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半睡半醒間,張振安猛地驚醒了。他翻身起來,下意識地將手夠向鬧鐘。時間剛剛過去十來分鐘,似乎是早了一點。他悄悄地翻身起床,貼住房門對外窺聽。外面非常安靜,這比預(yù)想中的要好。他將房門小心撥開一條縫隙,再度探聽。接著,他躡步離開房間,動作分得極細(xì)。終于,他側(cè)身滑出了虛掩的堂屋大門。他感到自己仿佛是一只被放飛的久困小鳥兒,那種心情別提有多暢快了。午后的空氣中無聲地翻滾熱浪,地下好似正支著一口火旺的爐子。這讓他想到了在城里看到的可以攤雞蛋餅的怪東西。小灰狗從鍋屋迎出來,沖小主人拼命擺動尾巴,興奮地嗯嗯叫喚。他連忙將它抱起來,送回了鍋屋。小灰狗瞪大圓溜溜的黑眼睛,顯然不明白這是要干什么,卻將尾巴搖得更歡了。他未料到還有這個變故,假意與小狗玩耍,將它引入灰膛口,拿小板凳擋住,這才得以脫身。
大場上顯得更亮更熱了。放眼望去,相互連通的大場籠罩在一片刺眼的的光白中,一個人影兒也沒有。他不得不瞇起眼睛,才能好受一些。知了躲藏在樹蔭深處撕心裂肺,仿佛永遠(yuǎn)也不會疲倦。他看到自己短小的影子在蒼白的地面上搖來晃去,單薄弱小,仿佛下一秒便會被光之怪物吞掉。他有些焦躁,伸手撫摸發(fā)燙的脖頸。這時,耳邊響起一陣急促的鈴鐺聲。他抬頭看過去,原來已經(jīng)來到鄭家院子前。鄭佳萍推著她的自行車,臉上掛著輕蔑的微笑。他不假思索地打了招呼,完了便開始后悔。女孩子穿著領(lǐng)口繡花的白襯衫,腳踏灰色女式?jīng)鲂?,看起來剛剛洗過頭,披散烏黑而潮濕的長秀發(fā),臉上尚有水痕未干。腳下是一塊家雞喜歡拱翻的粉泥地,他將裸露的腳尖往滾燙的泥土里鉆拱,硬起頭皮問:“你又想上哪去的?”
鄭佳萍反問:“你上哪沖的?”
“我跟你不一樣,”他有些生氣,卻又難以一下子弄明白到底是什么由頭,“大中晌的,好好睡覺養(yǎng)精神,不要混跑。”
鄭佳萍垂下眉頭,若有所思,再抬起白凈的小臉時,卻又恢復(fù)輕佻不羈的樣子。她伸出手來點了一點。原來,自家小狗不知怎么鉆逃而出,正跟在他的后面。小家伙見主人發(fā)現(xiàn)了它,更加賣力地吞舌搖尾,憨態(tài)甚是可掬。張振安跺腳呵斥,還踢腿嚇唬它。不想,小家伙竟迎了上來,巧巧便撞上了。它翻了個跟頭,哀鳴數(shù)聲,耷下尾巴,數(shù)步一回首,眷眷而去。他誤打誤撞,料理了麻煩。等他轉(zhuǎn)過頭來,鄭佳萍已悄然離開。她騎車穿過大場外的石板小橋,翻坡上路而去。
村口一戶人家場前水溝邊上緊挨兩堆草垛,右貼一顆高大的泡桐樹。因昨夜一陣急風(fēng)暴雨的干系,樹下包括草垛頂上都?xì)埪洳簧僮仙ǘ洹1阍谶@大樹的陰涼下,張振安閑等無事,拿腳尖聚攏一簇殘花,再發(fā)力將花團(tuán)踢散。如此玩弄片刻,依舊不見小伙伴們出現(xiàn)的身影。他漸漸有些煩躁。小河溝里余有些許淺狹的殘水,幾尾小苗魚在一處稍深的水汪里悠然游弋,懵懵然不知即將來臨的滅頂之災(zāi)。有些悲劇似乎是注定的。他蹲在溝邊,首先審視自己,接著想到了哥哥。在數(shù)日前,他從大隊部領(lǐng)到哥哥寄回來的信件。信里哥哥表揚(yáng)弟弟期末表現(xiàn)不錯,附贈幾句老生常談的祝福話,末尾還有一些心靈雞湯類的哲語。張振安無法弄懂那些看似有道理卻涉嫌賣弄的字句,也不愿花費(fèi)腦力去深究其中的含義,他只是覺得哥哥越來越像媽媽了。今年暑假哥哥沒有回家,媽媽說哥哥找到了一份暑假短工的差事。對整個家庭來說,這好像并沒什么用處。這些日子以來,父母為了哥哥學(xué)費(fèi)的事情焦頭爛額,拌嘴吵架已是家常便飯。這天中午,夫妻倆人又在飯桌上大吵了一架。媽媽提及電動推刀的舊事,惹得爸爸勃然大怒,不僅摔碎飯碗,還將電動推刀給砸壞了。
他將手伸進(jìn)寬大的T恤衫,撫摸空癟的肚皮及分明的肋骨。他很少見到爸爸這么生氣,因此他嚇壞了,午飯只吃了一點便逃回了房間。他的另一只手揉捏著一塊小碎磚。也不知是怎么想的,他甩手便將碎磚塊向溝下砸過去。不偏不倚,磚塊正中水汪深處,水花激起處,蕩開大片渾濁,失去了小魚兒的蹤影。
他起身離開了溝岸。他再向莊內(nèi)望去,狹長的大場光烈依舊。他開始考慮是否立刻回家,不過很快放棄了這個念頭。百無聊賴時,他發(fā)現(xiàn)地上一群螞蟻正在搏殺一只掙扎的馬蜂。他蹲了下來,端詳戰(zhàn)況。過了片刻,他有所不忍,欲一腳踩下去,卻猶豫未決。
“嘿!”一聲壓抑的呼喚聲驚著了他。他抬頭尋看過去,大場斜對面的院門邊上掩出一個小伙伴的半個腦袋,接著又冒出第二個。兩人鬼鬼祟祟地張望片刻,跑了過來。其中一個催促道:“走嘞,平二哥,快走!”
張振安問:“還有人呢?”
“哪個曉得?可能中晌都登家妥尸呢!”
另一個小伙伴道:“昨晚上來家,小二亮子有意思呢,給他媽摑鬼喊!”
第一個小伙伴取笑他:“請你別噓了,你沒給你媽踡屁頭子?”
三人稍一合計,往莊前莊后溜了一圈,成功糾集了數(shù)人。一行人疾步離開村莊,往新大隊部而來。從墳地集中的那個路口向北,不遠(yuǎn)便到了。遠(yuǎn)遠(yuǎn)看到大隊部那間大紅磚瓦房子,小伙伴們顧不得汗流浹背,爭先恐后地奔跑向前??邕^通往大隊部的小橋,猛然聽到屋后傳來戲水聲。眾人越發(fā)急不可耐,連聲呼嘯,恨不得化身健馬。轉(zhuǎn)過大屋東山墻,一汪小水塘轉(zhuǎn)出眼前。這片水塘面積不大,僅有半畝大小,由新建大隊部時取土而成。一群捷足的小伙伴翻騰其內(nèi),水花亂濺,歡聲疊響。原本清碧的塘水已稍稍有些發(fā)渾了。剛到的小伙伴快速扒完身上衣服,隨手亂丟在岸上,如餃子入鍋一般,紛紛跳進(jìn)水里。
“安哥,你怎才來的?”葉華強(qiáng)從水里冒出來,捋了一把水淋淋的臉。
張振安是最后一個蹚下水的。他脫下襯衫與大褲衩,裹成一團(tuán),單獨放在燙人的防水地坪上。
“安哥,暑假太短了,馬上就要受罪嘍!”葉華強(qiáng)又說。
張振安一邊往發(fā)燙的肩頭撩水,一邊安慰說:“哪個不都一樣?聽說,學(xué)費(fèi)還要漲呢!”
“破學(xué)費(fèi)才幾毛錢?”他的朋友很不以為然,接著壓低了聲音,“絕密情報,我可能還跟你一個班?!?p> 張振安一時沒搞明白,“什么意思?”
“你先不要跟人說哦,”葉華強(qiáng)靠近朋友的耳朵,“我家人想給我弄快班去呢?!?p> 在吃驚之余,張振安不愿再繼續(xù)這個話題。他一個猛子扎進(jìn)水里,貼住塘底,奮力潛行,直到觸到松軟的塘壁。他鉆出水面,大口呼氣,只覺全身舒坦,心情也暢快多了。
他喜歡將身體漂在水面上,盡量舒展四肢,幾乎不作任何動作,讓浮力輕輕壓迫肌膚,細(xì)細(xì)感受那種微妙而柔軟的觸覺。在一呼一吸間,陣陣漣漪蕩來移去,池水不時溢過嘴角,整個人仿佛身處溫暖而安全的船艙,又似漂蕩在空蕩而無垠的天空中,穿梭在浩瀚而玄奇的星海上。有些時候,他仿佛已成為時空奧秘的探知者,進(jìn)而化作時空機(jī)器的掌控者。這樣的感覺非常美妙,很容易令人沉迷其中。然而,奇怪的是,他從來不愿一個人待在水里。這是屬于他的小秘密,從未向任何人透露。他后來也曾認(rèn)真思考過,認(rèn)為可能跟捉摸不透的水情有關(guān)。他害怕獨自處在無法掌控且暗含危險的環(huán)境。他還聽過很多真真假假的溺水新聞以及離奇恐怖的水鬼故事,不得不讓人生出芥蒂之心。
天空蔚藍(lán)得叫人心醉,仿佛倒懸的廣大深海;一帶白云連亙不斷,如飄在水面的碎絮,遮在眼前,似乎觸手可及。氣溫雖有些偏高,待在水里卻是恰到好處。他不禁浮想聯(lián)翩起來。他偶爾劃動一次雙手,像在驅(qū)動一對展開的翅膀。接著,身體仿佛飛翔起來,升在云層之上,將要與星辰同游。忽然,他的身體一震,似被某個怪物給襲擊了。尚未回過神來,一道大力將他往水下拉,一時天翻地轉(zhuǎn)。他用力蹬開束縛,浮出水面,鼻腔里已經(jīng)進(jìn)了水,嗆得難受。他又驚又怕,不過看到小伙伴們都在附近玩耍,心緒稍平,于是喝罵道:“哪個欠沃的?”
葉華強(qiáng)在一旁水面冒了上來,“安哥你蹬我就什么?有人拿垃泥砸你呢!”
一個名叫小山子的小伙伴手里掏著淤泥,滿臉得意之色,一邊笑著一邊逃逸而去。他心生一計,裝出受驚的模樣,手指小山子逃去的方向,“才才什么東西冒一下子?”
他的朋友心領(lǐng)神會,故意夸大動作,率先向岸邊游過去。他也配合作戲,緊跟朋友身后。小山子嚇白了臉,不敢怠慢,奮力向岸邊鳧游。兩個大男孩率先爬上岸,小山子慌里慌張地跟在后面。葉華強(qiáng)笑著說:“不好,滑跐!”那小山子放佛中下魔咒一般,剛踏上岸邊油泥地,腳下猛地打滑,竟一頭倒進(jìn)水里。待到翻身起來,他嗆到了池水,模樣十分狼狽。惡作劇者們見了,一時忍俊不禁。小山子坐在及腰的水里,偷偷掏起一把泥巴,冷不防地砸將過來,正中葉華強(qiáng)的肚皮。葉華強(qiáng)轉(zhuǎn)喜為嗔,跳下水塘,追趕偷襲者。張振安留在岸上,暫作小憩,觀看同伴們嬉樂。過了片刻,他忽覺通體發(fā)涼,撫摸胳膊上的雞皮疙瘩,抬目遠(yuǎn)眺,池塘北側(cè)廣袤的稻田深處正有數(shù)股巨大的綠色稻浪席卷而來,竟是起風(fēng)了。他緊跑兩步,撲進(jìn)溫暖的水里。
不一會兒功夫,東北角的天邊陡然變化了顏色。緊接著,雷聲轟響,閃電猙獰。須臾之間,天色陰暗下來。烏云滾滾來襲,勢如萬馬奔騰,越過頭頂,直向西南角而去。小伙伴們剛剛上得岸來,轟隆隆的雷聲已在頭頂炸開了鍋兒。有人不及穿戴整齊,跟在大部隊后面,奮力往回奔跑。一行人尚未全部穿過小橋,豆粒大的雨點已然簌簌落下。眾人連忙退身回來,剛剛擠入大隊部不算寬敞的廊檐下,大雨傾盆而至,雨聲響徹天地。眾人縮在逼仄的空間里,你推我擠,取笑逗樂。這時,大隊部東屋房門被打開了,闖出來一個三四十歲的中年男人。這男人光著上身,挺著大肚皮,睡眼惺忪,環(huán)指眾人,喝令離開。沒人膽敢吱聲,卻也不愿動步。那男人便推搡近處的小伙伴,看起來便要揍人。眾人見逼得勢急,只得紛紛離開遮雨處。只在數(shù)秒功夫,每個人全身上下如遭水潑的一般。
眾人亂擁至小橋邊上,葉華強(qiáng)將手臂一揮,大聲道:“還有什么家去頭的?走,洗澡去啊!”
有個小伙伴怯怯地發(fā)聲提醒:“天上打雷呢!”
葉華強(qiáng)大言說:“怕什么?我們也不登樹下面!”
他帶頭在前,小伙伴們?nèi)几诤竺?。眾人返回池塘,脫下濕答答的衣服,隨手亂扔,一個個呼嘯著跳進(jìn)水中。
整個池塘已經(jīng)大變了模樣,籠罩在一片白茫茫的霧色中,連水面與空氣的間隙也變得模糊了。在這個迷幻的小世界里,一切都被壓縮得異常緊湊,呼吸似乎都困難起來。極目遠(yuǎn)望,無聲的田野以及更遠(yuǎn)處樹木掩映下的村莊已不那么真切,被隔絕在灰蒙蒙的、恍若靜態(tài)的煙色迷障之外。天地間的浩烈只在這方寸水塘里激鬧起來,水花飛濺,水霧騰繞,水聲喧雜,令人眼花繚亂,叫人耳震欲聵,使人熱血沸騰。伴隨著轟隆的雷響以及劃破天際的閃電,奇妙的宇宙在此越發(fā)鮮活,越發(fā)玄妙莫測,精彩絕倫,不得不讓人心生驚異,意馳神往。張振安心滿意足地閉上眼睛,整個胸膛被宏大而奇異的情感所填滿,有時好似徜徉在溫暖花開的春色花園,有時像飛翔在仙霧繚繞的群山之巔,有時又似穿越在壯美的星河之間。天空在撕心裂肺地震吼,雨水猛烈而無情地澆在臉上。他沒有感到絲毫害怕,不安與焦躁在入水的一剎那已消失得無影無蹤。他感到自己像在參加一場跌宕起伏的大型游宴,此前的玩樂不過只是必不可少的前戲,場幕移處,柳暗花明,原有的尋常光景變幻了新麗的顏色,所有的景致都鮮明至璀璨,一個個爭奇斗艷,一處處求新脫俗,一場場各有特色,全都在大放異彩,無與倫比。這才是終極的歡愉,這才是這場迷之盛宴的最終旨意。他從未有過如此經(jīng)歷,由衷為之驚羨與神往。便在神思跳蕩間,他感到自己仿佛化成了浩瀚宇宙間一粒與世無爭、渺小卻安和的微塵,四處游走奔尋,即將與這玄奧的時空和諧地融為一體。
他心中突然一動,翻身起來,四下張望。迷離的水面上看起來空空蕩蕩,竟是一個人影也沒有了。他心里既慌張又有些迷惑,懷疑自己是否已經(jīng)跌入異域世界。他忙向岸邊鳧游過去,即將上岸時,小伙伴們的腦袋在不遠(yuǎn)處的水面上一個接一個冒了出來。原來,這些家伙正在比賽憋氣呢。出了這個小插曲,他開始擔(dān)心生出意外狀況。他的朋友不以為然,拍著胸脯說出問題包我的。兩人分別清點人數(shù),很快發(fā)現(xiàn)了異常。那小山子不見了。池塘里的氣氛頓時緊張了起來。
“不會給水鬼拖走了吧?”一個小伙伴說。
此話一出,無人膽敢待在水里,紛紛浮游上岸。兩個小伙伴嚇得跌在水中,失聲哭喊。兩個大男孩跳下去,將人拖上了岸。眾人爭論片刻,以為事關(guān)重大,必須通知大人。一行人轉(zhuǎn)過大隊部山墻,帶隊的葉華強(qiáng)猛地站住,一下子喜笑顏開。原來,那小山子正蜷縮在廊檐的角落里打盹呢。眾人沖上過去,圍著小山子又蹦又跳。原來,小山子害怕弄濕衣裳回去會挨揍,因此沒有跟著大家。
葉華強(qiáng)踢了小山子兩腳,喝罵說:“我差些個就要上你家做兒子去了!”
正說著話兒,那看門人再次打開房門,開口便急聲喝罵。葉華強(qiáng)警告說:“你不給我們躲雨,要給雷劈到了,我們就告上大隊熊書記!”小伙伴們連聲附和。那男人氣急敗壞,上前想要拿人。小伙伴們轟然作聲,逃離檐下。小山子被連拖帶拽,跟著出來,轉(zhuǎn)眼間,便與他人并無二樣。
隊伍在前面路口分了手。張振安與莊上小伙伴們不緊不迫,踏雨而行。雨勢快速減弱下去。在進(jìn)入村莊前,暴雨完全歇止,烏云散卻,陽光透射而出,照亮了水澤泛濫的道路。鮮綠的枝葉與野草越發(fā)新嫩,河溝里的水漲出不少,且渾濁不堪。青蛙們歡快的鳴叫彼起此伏,喧鬧了本該寧靜的夏日午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