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布滿如亂布般堆疊的云朵,大多是白色的,也有一些是灰色的。太陽被遮得嚴嚴實實,仿佛永遠也無法撥開。張振安站在教舍東側山墻下,呆了好一會兒。終于,他長嘆一口氣,決定回去。他感到自己像是缺少陽光滋潤的可憐小草,遲早枯死然后腐爛,徹底埋沒在時間的洪流里。對他來說,今天的遭遇簡直是糟糕透頂。他先是在上學路上壞了自行車,緊趕慢趕才沒有遲到,他還欠著修車鋪老師傅的修車錢。接著,他被人藏了作業(yè)本,急得都快哭了,半天才找回來。當然,他心知是誰干的好事兒。便在剛才,他又被鄭老師批評上課注意力不集中,作風懈怠,聽其口氣,似乎打算撤換課代表。接近教室房門,里面?zhèn)鱽砹钊瞬话驳膭屿o。他預感不妙,急步撞進門來。果然,還是出了新的狀況。他出門前已將黑板擦拭干凈,此時卻被人大大寫下“張振安女人與狗”幾個粉筆字。這些粉筆字故意寫得歪歪扭扭,像是一條條丑惡的花蛇,沖他吐弄惡毒的火舌。他氣血直沖大腦,再也按捺不住,大步沖了過去。兩個男生將他攔了下來。
葉華強看起來悠閑、兇狠而得意,利用前后桌撐動雙手,“你們別攔他呢!”
李素嫣從門外進來,手指說:“死小強子,是是皮又癢了!”
葉華強擠眼一笑,“老大人,畜生先扣起來,咬人狂犬病怎弄啊?”
李素嫣跺了跺腳,“花大姐,你怎不擦的?”
花子歪了歪嘴巴,“小強子不給嘍,班長都沒得用?!?p> 李素嫣顯然不相信這套說辭,“你就是故意的!”
花子哎了一聲,“有人不怕死,我也蠻歡喜看炎鬧的。”
學習委員只得自將黑板擦拭干凈。張振安并沒有感激她,因為他滿腔都燃燒著怨恨的火焰。不曾想到,葉華強卻是越發(fā)造作,上課后猶挑釁不止,不時故意擠蹭后桌。張振安忍無可忍,從桌下蹬踹前桌凳子,一來二往,動作漸大。結果毫不意外,黃老師發(fā)現了。英語教師氣得一張暗黃的痘痘臉跟抹了胭脂粉似的,連推帶搡,將兩個學生都轟出了教室。下課后,她猶不解氣,將學生領到班主任的辦公桌前,控訴說這兩人她沒法教了。老劉頭拿教棍在學生們屁股上各掄數下,又陪著笑臉將代課老師送出辦公室。班主任剛在木椅上坐穩(wěn)屁股,葉華強便先行告起狀來,聲稱后桌故意踹他的凳子,還使用“敗壞課堂紀律”這個文縐縐的詞句。當然,這是現學現賣,黃老師剛剛用過。張振安并未坐以待斃,含淚控訴對方近來種種惡行劣跡,包括偷藏作業(yè)本、打擾上課、制造流言、分化孤立、在板凳上涂抹膠水以及放掉自行車車氣等等,不可盡述。到最后,他已按捺不住悲憤之情,失聲哭了起來。老劉頭采信了優(yōu)等生的說辭,綽起棍子,連掄被訴者數下。
葉華強撫摸生疼的屁股,猶不服氣,問班主任:“你怎不打他的?”見班主任舉起棍子,連忙腆下臉來,“我要打報告!”
“鬼頭鬼臉!”老劉頭恨得不行,“什么鬼話抓緊說!”
葉華強揚聲說:“我舉報,他亂搞男女關系!”
此言一出,老劉頭愣了一愣,其他老師也被吸引了注意力。老劉頭示意優(yōu)等生先不要說話,盯著告訐者,“你勸你不要胡說八道!”
葉華強察覺到了告密的分量,不敢迎向班主任的目光,嘟囔說:“我估計的。”
老劉頭面色兇狠下來,再向學生的屁股甩起棍子,一邊打一邊說:“你估計的!你估計的!”
老劉頭將學生們帶離辦公室,來到操場靠近圍墻的一角。兩個男生沿著鋪有碳渣的跑道小跑靠近,拿好奇的目光掃視師生三人。老劉頭看了看表,呵斥說不曉得要上課了。跑步者們吃了一驚,匆忙離開跑道,其中一個差點被分隔跑道的磚坎絆倒。葉華強見了,樂得拍腿大笑。
老劉頭一把拉住其耳朵,“你還有臉笑人家?相相信我給你捶死得了!”
葉華強疼得踮起腳,諂笑說:“劉老師好好治治他,我給你拿棍子去?!?p> 老劉頭指戳學生額頭,“你最好給我講清楚了!”
學生卻裝起了糊涂,“有什么好講的?”見老師再遇拉耳朵,忙縮身躲避,“是你逼我講的。”
老師催促說:“有屁快放!”
葉華強稍作猶豫,還是開了口:“我懷疑他跟姓許的有一腿!”
被告者立刻表示這是污蔑。老劉頭示意稍安勿躁,“你怎曉得的?”
“我懷疑那女的看上他了,調座位就是她攛掇的?!?p> “怎攛掇的,你看見的?”
學生被難住了,撓首說:“你問他自己,反正我懷疑不宜當?!?p> 老劉頭一把拉住告訐者耳朵,作色說:“狗嘴里吐不出人話,你沒沒跟人家瞎嚼蛆?”
葉華強連忙予以否認,見班主任不大相信,解釋說:“我不喜歡登背后說人壞話、捅刀子,肯定不學漢奸走狗??!”
老劉頭說:“你不要以為你爸爸請校長老師吃頓飯,你就尾巴往上翹,是天子門生,無法無天了!我告上你,我安排座位也是為你好,你爸爸眼都望瞎得了,你就不曉得啊?你說這個胡話,我聽聽就算了,要是我再有一丁個風吹草動,看我不給你皮扒得了!”
老劉頭問剩下的學生還有什么說的,表示葉華強調皮不假,卻從未說過那種胡話。張振安堅持指控無中生有,純屬謊言而已。老劉頭不相信,說天下沒得沒來路的因頭。張振安見班主任一副誓不罷休的派頭,只得年前那件小事作了簡要報告。老劉頭予以了采信,說有就有沒得就沒得,你不要怕,老師相信你。張振安告發(fā)葉華強罰站時偷玩游戲機及偷偷溜走玩消失等事項。這時,負責敲鐘的孫老師走了出來,手里提著小錘子,走向教舍一側樹下吊掛的大鐘。老劉頭再次看了看表,交代說:“以后有什么事,直接找我報告,我來治他!你是好學生,就要好好學習。成績搞好了,老師歡喜,家里大人歡喜。你跟你大哥都有出息,你爸你媽也長臉,你說是是的?”
老劉頭安排新一期的黑板報任務,令張振安參與其中。下午最后一節(jié)課臨時調整為自習,原因是老師們都開會去了。李素嫣惦記黑板報,跑去找班長順子商量設計方案。兩個班干部在后黑板前敲定了所有的設計內容。在討論分工的時候,李素嫣想起來還有一個同事,招呼近前,分配謄錄詩句的工作。張振安畢竟是新手,也不愿待在桌位上,便爽快地領取了任務。不過,很快他便發(fā)現,自己完全無法用心干活。不是因為別的,還與葉華強有關。這個家伙總在房間里跑來跑去,逗人玩樂,喧鬧得像只擾人清夢的蚊子。李素嫣顯然也注意到了,厲聲呵止不遵守紀律的同學。叫人失望的是,她沒見什么效果,竟也不再管了。張振安心里憋著一股氣,想要將這個滑稽小丑當成空氣,卻完全做不到這一點。即便眼睛不看對方,他的腦海中卻不停跳躍著那個活靈活現的身影。最后,他實在按捺不住,拿仇恨的目光直盯過去,欲以警告對方。葉華強似早已有所料到,拿挑釁的眼神反瞪過來,好像在嘲諷他的無能。他頹然氣墮,想要繼續(xù)干活,卻完全提不起精神。他簡直心如亂麻,只得扔下粉筆,去看班長順子緣尺畫線。順子是個戴眼鏡的瘦高個子,入學時成績拔尖,現已淪為中等。這男生有個顯著的優(yōu)點,便是性格非常外向,是班級里少有可以跟女生們打成一片的男生。張振安研看片刻,想到一個優(yōu)化版面的主意。他猶豫半晌,終是忍耐不住,將自己的想法告訴了班長。順子皺著眉頭聽取了意見,說老改不好吧,還要拆東西,一堆素材沒用呢。張振安聞言臉上火辣辣的,悶聲不應。學習委員從一旁凳上跳下來,說我看挺好的呀。順子表示準備的素材已經多余了。李素嫣故作神秘地笑了起來,說你道友應該還差的。順子跟著笑,說估計她不會朝我們要的,上次我們給她,她還嫌好說歹的。李素嫣說還真跳起來了,我看你巴不得去請呢。
身后有人放肆大笑,張振安嚇得一跳,粉筆字也寫歪了。他再也按捺不住怒火,厲聲呵斥道:“都別吵了!”他為自己的突然爆發(fā)感慌奇,好似晴天里炸響一聲霹靂,定會驚動四座。然而,他完全高估了自己的聲量與影響力。后排的幾個學生應是聽見了,沖他望了一眼,又繼續(xù)說說笑笑。他感到自己好像一只自以為是的螞蟻,用吃奶的力氣搬起一塊巨石,投進大湖里,希望能夠激起濤浪,結果卻連一小圈漣漪也算不上。
葉華強高坐在不遠處的課桌上,叉開雙腿,一只腳踩住前桌凳沿,嘴角揚起輕蔑的笑容,“就是干小工的,真拿自己當干部!”
桌主人怪聲怪氣地和應說:“人家是課代表??!”說罷,兩人仿佛演滑稽戲,相互擊掌,然后哈哈大笑。
張振安欲上前理論,不過他立刻便打消了這個主意。因為他看到許梅從后門走進來,身后跟著班長順子。隔壁女生環(huán)視整個房間,說你們班自學就這樣子,你班長怎當的。這話說得又徐又緩,房間里的嘈雜聲卻頓時收斂下去。與葉華強嬉鬧的男生不敢怠慢,一把將他推開,匆匆趴在桌上,攤開了作業(yè)本。葉華強挑逗無果,兇巴巴地瞪看兩眼,悻悻地返回前排去了。
順子自嘲說:“我們這是標準鴨槽堂呀!”
許梅翻了翻眼睛,“你還好意思給我也拖下水。”
學習委員拉住幫忙者的手,笑問:“你們準備怎樣了?”
許梅數著手指說:“人員沒定,框架沒搞,素材沒齊?!?p> 李素嫣沖順子眨眼,“有我們大班長坐鎮(zhèn),你有什么好害怕的,素材隨便挑,就現成的唄!”
許梅說:“上次給我們素材不行也就算了,他那個字還丑得沒得邊了!”
李素嫣連連點頭,“我看就沒用心,糊糊擋差事,你不能饒他!”
許梅抿著嘴笑了,“我同意狗頭鍘伺候?!?p> 順子也跟著笑,“我字丑有什么關系?不正好顯你字好看嘛?!?p> 李素嫣將現有方案與同桌的新思路分別作了通報,許梅認可了后者。于是,工作按新方案重新展開。許梅將欲作畫,見順子叉手不動,笑問怎還不去做事的。順子說你畫你的,我就看看,順便偷偷師。許梅說要么別偷懶,要么交學費。話是如此說,她已是動起手來,小手便如騰轉的雀鳥般上下翻滾,左右挪移。不一會兒功夫,一簇別致的牽牛花花叢雛形在黑板上中間顯出輪廓。不少學生被吸引注意力,注目賞看。張振安也加入圍觀的行列。葉華強靠上前來,歪著腦袋,嘴里嘀嘀咕咕,見沒人搭理自己,踢著走樣軍步,大搖大擺地甩手出門而去。不一會兒,忽然有人叫了一聲。張振安驚看過去,只見葉華強滿臉得意,側著身子,蹦蹦跳跳地穿門而去,再看黑板,角上他謄寫殆畢的兩首小詩已遭抹爛。他血氣上涌,急步尾隨出來。肇事者將雙手插在褲袋,仿佛沒事人一般。他急沖向前,二話沒說,用力揪住對方衣領,狠狠地推搡一把。這下推送傾注積聚的怨怒,使上了極大的力道。葉華強措手不及,翻了兩滾,坐在地上,那表情像看到了怪物似的。不過,他快速反應過來,跳站起身,猛撲上前。兩個曾經的朋友像仇敵一般扭打在一起。學生們趕了出來,將兩人勸拉分開。
葉華強氣紅了臉,嚷嚷道:“哥當你是朋友,就這樣對我的?沒得良心狗東西!從小到大,多少好處都打狗了?上次失火,要不是哥家里頂著,給汪校長說好了,你一個個能安安穩(wěn)穩(wěn),什么事都沒得?”
張振安氣急難耐,大喘如牛,嘴唇顫抖,卻一個字眼也憋不出來。對方卻越發(fā)得意,指著被抓破的手面,展示給眾人,“看看,都看看,這東西真是畜生,還會挖人呢!”那口可惡的嘴巴像簧片一樣快速翕張,各種令人難堪的字眼噴涌而出。他只覺滿腔怨恨如洶涌的洪水,完全聽不到身旁其他人在說些什么,只想沖上前去,將那得勢的壞家伙摁倒在地,阻止他繼續(xù)說下去。他奮力掙扎,企圖脫身,忽聽得“哎呀”一聲,似是刮到了什么東西,驀然轉頭,一下子目瞪口呆。許梅的嘴唇已被弄破,滲出了血來。他心中戾氣如煙云消散,情緒轉悲,眼淚不爭氣地掉了下來。
在許梅的要求下,順子與幾個男生合力將葉華強勸帶離開。許梅喝散圍觀人群,與李素嫣夾帶另一當事人,來到教舍東側山墻下。女生們一致認為,此事應該上報,進行嚴肅處理。張振安卻是失魂落魄,全無主意,恍若霜打的茄子,未作任何表態(tài)。李素嫣跺了跺腳,“洗洗去吧,狗爪子可能有毒!”于是,兩個女生離開山墻,往小樹林后教師宿舍方向去了。張振安靜待片刻,不見女生們回來,不愿待在這處靠近主干道的地方,決定先行離開,再作打算。他不敢循著前面,繞過教舍后自行車停放處。行至小樹林西南角落,他撞見兩個女生在西側小道上竊竊私語,許梅似乎還紅了眼圈。他不敢打招呼,大步折進甬道,茫然不知所往,轉往操場,流連了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