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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色往事之晨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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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色往事之晨花 硃名 5022 2020-05-18 16:59:12

  這是個雜姓的大村子,以吳姓居多。一條鄉(xiāng)間大路穿莊而過,將村莊分成南北兩塊。去年夏天,張振安作為準中學生,曾隨眾入村玩耍。那是他第一次踏足該村,還在一個男學生家里吃了午飯。那頓午餐令他至今記憶深刻。八九個男生將大方桌圍得滿滿當當,氣氛熱烈而歡快。桌上共有四道菜肴,一個燒菜另加三個炒的。燒菜是冬瓜燒肉,滿滿的一大海碗。不知添加什么特別香料,這道菜味道尤為香美。即便現(xiàn)在念想起來,他依然覺得回味無窮,口中隱隱生津。

  走在前面的李素嫣突然停下腳步,筆直地抬起手臂?!拔覀兊嚼?!”她有些興奮。

  順著女生所指看過去,眼前出現(xiàn)一方再普通不過的農家小院。墻頭覆蓋厚實的白雪,檐口正簌簌地往下滴水。濕漉漉的墻角形成一排微淺的小水坑,水花激射,似在鳴奏歡快的迎賓曲。一根枯黃的葡萄藤從圍墻頂頭的積雪中伸展而出,歪歪斜斜地掛在半空,隨微風顫動不止,透漏出幾許可愛的韻味,似在向訪客們招手示意。

  “走嘞!”一行人剛在院角打掃過的潮濕走道上站定,葉華強便箍住黃晟杰的脖子,又向另一個朋友猛使眼色。他數(shù)次嘗試拉攏朋友們離開,全都沒有成功。這次,他的態(tài)度很堅決,黃晟杰也毫不退讓。雙方都憋紅了臉。

  “又來了!”張振安不覺得好笑,也拿不定主意是否勸解。

  這時,隔壁家的鍋屋忽然跳出一條黃色土狗,一邊吠叫,一邊向眾人竄撲過來。

  葉華強被迫放開朋友,挺起竹竿自衛(wèi)。待土狗氣勢洶洶,將要及身,他好整以暇,以竹竿準確而迅速地捅刺過去,一扎便中,樂得哈哈大笑。那土狗挨了一下,稍稍退卻,不敢逼近,吠聲卻是越發(fā)凄厲癲狂。狗主人從房里出來,呼喚家犬,待其回來,猛踹了一腳。惡犬夾著尾巴,逃進了屋子。

  葉華強非常得意,笑罵說:“看看,一莊上都是沒得眼色畜生!”

  李素嫣斜著眼睛看他,“狗腳長狗腿上,死滾!”

  葉華強拿竹竿在地上畫出一條線,“大姐哎,我要過去就是畜生?!?p>  “看你跳蹦能干的,你怎不上天的呢!”

  葉華強高傲地昂起腦袋,“要不是給你老大面子,八抬大轎我也不來!”

  李素嫣嗤笑說:“不是姐瞧不起你,你見過八抬大轎么?”

  “嫣子?”有人呼喚李素嫣的名字。

  眾人一齊看過去,許梅俏生生地站在自家院門前。女孩身著鮮紅色毛線衣,手里捏著篦子,披散濕亮的烏黑長發(fā),臉上掛著仿佛可以融化冰雪的甜美笑容。一個小男孩躲在她身后探頭探腦,大概有八九歲年紀,長相秀氣而有黠色,兩頰起著輕微的凍瘡。小男孩害怕生人,見人們靠近上來,慌里慌張地縮了回去。

  李素嫣上前與主人在院門口搭話,孫培健在旁陪同。女孩們化作了啁嗻的鶯鳥,完全不類在校時的模樣。葉華強示意朋友們不可妄動,張振安心里卻不情愿。他看到朋友倆再次掙扭在一起,厭惡與其同流,佯裝信步離開。

  他不斷曲折向前,直到可以看到院內的光景。他偷眼掃看過去,頓時吃了一驚。原來,院心里正堵著一個大家伙。那是一條體形雄碩的大黑狗,模樣甚是雄壯。他想要退回去,面上難看,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那黑犬見到陌生人,立起上身,發(fā)出渾厚的警告。許梅瞥看舉止生硬的訪客一眼,扭身向院內急聲呵斥。

  他如遭棒喝,悻悻地退身回來。葉華強靠上前來,小聲說:”安哥我們走嘞!就留兩個呆瓜登這邊。”

  他悶悶不樂地表態(tài):“我無所謂,胖子走我就走?!?p>  黃晟杰一把抱住樹干,哭喪著臉,“打死我也不跟你去!”

  葉華強說:“那,我真一個人走了?”假意與黃晟杰擦肩,忽施偷襲。小胖子死死抱緊樹干,堅不撒手。最終被逼急了,他索性一屁股賴坐在地上。

  那邊訪客與主人道說閑話,話題牽扯眾多,只與捕獵沒有任何干系。他們花了不少時間談論一個諢名叫“小胡子”的人,聽起來非常有意思。此人與許梅曾是同班同學,不過只同過一屆。許梅讀三年級時,他讀五年級;許梅上了中學后,他還留在原地;今年實在念不下去,只得輟學回家。小胡子的成績一塌糊涂,打架鬧事卻都非常在行,干過不少出格的蠢事。輟學回家以后,此人整日無所事事,養(yǎng)就了梁上君子的毛病。他開始還是小摸小偷,偷點鄰里的山芋白菜,后來膽子越來越大,竟跑去偷盜大隊部的柜子,結果被抓了個正著。大隊念其是初犯,打算網開一面,關兩天就放人。小胡子家人卻不問青紅皂白,跑到大隊部鬧事,其母親還把大隊書記給咬傷了。

  此后,他們還花了不少時間聊說一個莊上吳姓的女生。該女生因早戀事發(fā)而被退學。女生們談論此事時故意壓低嗓音,仿佛在交流什么重大機密。

  在某個時候,孫培健突然提高了音量,“有什么稀奇?放開來說就是了。”

  許梅取笑他:“這位同志,還能是專家呢?!?p>  李素嫣滿臉不屑,“有本事帶個給我們相相?”

  孫培健將單腿顛動得更加歡快,“談朋友很難?不是現(xiàn)成的?!?p>  許梅笑著捂住嘴巴,有意無意地瞥向李素嫣。李素嫣頓時紅了臉,“哪個是你朋友?你別瞎嚼蛆!”

  孫培健輕描淡寫地說:“沒錯啊,你就是女一號?!?p>  此話一處,全場皆驚。李素嫣又羞又怒,跺腳說:“哪個是你女一號?”

  孫培健又沖許梅努了努嘴,“你是女二號,”接著,向不遠處的男生們抬了抬腳尖,“男三號,男四號,男五號?!?p>  小個子女生氣得說不出話,扭身要走。孫培健將她拉住,“別聊個天就聊死了?!?p>  “我不想跟你廢話,你給我撂爪子!”

  “不行,你不走我就放?!?p>  “我走跟你有什么關系?”

  “你沒得禮貌,丟我們生產隊臉,怎跟我沒得關系?”

  一旁的男生們瞧在眼里,暗暗偷笑。黃晟杰一邊磨踢樹皮一邊對同伴們說:“你們看,洋詩人像像狗皮膏藥?”葉華強將手里竹竿充當標槍投過去,嘴里還模仿打槍的聲音,正中孫培健后背。

  李素嫣手指過來,“死小強子,你皮又癢了,想死了?”

  葉華強笑著說:“兔子逮不逮無所謂的!我們看炎鬧不嫌累,你們繼續(xù)!”

  李素嫣拾起竹竿,反投過來。葉華強跳起來去抓,給它瀟灑地接住。李素嫣對許梅說給你看個好東西,招呼同桌近前。張振安上去打開袋口,胳膊伸得筆直。許梅看到了袋中的兔子,“我還要看書呢!兔子登里面曲難受,借個東西給你們?!闭f罷,進院拿東西去了。

  葉華強高舉套竿,作揚旗擺動狀,“還講什么講,人家都說不去了!”

  孫培健微瞇一雙冷眼,“你還登這邊呢?不是老葉風格啊?!?p>  葉華強兇惡地說:“厚皮臉歡騷什么?”摩拳擦掌,便欲上前揍人。

  黃晟杰一把將朋友拉住,提醒他:“你越線啦!”

  葉華強低頭一看,一只腳果然已經越過了線。他將黠眼一轉,轉頭撲向朋友,緊緊抱住其肥大身軀,一邊撕咬衣服,一邊哼哼唧唧學狗叫。

  從院內出來,許梅手里挈著一只鐵籠子,身旁跟著稍前的小男孩。許梅為眾人作了簡單介紹。小男孩是她的弟弟,名叫許魁。這小孩開始有些羞縮不安,待兔子轉移到鐵籠后,很快顯出好動無忌的情態(tài),纏鬧姐姐出去玩耍。許梅卻沒有松口。

  一個脅夾裝著稻糠的簸箕的中年女人從院內走了出來,正是許梅的媽媽。許媽媽身材矮小粗壯,面貌和善,言談溫柔,對女兒似乎卻有所不滿。她先是抱怨女兒衣服穿得太少,再嗔怪女兒不懂人情世故。她先邀請眾人進院小坐,被婉拒后,指著男生一一詢問姓名村籍。然后,女人表達了歉意,稱自家閨娘不善跟人交往,有什么到而不到的地方,還請不要見怪。

  孫培健立刻予以糾正,“你家閨娘很優(yōu)秀的?!?p>  許媽媽笑得更加開心,“女孩子有什么說的?不受人欺負就行了。”

  這時,許梅從院內走出來,身上添了一件花棉襖?!岸际侨思义伬镲埾悖思覂鹤娱|娘好的。”女孩也對媽媽也表達了不滿。

  許媽媽向孫培健投去欣賞的目光,“這孩子我聽說過的,真心不錯!”

  李素嫣打趣說:“這人家里弟兄姊妹多,也不嫌自己丑,讓給嬸子做兒子,嬸子看怎樣?”

  孫培健不緊不慢地接了話:“我倒是想的?!?p>  許媽媽笑出聲來,“多個兒子也是養(yǎng),加雙筷子,”回去前,交代女兒:“帶你小弟跟人家玩玩,不要拿捏不出的!”

  葉華強嗤笑說:“你兩個還要臉???”

  李素嫣瞪眼使狠,“你說哪個的?”

  “你才多大歲數(shù),想當媒婆?洋詩人更不要臉,倒貼入贅?”

  李素嫣氣得直跺腳,“不要聽他瞎嚼!我就開開玩笑,逗你媽開開心!”

  許梅未作回應,提請一起參詳兩道大題,見弟弟猶在糾纏,作色命令:“告上你不準去,家去寫寒假作業(yè)!”

  話音剛落,黃晟杰忽然大呼一聲,撒腿便跑,葉華強緊跟在后。朋友兩人如飛地鉆進前排瓦房間的夾道,驚出數(shù)只倉皇的母雞。張振安欲追隨朋友們而去,稍作遲疑,站定未動。

  原是,杜明升等人出現(xiàn)在門前走道。黑衣胖子走在最前面,皮笑肉不笑的。他靠近眾人,發(fā)了話:“你幾個人怎不跑的?”

  許梅揚聲呼喚拉在后面的杜明升。黑衣胖子喝斥:“喊天王老子都沒得用!問你們話呢,怎不跑的?”

  孫培健說:“我們登這邊玩的,跑什么跑?”

  黑衣胖子拿槍口對準孫培健小腿,威脅說:“小東西,想想腿肚子來個洞?”

  孫培健驚得退后一步。許梅趨前撥開槍管,呵斥說:“登人家門口還敢這樣?”

  “小女孩膽子不小!”黑衣胖子指了指鐵籠,“兔子哪塊來的?”

  許梅用身體擋住黑衣胖子,不令靠近,“不是你的!”

  “哪家小閨娘?不要以為長好看我就不打你了!”黑衣胖子作勢揚起手。許梅收縮肩膀,卻沒有退步。

  杜明升走上前來,笑道:“能能不要嚇我家妹子玩呢!”

  黑衣胖子跟著笑了,“我曉得她,紿她玩玩的!”

  許梅面色難看,“畢業(yè)班不好好學習看書,跟這些人瞎沖什么?明個,我就告上汪校長!”

  杜明升合手作哀求狀,“妹子,就讓讓我,少脫一層皮,哥哥難為你呢!”見許媽媽從里面走出來,連忙欠身打招呼。

  許媽媽問:“你媽呢,還禮拜天上教堂?”禮節(jié)性問答結束,告誡說:“少打些個鳥,傷德的!”

  一番唯唯諾諾后,杜明升隨眾遠去。許媽媽對女兒說:“以后不準跟他家二小子來往,油嘴滑舌,沒得正行,不像話!哪像大子老實懂事?”

  女兒回應:“杜二天天跟這些人混登一起,遲早倒霉!”

  許媽媽警告女兒:“別說癡話!”

  許梅邀請進院解題,張振安欲隨眾而入。孫培健見了,怪問:“你怎不跟你兄弟們去的?”

  他觀察主人的態(tài)度。她卻面無表情,未作任何表示。他頓時羞愧難當,匆匆離開院子,沿原路向莊外急行。在村前路口,他撞上了正引頸等待的朋友們。

  “兔子呢?”葉華強開口便問。

  他心里正憋著一肚子火,于是氣沖沖地回答:“我不曉得!”

  他的朋友聞言不高興了,“你怎不曉得的?”

  他也拗起了脾氣,“我說不曉得就不曉得!”

  黃晟杰連忙居間打圓場。張振安紅了眼圈。葉華強以為朋友受了杜二等人的氣,摟住朋友肩膀,安慰說:“安哥不要生氣了。杜二這慫人,我遲早找人治治他?!?p>  葉華強認為,杜明升等人既然已經東去,這塊田野便是他們的。這話有幾分道理,沒人提出反對意見。三人繞過村口的小型變電站,沿著田埂向西,朝著遠離村莊的方向,繼續(xù)探尋獵物。接下來的捕獵行動卻極不順利。獵人們不是跟丟了腳印,便是迎面遇上黃狼子,或被奇怪的腳印引向墳包。在這片廣袤的田野上盤桓許久,男孩們竟是一無所獲。眼見天色向晚,夕陽將暗黃的冷光灑向慘白的雪地,北風刺得兩耳生疼,他們又冷又累,心情別提有多沮喪。

  終于,黃晟杰將竹竿往挺硬的雪地用力一插,宣布說:“收了吧!”

  三人打算取回寄存在許家的兔子。剛剛穿過村邊新植的一片小樹林,一戶人家房后傳來數(shù)聲氣槍射擊的聲響。隨著一陣迭起的叫嚷,幾個人影從房屋后小道上閃出來,正是杜明升等人。三人嚇丟了魂,一時竟愣在那里。葉華強首先反應過來,帶頭逃跑。朋友三人沒命似的奔過田野,滑下一道河溝。葉華強大跨一步,踩在溝底,“哎呀”一聲,腳下趔趄,一只腳已經深陷下去。同伴們手忙腳亂地將人拉扯上來,失足者腳踝以下全是烏黑的淤泥。三人爬伏上坡,向著空闊遼遠的坡外田野探望,笑成了一團。

  三人沿著坡岸往回走,沒人再提兔子的下落。這時,暮色已起,寒意更濃,原本泥濘的路面在不知不覺間上了凍。張振安渾身上下都很難受,汗?jié)竦膬纫氯绫涞蔫F板貼在后背,舊棉鞋內更是濕寒逼人,凍傷的雙腳放佛深困酷寒的冰窟,在陣陣刺痛后,已經有些麻木。他想念家里的大木床、厚重溫暖的老棉被以及媽媽肯定已經做好的滾熱稀飯。黃晟杰離隊后,天色更加昏暗。剩下的朋友倆一路小跑,穿過片片田野以及燈火下的大小村莊,等到分手時,夜色已經完全籠住大地。朋友灰色的身影快速下坡,消失進村。張振安急急地邁出兩步,意識到石子大路空空蕩蕩,只剩下他孤身一人。不一會兒,他離開村莊的范圍。田野里雪光晃目,天上群星映耀,遠近景物像是蒙上了一層灰色薄紗。他奔跑著穿過那片墳地集中的地方,待到靠近自家小村莊,按捺不住心中蓬勃的喜悅。路過村口小診所,診所內有燈光與說話聲透出。他伸著腦袋向內覘窺。馬先生一邊調配藥劑,一邊安撫挑逗一個在女人懷里哭鬧的嬰孩,瞥見門口探頭探腦的男孩,高聲問就什么的。他快速縮回身體,拐過小診所的墻角,心里暖和和的。他大步轉下進村坡道,望向那些再熟悉不過的院房、樹木、草垛及相連成片的大場,仿佛暖軟的糖果在胸腹間中融化開來,那種感覺別提有多甜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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