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天的晚上，謝小白終于覺醒了。
那是因為她的母親美珍。
晚上九點多的時候，謝小白躺在床上，兩眼無神地盯著天花板，眼珠子一動不動，淚水似乎已經(jīng)流干了，白眼球上泛著紅絲。因為不曾進(jìn)食，謝小白的兩頰很明顯地塌陷了下去。
美珍拿著一盒牛奶進(jìn)來，管子已經(jīng)插進(jìn)盒子里，她將露在外面的一頭伸進(jìn)謝小白的嘴巴里，然后用力一擠，牛奶穿過透明的管子，進(jìn)入謝小白的嘴巴。
但是謝小白卻并不吞咽，很快白色的液體就順著謝小白的嘴角淌了出來。
美珍生氣了，她將牛奶撤回來，猛地摔在地上，哭咧咧地叫嚷著：“行，不吃，咱都不吃，不就是死嘛，一家人一塊去死。我現(xiàn)在就去買耗子藥！”
美珍說完氣呼呼地朝門口方向而去，床上躺著的謝小白依然是絲毫不為所動，還是那樣靜靜地躺著，呆呆地盯著天花板。美珍出去之后大約五分鐘，又走了進(jìn)來，默默地來到謝小白的床前：“小白呀，我知道你心里難受，這事擱誰身上都難受。可你這樣也不是辦法呀，丑妹咱們肯定是要找的，一直到找到為止，可你就不想想，如果你今天就把自己給作賤死了，等以后找到了丑妹，她回來找她的媽媽怎么辦？你真就不打算再見她一面嗎？”
這種話顯然已經(jīng)說了上百遍了，謝小白依然是沒有動靜。
美珍接著說：“小白，我的閨女，你就不想想，如果你真的有點什么，你叫我怎么活，還有小敏，你準(zhǔn)備讓她自責(zé)一輩子嗎？你這樣躺著不吃不喝，這一大家子人，誰的心里會好受？他們心里比你更痛，因為他們不光要想著丑妹，還要想著你，怕你再出點什么意外。小白，人活在這個世上，誰也不容易，人一輩子，總得經(jīng)點事，但是你不能總在這個里面轉(zhuǎn)不出來。你不能讓所有人都為你擔(dān)心?！?p> 謝小白還是那副樣子。
美珍嘆了口氣，彎腰撿地上的牛奶盒子，并扯過一塊抹布，仔細(xì)地擦地上的奶漬。
就在美珍跪在地上，一邊擦一邊流淚的時候，一雙手從背后伸了過來：“媽，我來吧?！?p> 美珍回頭一看，正是自己的女兒謝小白，她正站在自己身后，伸手接過了抹布，彎腰擦地。
“小白，你……”
謝小白邊擦邊說：“媽，我餓了?！?p> 美珍臉上泛過一絲喜色：“好，媽給你弄吃的去?！?p> 謝小白已經(jīng)兩三天水米未進(jìn)了，此刻她愿意吃飯，這對美珍來說簡直就是最大的福音，她忙答應(yīng)著走了出去。
飯做的很快，小白剛把地上的奶擦干凈沒多久，媽媽就已經(jīng)在喊她來吃飯。其實也簡單，這幾天謝小白沒怎么吃，但是飯卻是每天都在做，把剩的米飯，和一些菜放在一起煮一下，做一個燙飯，這種飯既好吃，而且對腸胃比較好，比較適合謝小白這種好幾天沒吃飯的人。
謝小白好像蠻有胃口，不知道她是暫時已經(jīng)忘記了丑妹，還是不愿意讓家人再跟著自己一起擔(dān)心。時不時地，謝小白還對著媽媽和小敏笑一下。
“這兩天店里怎樣？”
“還好，老吳一直看著呢。”
“那就好。明天我想去一趟華嚴(yán)寺，去給丑妹祈個福?！?p> “好，我跟你一起去?！?p> 這天晚上，謝小白家里穩(wěn)定了下來，趙樂天家里卻開了鍋，一家三口人圍坐在一起，趙母正氣呼呼地喘著粗氣，趙父手里端著茶杯低著頭不說話，趙樂天雙手抱膀站在一邊，也是氣呼呼的樣子。
很明顯，一家三口正在爭論，爭論的核心在于，謝小白這個敗家娘們，還要不要繼續(xù)留著。
趙母覺得，當(dāng)初把她娶進(jìn)來就是個錯誤，她家那么大的負(fù)擔(dān)也就算了，可你一個嫁出去的女兒，老操心娘家的事情，這怎么可以，哪里還有一點趙家媳婦的樣子，嫁雞隨雞嫁狗隨狗這種延續(xù)了幾千年的傳統(tǒng)是有他的道理的?，F(xiàn)在，她居然把丑妹給丟了，簡直就是不可饒??！這么大的罪過，應(yīng)該好好利用，正好把她掃地出門，反正我本來就不喜歡她。
對老伴的意見，趙父剛開始不贊同，但是他剛開口，意見都還沒有完全表達(dá)清楚，就被趙母強橫地打斷，讓他拎清楚一些，趙父尷尬地笑笑，不再說話。當(dāng)被迫發(fā)言時，也就哼哼哈哈幾句，敷衍一下而已。
多少年來，趙父在家中的地位一直都是如此，對此，趙樂天已經(jīng)見怪不怪。
父親能敷衍，但是趙樂天卻不能，因為謝小白是他的媳婦。
趙樂天表達(dá)的很直接：“我不同意！”
趙母：“你為什么不同意？她有什么好？”
趙樂天：“幫著家里還債，這有什么不對嗎？那是她親爹，不該管嗎？什么時候時候有情有義也成了罪過了？你說的丟了丑妹的事，我覺得您說得真不對，媽，您也是當(dāng)媽的人，丟了丑妹誰最難受，肯定是小白最難受吧，畢竟丑妹是從她肚子里爬出來的。在這個時候，咱們應(yīng)該盡可能的給她安慰才對，說離婚，那不是上房抽梯子嘛！”
趙樂天本來是不善言談，但是今天發(fā)揮的有點超常。
這些話把趙母氣壞了，她騰身站起，對著兒子點指著：“好啊你，你現(xiàn)在翅膀硬了，敢這樣跟我說話了。你說，你是不是成心氣死我？氣死我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再也沒人管你！”
趙樂天趕忙道歉：“媽，我不是那個意思，爸，你幫我說兩句好不好？”
趙父將茶杯湊近嘴邊，咕嘟咕嘟地喝了一通，擦了擦嘴角的水漬，悠悠地說：“這件事，咱們還是需要從長計議才好?！?p> 趙母沒好氣地：“從長計議，怎么從長？”
趙父：“你看你，真是個炮仗，你能不能聽我把話說完？”
趙母：“好好，你說，我倒要看看你能放出什么屁來?！?p> 趙父：“我覺得離婚倒也不是不可以……”
趙樂天似乎沒想到爸爸會這樣說，他忙打斷：“爸？！”
趙父揮揮手，示意兒子別打岔：“咱們先從丑妹說，丑妹是你倆的孩子，你倆在一起，看到對方就容易想起孩子，分開了，或許會讓這種感覺淡一些，痛苦也就會少一些?！?p> 聽父親說到這里，趙樂天低下了頭，很顯然，他認(rèn)為父親說的還是有一定道理的。
趙父接著說：“其次，樂天，你是不是真的愛小白？”
趙樂天：“當(dāng)然是了。”
趙父點頭：“那就好。”
趙母似乎已經(jīng)從趙父的話中聽出了他的態(tài)度，知道這個老頭子這次依然是站在自己這邊的，態(tài)度自然也就緩和了下來：“你接著說?！?p> 趙父：“劉青生了個兒子，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來那不是燕北飛的種，是張凱的，燕北飛那么聰明的人，他能不知道？我不信！他跟劉青的婚姻能就這么一直持續(xù)下去？我也不信！我可是聽說，自打結(jié)婚到現(xiàn)在，燕北飛就再也沒跟劉青同過房。現(xiàn)在出了這么檔子事，他倆離婚我覺得是必然的?！?p> 趙母思索著：“這話我贊成?！?p> 趙樂天不解地：“你到底要說什么？”
趙父眼睛緊緊地盯著趙樂天：“兒子，謝小白當(dāng)初嫁給你是沒奈何的事情，這一輩子，他最想嫁的是燕北飛。這眼瞅著燕北飛就要自由了，謝小白能不動心思？”
趙樂天自信地：“小白絕不是那樣的人?！?p> 趙父：“我知道她不是那樣的人，但是擱不住惦記呀。再者說，愛一個人是不是應(yīng)該成全他，讓她去尋找自己的幸福？”
趙樂天似乎聽明白了：“你是說，我跟小白離婚，其實是給小白幸福？”
趙母長出一口氣：“對，就是這個道理！”
趙樂天似乎沒想到事情會發(fā)展到這個地步，他盯著眼前的父母二人，淚水逐漸充盈了眼眶，最后，終于還是不爭氣地流了下來，順著臉頰，落在地板上。
趙母舍不得兒子流淚，忙抽出紙巾撲過去，將趙樂天緊緊地抱在懷里：“寶貝，別傷心，媽最看不得你哭了，你一哭，媽的心都要碎了……”
趙父輕輕地咳嗽一聲，趙母明白了，此時應(yīng)該決斷，否則前功盡棄。她接著說：“放心吧兒子，媽保證，一定給你找個更好的，比謝小白更好！”
趙樂天：“只要跟小白離了，我這輩子都不會再結(jié)婚?！?p> 趙母撫著兒子的頭發(fā)：“好的好的，到時候再說?！?p> 當(dāng)天夜里，趙父趙母回到自己臥室的時候還在說，擔(dān)心這個兒子是不是跟謝小白離了婚之后真的會一輩子都不再結(jié)婚，趙父覺得這事懸，因為趙樂天脾氣很倔。但是趙母覺得應(yīng)該問題不大，難道他真的愿意一輩子打光棍？我們把媳婦給他娶回家，他會像燕北飛那樣一輩子都不跟老婆上床？我看不見得。
但是好在把趙樂天的工作做通了，他捂著被子哭了一夜，思前想后好幾番，本來已經(jīng)戒煙很久，此刻也翻出參加婚禮拿回來的喜煙，將一包煙抽了個精光。
趙樂天是那種比較簡單的人，當(dāng)他認(rèn)為一件事該怎么做的時候，他就會很快付諸實施。
兩天后，趙樂天來到了謝家，空著手來的，這對趙樂天來說倒是第一次。美珍在院壩里碰到他，以為他是來看望謝小白的，至于手里沒拿東西，倒也不甚在意，畢竟他是丑妹的爸爸，正在傷心頭上，沒有顧忌到這些，也是說得過去的。
美珍告訴姑爺，小白在樓上自己房間呢，趙樂天答應(yīng)了一聲，就走了上去。
此刻的謝小白正坐在窗前發(fā)呆呢，所以趙樂天進(jìn)院子，跟媽媽打招呼，她都看在眼里。
趙樂天進(jìn)來之后，輕輕地喊了一聲：“小白?！?p> 謝小白慢慢地轉(zhuǎn)過身子，兩眼定定地盯著趙樂天，眼前的謝小白讓趙樂天很是心疼，她比之前憔悴了好多，這是一種大眼一看就能識別出的變化。謝小白也從他的眼神中讀到了關(guān)心，她一下子撲到他的懷里，嗚嗚地哭起來。
這是丑妹丟失之后，兩口子第一次相互擁抱。
哭了很久，謝小白從趙樂天懷里拱出來，拿紙擦擦自己的眼淚，也擦擦丈夫的眼淚。
之后，趙樂天就坐在椅子上，兩只眼睛看著謝小白，也不說話，任由淚水往下淌。
畢竟是一起生活了幾年的夫妻，謝小白很快就覺察出趙樂天此刻流下的淚水已經(jīng)不是因為丑妹的，她的心禁不住縮了一下：“怎么了樂天？”
“小白，咱倆，離婚吧。”
這句話對于謝小白來說無異于晴天霹靂，但是她的面上還是裝作異常的冷靜：“你決定了嗎？”
趙樂天點頭。
謝小白微微地笑了一下：“好，明天上午九點，民政局門口見?！?p> “你，就這么就答應(yīng)了？”
“那還應(yīng)該怎樣？”
趙樂天想過很多種結(jié)局，謝小白會撒潑打滾，會對著他大聲謾罵，罵他是個負(fù)心漢，甚至?xí)λ麆邮?，但是唯有這種結(jié)局是他不曾預(yù)料到的，是這么的平淡，這么的冷靜。
“那，財產(chǎn)怎么分，你想過……”
謝小白打斷他的話：“除了火鍋店，其他的我都不要。”
“小白，別這樣?！?p> “我說的是真的?！?p> 趙樂天望著謝小白的眼睛，最后，他點了點頭：“那，我先回去了?！?p> 趙樂天說完即轉(zhuǎn)身出門而去，耳聽著噔噔噔的下樓聲，以及院壩里美珍跟這位已經(jīng)應(yīng)該說是前姑爺?shù)恼泻袈暎骸霸趺催@么快就走啊？”
“我還有點事?！?p> 謝小白沒有朝著窗外看，她似乎也不忍看趙樂天離去的背影。
很快，美珍就跑了上來：“樂天怎么走了，馬上該吃飯了?！?p> “他有事。”
“那他過來這一趟是干嘛的？不夠耽誤功夫呢！”
“他來跟我說離婚的事?！?p> “什么？離婚！”
美珍怒火上撞，叫嚷著就準(zhǔn)備追出去，謝小白喊了一聲媽，美珍站在當(dāng)?shù)兀D(zhuǎn)回身看著謝小白。
謝小白：“你不覺得，或許這樣，才是最好的選擇嗎？”
美珍想了一下，點了點頭：“可就委屈你了。丑妹沒了，他趙家這會本來應(yīng)該多來安慰安慰你，結(jié)果，他們也往你心上插刀子，這都什么人嘛……”
第二天上午十點鐘，謝小白準(zhǔn)時來到民政局的婚姻登記所，她到的時候趙樂天還沒到，謝小白就坐在椅子上，靜靜地看著窗外的樹葉跟著微風(fēng)晃動。大約十幾分鐘之后，趙樂天來了，在他母親的陪同下。
趙樂天的眼睛紅紅的，眼見得應(yīng)該是哭了的，但是趙母卻是一副異常堅定的表情，似乎這一天早也等了很久。
手續(xù)進(jìn)行的很快，因為沒有財產(chǎn)分割的問題。當(dāng)柜臺里面的辦公人員讓二人分別在文件上面簽字的時候，趙樂天似乎明白，這個字只要簽下去，自己和謝小白此生就再也沒有關(guān)系時，他離開了座位，走到無人的一邊低聲地抽泣著。
趙母看不得兒子這幅沒出息的樣子，走過去先是和顏悅色地要求兒子去簽字，但是趙樂天根本不理，就是哭。
趙母生氣了，聲音陡然提高了八度：“你能不能像個男人樣？要哭回家哭去，丟人現(xiàn)眼！”
趙樂天：“媽，我不想離婚……”
趙母趕緊打斷兒子的話：“說什么呢你！”他彎下腰，低聲對趙樂天：“咱們在家里是不是已經(jīng)說的明明白白了？你也答應(yīng)了對不對，可你今天這是唱的哪一出？”
趙樂天：“我舍不得小白……”
“沒事寶貝，以后媽會給你找個更好的，相信媽?！?p> “可我就想要小白，別的我誰也不要?！?p> “聽話寶貝，這里面的道理你都很清楚，你這樣不管是對你自己還是對小白都是好事。走，咱先去把字簽了?！?p> 可趙樂天坐在地上就是不起來。
謝小白慢慢走了過來，站在趙樂天身邊，面帶著微笑：“樂天別這樣。”
趙樂天抬起頭望著小白：“小白……”
“你媽說得對?！?p> 謝小白對著趙樂天伸出手，趙樂天抓住謝小白的手順勢站了起來，當(dāng)他還想繼續(xù)拉著謝小白的手繼續(xù)前行時，謝小白已經(jīng)松開了，率先朝辦理窗口而去。趙樂天無奈，只得跟在謝小白身后，極不情愿地在協(xié)議上簽字，淚水還幾度落在紙面上，將黑色的‘離婚’二字，先是放大，然后蘊濕，變淡。
下午，謝小白和媽媽真的去了一趟華嚴(yán)寺，她虔誠地跪在佛前，求佛保佑丑妹平安，保佑她能被賣到一個好人家，保佑她不要受苦，保佑將來有一天，她們母女真的還有見面的機會。
心里默念這些的時候，謝小白的心里禁不住又會想此刻的丑妹正在干什么？她是不是正哭著喊著非要找媽媽？在一個陌生的環(huán)境里，面對的全部都是陌生的面孔，丑妹的心里該是多么的無助和恐怖啊。
對不起丑妹，媽媽對不起你，是媽媽沒有照顧好你。
希望你好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