地放到柜子上,沒好氣地說:“說話那么難聽,啥‘嘚瑟’呀?你不讓我出去,我就不出去?不出門,天天守著你,守著這個家???”
她這樣說,叫母親氣不過,于是說道:“走!別回來,死外邊得了!”
小旋穿好衣服,真的出去了。
李祥君在這屋里聽得很真切,他過來對母親說:“小旋這么大了,走就走吧,總嘟囔啥呀?”
母親沒有吱聲。李祥君見爸爸李德旺沒有回來就問:
“我爸呢?”
母親氣咻咻地說:“他能干啥!吃完飯就走了。”
母親說祥臣去大伯家了,可李祥君并沒有看見。母親嘆了口氣。
李祥君哥仨個,最讓母親不放心的是老二祥臣。李祥臣大概是秉承了他父親李德旺的壞習(xí)氣,又因襲了他大舅的劣性,整日游走閑逛呼朋喚友撤謊扯屁。李祥臣才十九歲,卻有了三年的煙齡。李祥臣常常喝醉酒,這令李祥君的母親深惡痛絕。
李祥君的母親叫酈亞萍,是北四屯的人,和張淑芬同村且有親戚。她嫁到李家時已經(jīng)二十四歲。她先前有過一個對象,只是因為她說話不看火候,生出許多破綻,男方就同她斷了。最后,經(jīng)別人介紹,她嫁給了李德旺。
李德旺年輕時長得標(biāo)準(zhǔn),也可以說有一些英俊。他念過縣里的三中,只是因為在一次跳高時折了腿骨,才休學(xué)在家。傷筋動骨一百天,百日之后,骨傷既好,卻又覺得肝區(qū)疼痛,到醫(yī)院檢查,說是得了肝炎。打了些針,吃了些藥,過了些日子再拍片,那些癥狀沒了。恰在此時,林家屯學(xué)校里缺老師,找遍全村也沒有找到一個能寫會算的人,就讓李德旺替上去了。李德旺本來想回三中繼續(xù)讀書,再圖高,但他爹勸他不要念了。李德旺的爹有他的理由:做學(xué)生不如做老師風(fēng)光,那才是真的出人頭地。當(dāng)時,李德旺的大哥李德運(yùn)結(jié)婚后分家另過,二哥李德真還沒有娶親,家里的景況很窘迫。其實(shí)李德旺的爹不讓他去念書有他的想法,他是讓李德旺早下來,幫襯他。李德旺權(quán)衡著覺得這樣做也未必有什么不妥,就退了學(xué),到學(xué)校做起孩子王了。
酈亞萍沒有嫌李德旺家里窮,她倒覺得李德旺有知識有文化腦筋活絡(luò),又言辭誠懇。她也聽別人說李德旺喜好打牌,玩性過重,身體又不結(jié)實(shí),但她說這有什么呢?身體不好沒有什么掛礙,筆頭子才有多重!好打牌是因為他聰明,不聰明怎么能打牌呢?酈亞萍就嫁了李德旺。他們結(jié)婚時很簡單,兩床被褥、一口大柜、十五尺“趟絨”、十尺“華達(dá)呢”是酈亞萍全部的嫁妝。李德旺沒有能力置房子,就和一年前結(jié)婚的二哥李德真合住在那三間老房里。
酈亞萍想起來還說:你們家有啥呀?窮得屁眼掛鈴鐺,嘰哩咣啷的響。
李德旺就說:誰給你戴蒙眼了。你不愿意嗎?
酈亞萍想想就后悔,跟著這個不著調(diào)的李德旺過了二十來年,吃苦受累,眼看著就奔五十去了,可這苦日子還是沒完沒了地過。
此時,酈亞萍叫李祥君:“祥君,我問你件事?!?p> 李祥君問母親道:“什么事?我聽著呢?!?p> 酈亞萍李祥君道:“你大娘沒說啥嗎?”
李祥君不解,他不明白母親是什么意思。酈亞萍說:
“你大娘不愿意我了,嗔著咱們借錢少了。咱們家哪有多少錢呢,借她五百還少嗎?”
李祥君有些氣惱,他問母親:“誰跟你說的?我沒看見我大娘不高興。她還問我你怎么不去呢?!?p> 酈亞萍的臉上有一點(diǎn)慍怒:“你二娘說的,剛才我去她家,她說是你大娘說的這話。你大娘說你爸想借她們五百了的,是我橫扒豎擋的才借她們?nèi)?。哪有這事,就好像是我不同意似的。真是,借了錢,我倒成大麻鴨子了!”
李祥君不作聲,過了一會兒,他說:“誰的話你都信,是你親耳聽說的嗎?信吧,你的嘴誰也堵不住。”
說完,他轉(zhuǎn)身回到自己的屋里。酈亞萍瞪了瞪眼睛,沖著李祥君的后背罵:
“滾他媽犢子!”
李祥君透過剛結(jié)了一點(diǎn)霜的窗玻璃看天色,星星在閃爍著,他忽然又感傷起來。星星像眼睛,一眨一眨的,又像是在笑。他努力找織女星旁邊的最暗的星星,看到了。他覺得那就是自己,暗淡無光,擠在璀璨的群星中間,那么讓人哀憐。冬天的夜漫長難熬,睡覺還早,他就把收音機(jī)擰開。收音機(jī)里沒什么好的節(jié)目,他又關(guān)掉了。李祥君的心緒不僅是傷感,還有些煩亂。他挪到炕沿上,雙腳耷拉著,想了一會兒,下到地上,出了門。
天上的月亮扯著一縷淡淡的云,象是給自己做紗巾。這情景忽然讓他有一些心動,隨口吟出兩句詩來:
半月不為情,何故掩絲紗?
有一陣狗吠,倒顯出鄉(xiāng)村的寧靜。今天的夜里沒有風(fēng),沉沉的夜愈顯得冷清。
他在大門邊站了一會兒,眺望著夜空,看星空中一顆流星曳著長長的尾巴倏然消逝了。偏東的天空中有一團(tuán)星,不明亮,那是半人馬星座吧?那團(tuán)星座那樣的遙遠(yuǎn),大約只有思想可以到達(dá)那里。李祥君的目光從那里移開,在天空中巡了一圈,仿佛也將那星星的影子帶進(jìn)自己的心里,將浩緲的宇宙帶進(jìn)自己的心里。人如草芥,微不足道!他這樣想著,一邊向路上走去。
李祥君慢慢地走,他不知道要走向哪里。從對面過來幾個人,在他的眼前注視了一下,又走開了。李祥君沒有認(rèn)出他們。
村后的樹林是他常去的地方,他喜歡這里的清幽,沒有人來阻斷他的思緒,沒有人欣賞或鄙視他他也不需要欣賞或鄙視別人。在這里可以看自然之色,聽天籟之音,他的所有的不快所有的抑郁都會在這里化解掉,象天空中的陰云遇到風(fēng),風(fēng)過后就是一片澄明。
李祥君用心感覺著雪在他腳下吱嘎吱嘎的聲響。這里幾乎沒有人來,平展展的雪地上是處子一樣的純潔,沒有一點(diǎn)污穢和雜蕪。北斗星很明亮,映著他的眼睛。李祥君的心情舒展了許多,清冷的空氣浸潤了他的肺腑,讓他覺得周身暢快起來。看著星星一點(diǎn)點(diǎn)地西移,他想該回去了。
李祥君到家時,小旋早已回來。屋里的四十瓦電燈不很明亮地照著。
小旋顯得嫵媚、清純。她的眼睛很好看,是典型的杏核眼,小巧的嘴總是微笑的樣子。李祥君說她不會生氣,說她生氣時的樣子是最可愛的。小旋是她的小名,她的學(xué)名叫李婉秋。李德旺念的書多一些,起的名字也有幾分詩意。酈亞萍在懷小旋八個月時,回了一趟娘家,回來時坐的是馬車。不巧馬車栽在溝里,把酈亞萍摔了下去。當(dāng)時她并未覺得怎樣,回家以后就一陣一陣地肚子痛,那天晚上就生了。小旋是早產(chǎn)。李德旺說這孩子好懸沒有生在半路上,那就叫小旋吧;那時正是九月初,晚秋時節(jié),李德旺就依節(jié)令叫小旋為婉秋。因為婉秋這個名字,李德旺現(xiàn)在還沾沾自喜,自已夸自己給女兒起了這么好的一個名字。但婉秋這個名字倒很少有人叫起,人們大多叫她小旋。
小旋看見哥哥進(jìn)來,一臉的笑綻放出來,如五月的鮮花。她甜甜地叫了一聲哥之后,就挨到李祥君的身旁,小聲說:
“哥,我告訴你一個事?!?p> 李祥君側(cè)頭看神秘兮兮的妹妹,很嚴(yán)肅很嚴(yán)肅地說:“你有男朋友了?”
小旋捏緊拳頭砸在李祥君的背上,嗔怪地說道:“哪呀!凈氣我!”
李祥君努起嘴:“那是什么?”
小旋說:“想聽不想聽?”
李祥君說:“想聽,當(dāng)然想了——”
小旋把嘴湊到李祥君的耳邊說:“有人相中你!”
李祥君瞪起眼睛:“瞎說!”
小旋嘻嘻地笑著道:“她可是愛你的,我告訴你,哥!”
李祥君脫鞋坐在炕上,靠著墻,把腳伸進(jìn)被子里,撩眼皮看了看小旋道:“才多大呀,就愛呀愛呀的,你知道啥是愛嗎?豆大個人!”
小旋撅起嘴,將李祥君脫在地上的棉鞋踢出去老遠(yuǎn),氣咻咻地說:“你懂!你懂!你是個大情圣!”
李祥君看小旋臉色紅紅的,不禁樂了。
“啊,好了,我不懂。你說吧,誰愛我了?”他說。
小旋裝作沒有聽見,哼著費(fèi)翔的歌:“你就象那冬天的一把火,熊熊火焰照這兒心窩……”
李祥君知道小旋在故意不理他,是裝樣子給他看的。他索性脫掉衣服鉆進(jìn)被子里。小旋看見哥哥閉著眼睛,忙過來問:
“哥,困了?”
李祥君說:“聽你唱歌呢?!?p> 小旋咧咧嘴,露出玉潤光潔的牙齒,“別逗我了?!?p> 李祥君依然閉著眼睛。小旋俯下身子,在李祥君的耳邊一字一頓地說:
“我、告、訴、你,是……林影——!”
李祥君睜開眼睛,看著小旋,小旋嘻嘻地笑起來。
李祥君問:“她跟你說的?”
小旋說:“是她和梅婷說的?!?p> 李祥君又閉上眼睛:“她又沒跟你說?”
小旋看李祥君漫不經(jīng)心的樣子又撅了撅嘴,到北邊柜子上拿了鏡子一邊照一邊說:
“林影跟梅婷說咱們村沒有一個好小伙,就你仁義不輸不耍人還厚道心眼也夠用。”
李祥君說:“那也沒有說她相中我了?”
小旋放下鏡子,沖李祥君做了個鬼臉:“你笨還是我笨?怎么這么點(diǎn)事都尋思不明白?”
她真的不理他了,拿了收音機(jī)到東屋去了。
李祥君沒有想是他笨還是小旋笨,他覺得還是睡覺好,天不早了。
李祥君睡得正香時,李祥臣回來了。他弄得亂響,渾身散發(fā)著煙味。李祥君被吵醒了,睜著朦朧的眼睛到外屋去解了手,又回來鉆進(jìn)被子里。他想睡,卻聽見李祥臣甕聲甕氣的嗓音在不停地說今天的見聞。李祥君把臉歪過去,他不想聽。李祥臣的聲音越來越模糊,象是在霧中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