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dāng)下日晚未昏,王進先叫姓張的牌軍進來,吩咐道:“你趕緊吃晚飯,吃完飯我有事要你去辦?!?p> 張牌軍道:“教頭叫小可去哪里?”
王進道:“我因前些時日患病,許下酸棗門外東岳廟里香愿,明日早要去燒頭炷香。你今晚先去吩咐廟祝,叫他明日早些開廟門,等我來燒頭炷香,還要三牲獻給劉東、李西兩個掌案侍者。”
“哪個酸棗門?新酸棗門還是舊酸棗門?”
“自然是舊的那個。今晚你不用回來,在廟里歇了等我,省的廟祝出什么差錯?!?p> “要大三牲還是小三牲?”
“我這一陣子生病,花費不少,手頭有些緊,小三牲就夠了?!?p> 張牌軍答應(yīng),先吃了晚飯,往廟中去了。
當(dāng)夜母子二人收拾了行李衣服,細軟銀兩,打成一個擔(dān)子,又收拾兩個包袱拴在馬上。
等到第二日五更,天色未明,王進叫起另一個姓李的牌軍,吩咐道:“你拿這些銀兩去東岳廟里和張牌軍買個小三牲煮熟在那里等候;我去買些黃紙香燭,隨后便來。”
李牌軍拿著銀子往廟中去了。
王進備了馬,牽在后門外,扶娘上了馬。家中粗重的物事帶不走,都不要了,只把前后門上了鎖。隨后王進挑了擔(dān)子,跟在馬后,趁五更天色未明,直接出了西華門,取路往延安府來。
且說張李兩位牌軍買了豬、雞、魚三樣小三牲煮熟,在廟里一直等到下午,也不見王進來。
李牌軍心焦,走回到家中找,只見鎖了門,在附近尋了半日也沒找到人??纯刺焐淹?,東岳廟里張牌軍擔(dān)心,也奔回家來,又和李牌軍尋了一晚上??纯刺旌冢瑑蓚€見他當(dāng)夜不歸,他老娘也沒見到,以為臨時有急事走親戚去了。
第二日,兩個牌軍到王進親戚家尋訪,仍然沒找到。兩個牌軍生怕受牽連,去殿帥府報告道:“王進教頭棄家在逃,母子二人不知去向。”
高太尉大怒道:“早就看這賊廝不是什么好人物,那日就算不吉,也該打了他!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看那廝能走哪里去!”他隨即發(fā)下文書,行文諸州各府捉拿逃軍王進。兩個牌軍因是首告,免去罪責(zé),不在話下。
王進在路行了一月有余,這一日,天色將晚,王進挑著擔(dān)子跟在母親的馬后,在路邊看到一塊延安府的界碑。
王進心中高興,對母親說道:“老天保佑!我母子兩人終于脫了這天羅地網(wǎng)!此去延安府不遠,就算被官府抓到,也是先送到老種經(jīng)略相公那里!高太尉抓不到我們了!”
王進母笑道:“我兒吉人自有天相,這下苦盡甘來,以后定然好了。”
母子二人歡喜過了頭,不覺間錯過了宿頭。王進心道:“走了這一晚,連村莊都遇不到一個,去哪里投宿才好?要是我一個人,無妨露宿,只是老娘歲數(shù)大了,如何經(jīng)得起風(fēng)霜?”正發(fā)愁之際,只見遠遠的林子里閃出一道燈光來。那燈光雖然昏黃,卻很是溫暖。
王進看了,道:“好了!不如去那里好言相求,對付著借宿一夜,明早再上路?!?p> 母子二人便進了林子朝著燈光前行。沒多久來到近前,卻是一所大莊院,四周都是土墻,墻外有二三百株大柳樹。
王進來到院門前,放下?lián)忧瞄T,不多時便見一個莊客出來。王進與他施禮。
莊客問道:“你是誰?來我莊上有什么事?”
王進答道:“實不相瞞,小可母子二人要去延安府,因貪行了些路程,錯過客店。來到這里,前不著村,后不著店,想在貴莊借宿一夜,明天一早就走。我們不白住,就按路上住店給你們房錢,還請大哥周全方便!”
莊客答道:“既是如此,你先等一等,待我去問問莊主史太公。他要同意便收留你們安歇,他要是不同意我也沒有辦法。”
王進道:“我是良人,還有老母隨行。辛苦大哥通稟?!?p> 那莊客進去沒一會,出來說道:“莊主太公讓你們兩個進來,他要見你們一見再看是否讓你們住?!?p> 王進便請娘下了馬,挑著擔(dān)子,牽了馬,隨莊客到里面打麥場上。王進放下?lián)樱疡R拴在柳樹上。母子二人,隨莊客到草堂里來見太公。
那太公年近六旬之上,須發(fā)皆白,頭上戴一頂遮塵暖帽,腳上穿一雙熟皮靴,看上去是個家境殷實的富家老翁。
王進見了便拜。
太公連忙道:“客人休拜。你們是行遠路的人,一路勞累,先坐下來歇一歇?!?p> 王進母子二人敘禮罷,都坐定了。
太公問道:“你們是哪里來的?如何到此?”
王進答道:“小人姓張,原是汴京人。因為做生意賠了本錢,也不會別的營生,打算去延安府投奔親眷。只是今日路上貪行了路程,錯過宿頭,想在貴莊借宿一晚。明日一早就走,就按路上客店錢付房錢。”
太公是個好心的,見王進相貌忠厚,又的確有老母隨行,答應(yīng)道:“不妨,哪有世上人頂著房屋在路上走哩?你們就在我莊上住一晚?!彼纸星f客安排飯來。
沒多時,莊客在廳上放了張桌子,托出四樣菜蔬,一盤牛肉,放在桌上,又燙了一壺酒。
太公道:“荒野村落沒什么好待客的,無非燎一把柴火,涼水變成熱水罷了,客人不要見怪?!?p> 王進起身謝道:“小可母子無故相擾,此恩難報?!?p> 太公道:“可別這么說,且請吃酒,不要作假。”一面勸了五六杯酒,又上了飯,母子二人吃了。莊客收拾碗碟,太公親自引王進母子到客房里安歇。
王進告道:“小可母親騎的馬,請找些草料隨便喂一喂,一并算草料錢?!?p> 太公道:“這個不妨。我家也有騾馬,讓莊客拴在后槽,一起喂便是了。”
王進謝了,挑了擔(dān)子到客房里來。有莊客點上燈火,又提了熱水給二人洗涮。太公自回里面安歇去了。王進母子二人謝了莊客,掩上房門,收拾歇息。
次日,睡到天亮,太公不見王進起來,便來客房看望。來到客房前,只聽得王進老母在房里呻吟。
太公問道:“客人,天亮起來沒?”
王進聽了,趕緊出房來見太公,施禮說道:“小人起來多時了,夜里多多打擾?!?p> 太公問道:“誰人如此呻吟?”
王進道:“不瞞太公,老母一路鞍馬勞倦,昨夜心痛病發(fā)作。太公可否賣一輛車子給我?”
太公道:“已經(jīng)這樣了,客人不要煩惱。也不要趕路了,你們就在老夫莊上住幾日。我以前也有心痛病,后來得了個方子治好了。我叫莊客去縣里抓些藥來與你老母親吃,你們安心住上幾日,慢慢養(yǎng)幾天,等好了再上路?!?p> 自此,王進母子二人在太公莊上住下。太公的方子療效非凡,過了五七日,母親病已痊愈,王進收拾行李準(zhǔn)備出發(fā)。到后槽看馬時,只見空地上一個后生光著上身,面如銀盆,約有十八九歲,拿條棒在那里練。他兩臂和身上刺著數(shù)條青龍,纏繞盤旋,張牙舞爪,一時數(shù)不清楚。
王進看了一會,不覺失口道:“這棒使成這樣也算難得,只是有破綻,嬴不得有真本事的人?!?p> 那后生聽了大怒,喝道:“你是什么人,敢來取笑我沒有真本事!我跟七八個有名的師傅學(xué)過,我不信都不如你!你敢和我過幾招么?”
話猶未了,太公來到,訓(xùn)斥那后生:“這是莊上的客人,不得無禮!”
那后生還口道:“不是我無禮,誰讓這廝取笑我的棒法!”
太公嘆口氣,問王進道:“客人可會使槍棒?”
王進道:“知道一點兒,敢問太公,這后生是莊上何人?”
太公道:“是老漢的兒子?!?p> 王進道:“小可略通幾手槍棒技擊之術(shù),他既然是宅內(nèi)小官人,若真心肯學(xué),小可點撥他幾手,如何?”
太公道:“這樣太好了?!北銓δ呛笊f道:“還等什么,不快些磕頭拜師傅?!?p> 那后生哪里肯拜,反咧開嘴笑道:“阿爹,我答應(yīng)拜他師傅無妨,可是有個人不答應(yīng)?”
“什么人不答應(yīng)?”
“我手中這條棒!若他能嬴得我手中這條棒,我便拜他為師!”
王進笑道:“小官人不用當(dāng)真,我們胡亂比試一棒,就當(dāng)消食解悶?!?p> 那后生在空地當(dāng)中把一條棒使得風(fēng)車兒似轉(zhuǎn),對王進喝道:“你來!你來!怕你不算好漢!”
王進只是笑,不肯動手。
太公道:“客人,既然要指點他,便較量一棒,也不妨事?!?p> 王進笑道:“槍棒無眼,只怕沖撞了令郎?!?p> 太公道:“這個沒事,就算打折了手,打斷了腿,也是他自作自受,怪不得客人。”
王進道:“好,請恕在下無禮?!彼ケ骷苌夏昧艘粭l棒在手里,來到空地擺個架勢。
那后生看了一看,拿了棒直奔王進。王進見他來勢洶洶,轉(zhuǎn)身拖棒便往后走。那后生掄著棒大踏步直追過來,王進回身就把棒往那后生頭上劈。那后生見棒劈來,便用棒來隔。王進卻偏偏不劈下來,他把棒一收一拉一送,往那后生懷里捅過來。他這一棒,平正迅速,直出直入,有如潛龍出水,又如猛虎入澗。
這棒從中間過來,最是難防,所謂‘高不攔,低不拿,當(dāng)中一點難招架’。那后生只得急退,王進跟上去,因怕傷了那后生,舍了空門不管,只用棒絞了兩下,把那后生的棒絞在一邊,將他點倒。
王進連忙扔了棒,向前扶住,道:“休怪,休怪。”
那后生爬起來,去旁邊拿條凳子讓王進坐,拜道:“我白跟那么多人學(xué)過,原來不值半分!還請師傅教我!”
王進道:“我母子二人連日在此打擾宅上,無恩可報,便教你一教?!?p> 太公大喜,讓那后生穿了衣裳,一同來后堂坐下;又叫莊客殺一個羊,安排個拜師宴,請王進的母親一同赴席。
四個人坐定,太公起身勸了一杯酒,說道:“客人如此高強,必是個教頭;小兒真是有眼不識泰山?!?p> 王進笑道:“真人面前不說假話,小可不姓張,我是汴京八十萬禁軍教頭王進,整日練習(xí)家傳的槍棒之術(shù)?!?p> 太公道:“那為何來到這里?”
王進嘆口氣道:“殿帥府新來了一個高太尉,他以前不成器,曾被先父打翻過。他現(xiàn)在做了太尉,便想報舊仇,要整治我。小可正好被他管,和他爭不得,只得和老母二人出逃在外,打算到延安府去投老種經(jīng)略相公。機緣湊巧,不想來到這里?!?p> 太公道:“禁軍教頭何等人物,若不是這番緣法,老漢這輩子也難以見到?!?p> 王進道:“太公父子二位如此看待;又蒙治了老母病,連日照顧,甚是感激。既然令郎想學(xué)槍棒,小可便全力教他。學(xué)得好了,日后未必不能出人頭地?!?p> 太公便道:“我兒,可知輸?shù)牟辉口s緊拜師傅?!?p> 那后生又拜了王進。
太公道:“教頭在上,老漢祖居在這華陰縣,前面便是少華山。這莊喚做史家莊,村中有三四百戶人家都姓史。老漢的兒子從小不肯務(wù)農(nóng),只愛刺槍使棒,因他母親溺愛他,老漢只得隨他性子,不知花了多少錢財找人教他;又請高手匠人與他剌了這身花繡,從肩到胸膛,總有九條龍。滿縣人都叫他做九紋龍史進。教頭今日到這里,便成全了他吧,老漢自當(dāng)重重酬謝?!?p> 王進道:“太公放心,小可并無急事去延安府,有的是時日。我這身本領(lǐng)不全教給令郎便不走。只是技擊一道,分舞法、練法、打法,槍棒也不能例外。令郎學(xué)的棒法都是舞法,花棒而已,看上去好看,上陣無半點用處。小可想要重新點撥他幾手打法。”
史進大喜,敬了三杯拜師酒。從那日開始王進母子二人便留在莊上,一一從頭起教史進諸般技擊本領(lǐng)。史太公自去華陰縣中稟告了里正,收留王進母子在家,不在話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