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張鐵的父母,小霜顯然更好奇見過面的父親。她對張鐵道:“你爹現(xiàn)在身上,可真看不出讀書人的影子?!?p> 張鐵覺得父親被看低了,心中略略有些生氣,不過他從未走出過大山,也從未見過其他讀書人的樣子,自然無從反駁。倒是小霜接下來的一句話又讓他消了氣。
“你爹的言談舉止,和普通的山民又不一樣?!?p> “那是當(dāng)然。可惜爹從來不跟我講他自己以前的事,問他,他也不說。他常常跟我嘮叨的是,做人要懂得知恩圖報。爹說,村里人都是好人,不欺負(fù)我家這樣的外來戶。村里人全姓李,只有我家姓張,但是大家對我們一直很照顧。爹說,娘死的時候,他傷心得大病一場,安葬娘、照顧我,這些事全虧了鄉(xiāng)親們幫忙。”
小霜聽得頻頻點頭,暗自琢磨張鐵話里話外那些她懂的、不懂的人情世故。
兩人邊走邊說,很快來到村外。這里散布著鄉(xiāng)親們開辟的薄田,與村子鄰近,方便照看管故。山民們起得極早,不過是旭日初升時刻,已經(jīng)三三兩兩地在各自的薄田里忙碌著。張鐵經(jīng)過時,逐個和村里的長輩們打著招呼,遇有同齡人在田里幫忙,更會多說幾句。鄉(xiāng)親們也都笑著回應(yīng),不時開上幾句玩笑。
“鐵子,身后的女娃娃是誰???”
“是你爹給你定下的小媳婦兒嗎?”
“鐵子有福??!這女娃娃漂亮得很!”
“哈哈哈哈……”
在眾人善意的打趣聲中,張鐵紅了臉,低頭快步疾行,倒是小霜渾不在意,依舊笑嘻嘻地跟在他身后。
來到小小一方薄田處,父親正坐在田埂上休息,身邊是一個鼓起的土包,土包前植了一棵小樹。
小霜瞬間想起,張鐵曾跟她說過那些土包里埋的是什么。
張鐵父親病體初愈,勞作比別人吃力,幸好他家開墾的山田比別家的要小,倒也能勉強支撐。
跟父親打個招呼,張鐵便帶著小霜進了山。
……
考慮到帶著小霜這么個小女孩,張鐵沒有深入山林,只是在外圍劈砍一些枯枝斷藤,用麻繩將找到的戰(zhàn)利品捆扎結(jié)實,背在身后。畢竟只有十歲,加上體薄力弱,張鐵打柴的速度并不快,有時候一棵手腕粗的枯死小樹,也要砍上半天。這次更是碰上一棵頑強的枯樹,任他砍得樹枝亂顫,東倒西歪,那樹頑強地晃來晃去,就是不肯老老實實臥倒。
他終于砍累了,一屁股坐在地上擦汗休息。
小霜實在看不下去,搶過斧頭來一通亂砍,不一會兒就砍了半間房屋也似一座“柴山”。把張鐵看得目瞪口呆!
“傻丫頭,你砍這么多活樹干什么?濕噠噠的,又重又不好燒,根本賣不出去!”
“那你為什么不早說!我砍都砍了?!?p> “不對,這不是重點!重點是,你哪來這么大的力氣!你還是不是個女孩子???”
小霜嘻嘻一笑,得意地對張鐵說:“想學(xué)嗎?我的本領(lǐng)可大著呢??丛谀銈儬攤z請我吃雞的份兒上,我可以無償教給你哦!”
“切,不過是力氣比我大一點點罷了,就想教我?”
“力氣大也是本事,有了這個本事,也可以保你一世榮華富貴。”
“那好,我學(xué)。”
兩個人也不再顧及砍柴,先后盤腿坐在地上,一個教,一個背,由小霜將一套吐納口訣傳給了張鐵。對于十歲的少年而言,這套口訣并不易懂,好在有小霜這個便宜師父,不懂的地方便問,記不住的地方就反復(fù)背,加之口訣篇幅不長,只用了一頓飯的時間,張鐵便基本弄懂了其中疑難之處。又用了大約一頓飯時間,將這套口訣牢牢記在心里。
“這套吐納口訣,每天正午陽氣最盛時和子夜陰氣最重時各練一次,一年以后,可以讓你體魄強健,不再像現(xiàn)在這副瘦猴模樣;三年以后,可以讓你身輕體健,力大如牛;十年之內(nèi),可以讓你脫胎換骨,無所不能。到時候,你可以想干什么就干什么?!?p> “真的嗎?”張鐵一臉不可置信的表情。
“當(dāng)然是真的!我騙你干嘛?你們家有什么好讓我騙的?”
張鐵認(rèn)真想了想自己那個四壁空空的家,老老實實道:“沒有?!?p> 小霜斜了他一眼,道:“這可是我跟最最大的山里,最最古老的一座廟里,最最厲害的一位老和尚學(xué)的。你看我現(xiàn)在力氣有多大!”說著,她舉起了自己嫩藕也似的小胳膊。
張鐵剛剛目睹了她的壯舉。這么一個花枝般纖弱的小女孩,卻在這山林里刮起一股龍卷風(fēng),片刻間砍瓜切菜般將那些自己難以企及的硬木堅藤碎尸萬段,他心里自然是信了個十足十。
“太好了!我爹練了這個口訣,身體也很快都能好起來了!我叫爹一起練。還有郎中爺爺,他的老寒腿練了是不是也能治好?還有二牛、小玉……”
“停!停!停!這個嘛……你爹和你不一樣,練不了這套口訣,不光是你爹,村里其他人也都練不了。就算是你,頂多也就能發(fā)揮這套口訣一半的效用。”
“???這是為什么?”
“因為你……和我有點像。但是也就僅僅是有點像罷了?!?p> 張鐵撓撓頭,似懂非懂的樣子,很是為父親不能一起強身健體懊惱了一陣子。不過他畢竟是個才十歲的少年,轉(zhuǎn)眼就把這些煩惱拋諸腦后。
“看來,我必須練好這套口訣,為了我爹,也為了我自己!”
“不錯不錯!”小霜難得露出一絲欣賞的神色,只是這種宛如長輩欣賞后輩的神色,卻出現(xiàn)在一個小小孩童的臉上,便產(chǎn)生了一種強烈的反差萌。
張鐵又躊躇了一會兒,慢慢握緊雙拳,鄭重其事地點了點頭,像是下了很大決心的樣子,道:“既然這樣,看來必須做到這一步了。全村的希望都寄托在我身上,我一定要把口訣練好!”
“哈哈!孺子可教!下定決心是好事,男子漢就該有個男子漢的樣子。好好修煉這套口訣吧,將來你的成就,會把你自己都嚇到。”
“嗯,我想好了!”
“想好什么了?”
“我要成為全李村……不,我要成為這片山里,最能砍柴的人!”
小霜一頭栽倒在地上。
……
當(dāng)晚,張鐵是在天黑以后才回到家里的。他到家的時候,父親正急得團團轉(zhuǎn),如果張鐵再晚回來一時半刻,保不齊父親又要央人進山尋找了。
見到張鐵回來,父親先是一喜,繼而又把臉色一沉:“你怎么自己回來的?小霜呢?”
張鐵一屁股坐在地上,雙手抱頭,手指摳進頭發(fā)里,眼淚和鼻涕一起流了出來。
“爹,小霜又丟了!”
“???”
原來,小霜傳給張鐵吐納口訣后,就讓他依著自己的指點,在原地吐納一番看看。等老實巴交的張鐵依言閉目吐納一番之后,身邊卻不見了小霜的身影。
“小霜!小霜!快出來,別鬧了!山里有狼,小心把你叼走了!小霜!出來!”
張鐵站在原地喊了半天,除了自己的回聲之外,沒有得到任何回應(yīng)。小霜的離奇失蹤,既不像是和自己躲貓貓,又不像是去解手,難道真被野狼叼走了?
畢竟,小霜的肉那么嫩!
可是,被狼叼走之前,你好歹也吱一聲?。?p> 所以,又不像是真的被叼走了。
百思不得其解的張鐵,終于邁開雙腿四處尋找小霜的下落,依照此前迷失在山林中的事情來看,小霜并不是個慣走山路的人,張鐵這個十歲的資深樵夫,走遍了附近,本不該尋不到她,然而小霜卻像憑空消失了一樣,再也不見蹤影。
一直到天色擦黑,跑得腿都細(xì)了一圈,張鐵才想起來下山求助。
當(dāng)夜,父親再次央人進山尋覓。雖然張鐵和小霜白天進山不深,然而村人們這次卻沒有得到山神的庇佑,直到火把燃盡,不得不返回,依然沒有找到小霜的蹤跡。
接下來的一個月里,張鐵每天都進山尋人,直到天色擦黑時,才去上次小霜砍的那堆木柴處,撿拾一些干枯的樹枝回家。
父親自然知道這些,盡管擔(dān)心兒子再次走失,但是看他一副失魂落魄、心結(jié)難解的樣子,也只能由他去了。
一個月后,張鐵終于接受了現(xiàn)實。
那個粉雕玉琢的小丫頭,古靈精怪的小女孩,忽然其來,忽然而去,永遠(yuǎn)地從他的生命中消失了。
就像這個人從未出現(xiàn)過一樣。
然而,她教的修煉口訣,自己還記得清清楚楚,而且隨著小霜的消失,口訣刻進了他的骨髓,每一個字都刻骨銘心。
有時候,張鐵也會特意跑去山神廟,去看看自己刻下的那行字是否真的存在過。
“尋小霜,到山下李村張鐵家?!?p> 十一個字,一個不多,一個不少,明明白白地刻在墻里。
那么,令狐小霜這個女孩,是真的出現(xiàn)過的吧?
他的父母卻從來沒有找來過。
父親再也不提小霜的事,鄉(xiāng)親們再也不提小媳婦的話題,唯恐傷了張鐵的心。只是張鐵自己,還經(jīng)常跑去山神廟,對著墻壁發(fā)呆;或者在山里的時候,會沿著舊日的足跡,進行一場心存僥幸,卻明白始終都是徒勞的尋找。
每逢正午,抑或子夜,張鐵便會找一處無人打擾的僻靜所在,依著小霜教給的口訣進行吐納。一如小霜在身邊指點他時那樣。也許有一天,他吐納完畢一睜眼,那個女孩正站在身邊,笑嘻嘻地喊道:“鑫鑫哥!”那時他才發(fā)現(xiàn),原來小霜丟了這件事,只是一場夢,一場可怕的夢。
然而,這終究是他自己一廂情愿的想法。
每次他收功之后,遲疑著、掙扎著睜開眼睛,身邊永遠(yuǎn)是空無一人,耳邊也沒有那句清脆調(diào)皮的“鑫鑫哥”。
久而久之,張鐵驚恐地發(fā)現(xiàn),自己開始忘記小霜的樣子,而她的聲音已經(jīng)更早遺失在腦海里。他拼命想記起,拼命想留住殘存的印象,然而那點滴的記憶就像指縫間的水,無可阻擋地漏走了。
即使有再見面的時候,應(yīng)該也認(rèn)不出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