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起床后,張振安沒意識今天有什么不同。他是被鬧鐘吵醒的。自從鄭佳萍不來叫他一起上學(xué),鬧鐘便替代了擾人清夢的工作。不過,媽媽是杜絕遲到的最后保障。他搓揉發(fā)餳的睡眼,一搖一擺地鉆入鍋屋,在灶膛前小木凳上坐下來,將昏沉沉的腦袋墊在膝蓋上。
媽媽正在灶臺前攪拌大鍋中麩子、碎山芋與藤葉的混合物,透過灶壁孔洞看了兒子一眼,交代說:“你下午給青菜還有粉絲送你舅爹家去。”
兒子歪著腦袋,看到靠在墻壁上的兩只蛇皮口袋。不知怎么的,他困倦得要命,簡直不愿發(fā)聲,“我不想去,”他有氣無力地告訴媽媽。
媽媽將聲音提高一個八度,“你不歡喜沖的,怎又不想去的?”稍作停頓,又緩聲說:“你好好聽話,你媽中晌看看買些個好吃的?!?p> 張振安聞言精神一震,“該個什么好日子?”
“你過生兒呢?!?p> 他猶不確信,跳站起來,奔至堂屋日歷前。果然,今天正是他農(nóng)歷的生日?!拔乙悦篃u架!”他返回鍋屋后,第一時間便通知媽媽。
媽媽嗔怪說:“你就一天到晚吃精!好的死吃,孬的不吃,看看瘦得呢!”
兒子發(fā)現(xiàn)媽媽的左手食指裹著布條,詢問怎么回事。媽媽便將傷手伸給兒子看。原來,她切菜時不小心給菜刀拉了一下。不過,造成事故不是因為粗心,而是她太忙了。接著,媽媽順理成章地開始嘮叨起來。她向兒子訴說自己對于整個家庭的付出,而丈夫與兒子顯然都在無視這一點。在兒子看來,這些都是老生常談。不過,也有一些特別的。媽媽提及了一些當(dāng)姑娘時的陳年舊事。在大約在十六七歲的時候,她一次出門割豬草,被鐮刀傷到小拇指,差點將拇指切斷。這次受傷至今留有痕跡,她向兒子展示了那根無法深度彎曲的手指。從這個事故延展開來,媽媽向兒子傾訴外婆英年早逝后長女的諸多勞苦之處。張振安不喜歡嘮叨的媽媽,不過今天的她看起來是親切與可愛的。
整個上午,他都處在興奮而愉快的心境當(dāng)中。放學(xué)的時候,他快速將桌肚剩下的東西收拾一空,一股腦兒塞進書包,不等拉實拉鏈,便往門外跑。黃晟杰拉了他一把,卻沒能將人攔住,便將書包夾在腋下,大步追了出來。趕至自行車停靠處,黃晟杰腋下一松,書包掉在地上,書本散落一地。
“你兩人尾巴著火了?”葉華強從甬道跳了出來,背上的書包差不多脹成了圓球。
黃晟杰一邊收拾東西一邊說:“他跑我才跑的!”
葉華強拿起一本書,捏在手里揚動,笑著說:“天上掉地上拾,拾到就不給!”黃晟杰欺身搶奪書本。葉華強作勢拋書還給主人,卻將手腕一抖。課本帶著“嘩啦”的聲響,飛進小樹林去了。黃晟杰急忙跑進去找書。高亮從甬道那邊走了出來,與同伴說說笑笑,擦身而過時,一副目中無人的樣子。
“這人什么時候回來的?”張振安問。
葉華強啐了一口吐沫,“管他就什么?畜生就是畜生,有奶才是娘呢!”
趙茵茵從對面教舍過道迎面而來。葉華強眉開眼笑,還猛按鈴鐺。女生停車止步,別過臉去。
“她一天到晚穿布鞋子,土了吧唧的,”葉華強說。
黃成杰調(diào)笑說:“給你家對象買呀,好好捯飭捯飭!”
“安哥,你個大嘴巴!”葉華強壓低了聲音,“你那事我都沒給你瞎傳?!?p> “我舅爹家,你去過的?”張振安岔開話題,“我下午還要送東西去呢!”
他當(dāng)然記得,葉華強曾隨他去過幾次。兩人便開始回憶玩樂往事,比如在莊內(nèi)外的魚塘里游泳、乘人家午睡時去偷葡萄等等。葉華強對曾遭狗咬的經(jīng)歷耿耿于懷,向朋友們展示小腿肚上留下的傷疤。狗主人家敷衍了事,只剪些狗毛焚燒涂抹傷口。
“我們以后不能再偷東西了,”張振安告訴朋友。
“玩玩的嘛,就沒得面子啵!”葉華強用力拍打一下車把手,“嘿,要是他們天天都考試就好了,我明個就上街?jǐn)[攤?cè)?!?p> 張振安老遠看到自家煙囪炊煙裊裊,恨不得腳下生風(fēng)。尚未進院門,他已聞到院心散出的油肉香味。他興奮得兩腿輕飄,撞入院門,扔下自行車與書包,大步突進鍋屋。小房間內(nèi)香氣闐咽,鍋臺上水霧繚繞,媽媽正在灶膛前添草。他什么也顧不上了,一把揭開鍋蓋。待濃濃蒸氣消散,鍋里煮著他掛念整個上午的美味---毛豆燒雞塊。那撲面而來的香氣只消吸上一小口,便可潤肺沁腑了。他一時心神蕩移,不可自持,管不得媽媽的呵斥,從筷籠抽出筷子,飛速夾出一塊雞脖,丟進嘴里。肉塊雖滾燙炙嘴,而肉質(zhì)細嫩,滋味鮮美,滿口流馥,舌頭簡直都被融化掉了。媽媽將兒子驅(qū)趕出來,令收拾丟在院心的東西。兒子嘴含雞脖,哼唱起了歌謠。爸爸近日在附近做事,中午回來吃飯,正坐在桌前獨酌。張振安與爸爸打個照面,埋頭吞聲,回房間放下書包。接著,他躲至屋后大榆樹下,才敢繼續(xù)享受美味。他細細啃完肉塊,再將碎骨頭來回吸吮,直到咸香味消失殆盡,這才將骨頭吐出,棄給搖尾懸望的小灰狗。午飯的菜肴都跟毛豆有關(guān)。除了毛豆燒雞架,媽媽還做了毛豆燒豆腐以及毛豆炒土豆片兒,都是下飯的可口菜肴。張振安吞下整整兩大碗米飯,肚子撐得難受,這才厭足作罷。
午后的大地籠罩在耀眼的光亮中,空氣放佛被膠水凝固了一般,樹梢兒一動不動,知了隱匿在濃密的枝葉間,用不厭其煩的嘶鳴喧擾本該寧靜的午后。突然,一輛三輪客車從后方飛馳而來,追起一股濃悶干熱的灰塵。張振安屏住呼吸,緊蹬腳踏,拐上北向的窄狹小道,離開灰蒙蒙的石子路,扭身回望,心滿意足地大口呼吸新鮮的空氣。道路左側(cè)水溝較為寬闊,河水清碧幽深,滿鋪水草,蒲葉高細挺拔,數(shù)種顏色的蜻蜓在河道上來回穿梭。一只青蛙尤為煩人,賣力地叫喚不停,噪音堪稱刺耳。張振安注目探看,尚未察知小家伙躲在何處,不意車頭已偏離方向,差點滑下陡峭的河坡。幸好的是,他眼疾手快,險險地給剎止住了。他心中甚是不平,隨手操起一塊干硬的泥疙瘩,躡步下坡,細尋肇事者。終于,他在幽暗的草叢深處發(fā)現(xiàn)了那只稍稍突出的綠色小腦袋。他將泥疙瘩猛砸過去,“撲通”一聲,水面上跳起了一朵大水花。雖是失了準(zhǔn)頭,卻是起到了效果。小家伙頓時隱去蹤跡,叫聲也跟著消失了。
在進村路口,他遇到了一群相識的小伙伴。幾個男孩子正在小池塘邊采摘菱角。他停下車來,與眾笑談片刻,分得了幾枚鮮嫩的菱角。
來到舅舅家,他將自行車停在院心,大聲呼喚舅舅,卻無人應(yīng)答。他只得獨自卸下蛇皮口袋,拖進鍋屋。他先往水井處打出清涼井水,喝飽了肚子,再推開虛掩的房門。接著,他轉(zhuǎn)至隔壁表舅家詢問,得知舅爹應(yīng)在某戶打麻將,而舅舅卻不知所蹤。
張振安穿過門前大場,來到老棗樹的樹蔭下。這顆棗樹已有些年頭,舅舅說比他的歲數(shù)還要大一些。與往年一樣,這顆老棗樹長得枝繁葉茂,青色果實累累,掩綴枝葉間,模樣煞是喜人。他折回家中,從墻角旮旯處尋出一根細長竹竿,再來樹下。他舉起竹竿,尋準(zhǔn)位置,好是一頓揮舞。棗子如飛雹般墜落,夾雜零星的枝葉。西隔壁鄰居家有兄弟兩人,在籬笆院后探頭探腦,見此情形,如飛跑了過來,四下?lián)焓肮印堈癜策x中一枚大青棗,扔進嘴里品嘗。因尚未到季,果肉干澀且缺少甜味,一點也不好吃。不過,鄰居家兩兄弟好似小雞啄食一般,看起來頗為有趣。他正欲挺竿再來一波,舅舅的聲音從池塘方向傳了過來。
舅舅裸露黝黑精瘦的上身,穿著寬松的大褲衩,頭帶草帽,靸著涼鞋,大步近前,嚇唬兄弟兩人:“你兩人再來,都給扣樹上!”
哥哥抗辯道:“不是我們敲的!”
舅舅說:“不是你敲的,手里拿什么,口袋里揣什么?吃肚里的,都給我摳出來!”
哥哥被嚇住了,拉住弟弟,快速逃開。張振安將竹竿放回,取來魚竿,加入舅舅的行列。舅舅已有不少收獲,魚筐中暗波涌動。外甥心里不服,欲與舅舅爭個雌雄高低。他選擇稍稍遠離舅舅。然而,這天運勢實在不佳。他持竿許久,鮮有收獲,即便釣上兩三尾,也都是些不入眼的小不點兒。他疑神疑鬼起來,先后更換數(shù)個位置。直不過,他用掉整塊面團,折損好些釣餌,總沒什么起色。小竹林邊上歪長一棵頗有年頭的老槐樹,樹干伸向池塘,其中一段幾乎與水面平行。他攀上老樹,只見身高眼闊,水塘降在腳下,心中大感暢快。
舅舅瞧見了,笑著提醒:“你登上面站穩(wěn)了,不要給大紅魚拖下去!”
他暗下決心,定要釣到大魚,揚眉吐氣。過了片刻,他這邊勝地毫無動靜,舅舅卻釣起一條分量不輕的紅鯉魚。他瞧得眼熱心跳,頻繁提桿,查驗釣餌。正沒奈何,忽見浮標(biāo)猛地一沉。他不禁大喜,急捉魚竿。哪料想魚竿那頭頗有力道,逼得他失去平衡,搖晃數(shù)下,連人帶竿,“撲通”一聲,墜跌進池塘里。一時間,他只覺天旋地轉(zhuǎn),池水激涼,還嗆到了水。他翻身起來,游爬上岸,狼狽不堪。舅舅樂得不行,快要笑岔了氣。他脫下濕淋淋的鞋襪衫褲,鋪搭在老槐樹樹身上,跳下水去,將漂浮的魚竿夠在手里。如果魚兒尚在,或可挽回些許臉面。他緩緩?fù)蟿郁~竿,著手處輕飄無力。這下丟臉已是板上釘釘了。他上得岸來,將魚竿扔在坡上,取過衣服,擰動擠水后,一齊夾在腋窩下,離開了池塘。他來到棗樹下,扶著樹干向外窺探。大場及房舍全都籠罩在刺眼的光亮中,所見并無一個人影。他奔進大場,剛剛及半,隔壁的舅媽手提一口黑鍋,從屋里走了出來。他埋頭奔回舅舅家,將長褲套穿起來,上衣鞋襪全都系掛在晾衣繩上。
張振安返回池塘,舅舅猶在垂釣。他存心使壞,奔至水邊,褪掉長褲,奮身跳下池塘。舅舅卻垂桿不動。他便撩起池水,騰起更大的水花。舅舅終于把持不住,咧嘴笑了。鄰居家兄弟兩人聽見動靜,奔到岸邊,扒掉衣服,光著屁股,蹦下了水。舅舅收拾漁具,返送家去,片刻返回,也趟下水來。舅舅水性極佳,帶領(lǐng)三個小伙伴,往池塘中間游過去。兄弟中的弟弟水性稍差,性情也怯弱,不敢遠離大人,有時慌張起來,直接摟住舅舅的脖子。舅舅有意挑逗這個小孫輩,或誑語相騙,或翻身潛水,逗得小孩兒驚叫連連,枉喝了不少池水。張振安自矜水性,偶爾離開舅舅,一個猛子扎下去,潛到水底刨行,在淤泥里探尋“寶貝”,或是螺螺,或是碎瓦片兒,甚至還成功摸出一只碩大的歪歪。
舅舅稱有事要忙,帶頭上了岸。小伙伴們意猶未盡,卻也不敢逗留。舅甥兩人回到家中,打水簡單沖洗身體。張振安想要把玩舅舅的氣槍。舅舅告訴外甥氣槍已經(jīng)轉(zhuǎn)讓他人。外甥不肯相信,磨求得柜門鑰匙,自去驗看,見氣槍不在里面,只得悻悻作罷。舅舅給外甥找來自穿的大褲衩,褲腰過于闊大。張振安需要騰出一只手來,才能避免褲子掉下去的尷尬局面。舅舅選拾最大的幾條活魚,放在一邊,令外甥帶回家去。張振安知道舅舅的心思,只是纏著他,不令他偷偷溜走。一個賣冰棒的從大場上經(jīng)過,嘴里賣力吆喝著:“冰棒嘍,賣冰棒嘍!”舅舅喚停這賣冰棒的,買來兩根赤豆冰棒,與外甥一人分得一支。張振安吃完冰棒,躺在舅舅床上,翻看一本殘缺的舊雜志,迷迷糊糊便睡著了。等他睜眼醒來,已經(jīng)不見舅舅的蹤影。繩上晾曬的衣物已經(jīng)干得差不多了。他穿著起來,出門去找舅爹。舅爹正在后排一戶人家打麻將,牌友都是老頭,賭注小得可憐。舅爹今天手氣卻是不差,身前摞了一堆小額鈔票,樂得白花胡子一抖一抖的。張振安心想這是天賜良機,故意在舅爹身旁磨磨蹭蹭。一個觀相的老頭子見了,呵斥說:“別登這里瞎搗弄,你舅爹贏錢呢!”舅爹撫須大笑,從錢堆里抽出一張小額鈔票。張振安接過鈔票,立刻小跑出來。在去小商店的路上,他撞見一隊聲勢喧騰的小伙伴,便加入進去。一群人在莊里莊外到處亂竄玩耍,取樂盡興。等到晚霞滿天,他猛然驚覺,這才回到舅舅家中。舅舅還沒回來,只有舅爹在家。舅爹令外孫乘早動身回家,將魚兒裝袋掛在車頭,還在自行車后座跨綁兩只新編的藤藍。
這時,天上曛色已起,西邊天空霞光萬道,百紫千紅,橫亙半邊天,甚是瑰麗好看。白天里的炎意稍稍散卻,空氣中依舊燥熱悶人。張振安心情甚佳,輕聲哼唱流行歌謠,不時有紛亂的蠓蟲撞在臉上,也不以為意。等到了一個樹蔭濃密處,他突然左眼一澀,知道這是蟲子迷了眼睛。他在路邊停下車,連眨帶扒,流下不少淚水,卻是沒有任何效果。他心中躁意漸起,用力擠揉眼睛,弄得眸內(nèi)隱隱生疼,依然毫無影響。正沒奈何,昏暗中從西邊過來一個騎車的女人。女人擦身而過后,剎車停下車來,扭身問道:“哪家孩子,哪個欺負你了?”
女人車后坐著一個女孩兒,跳下自行車,“我媽你什么眼呀,肯定小蠓蟲子迷到啦!”
張振安認得這女孩兒,正是后莊梅癡子家的女兒。接著,他也認出了那個女人,便是梅癡子從外地拐來的老婆。他感到局促不安,心里只希望這對母女盡快離去。
女人卻沒有離開的意思,大聲命令:“別揉了,別揉了!”又對女兒說:“娟子,你去給他吹吹!”
女孩子笑應(yīng)一聲,虎虎地貼上前來。張振安縮身躲避。女孩子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別動!也不是害你的,怕什么?”貼近面頰,伸出雙手,一手在下,一手在上,翻弄眼皮,將臉湊得更近,撅起嘴巴,鼓氣吹噓數(shù)口。
“怎樣呀?”女孩子問道。
張振安覺得眼睛癢癢的,涼涼的,而異物感猶在那里,囁嚅道:“好像...沒...還有些個?!?p> 女孩子改變姿勢,再鼓氣吹弄數(shù)次。在淚水的潤助下,這下起到了效果。女孩子后退兩步,作出一個虛脫乏力的動作,咯咯直笑,歪著腦袋,“你看,沒害你吧?”
女人問:“這孩子面生的,哪家的?”
女孩子搶話說:“我曉得,他是前面劉五爺家外甥!他跟女孩子呢!”
女人點頭道:“他家人不孬,看見人笑瞇瞇的。”
女人催促上路,女孩子扶住媽媽腰身,跳坐上車。張振安呆若木雞,目送兩人一車在暗紅色的暮光里漸漸變小,越發(fā)模糊,直到消失在進村的路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