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沉浸在一片晦暝中，純凈、空遠(yuǎn)而充滿可能，恍若暗流洶涌的深海。有個東西忽然“呱嗤”一下，類似指甲的尖銳物蹭刮玻璃，發(fā)出的聲響急促而刺耳。張振安正貼著窗戶向外凝看，想象自己駕馭潛水器的情景。他被怪聲給嚇到了，急步逃離窗邊，橫跨數(shù)個床鋪。他呆呆地站了片刻，從虛幻的沉迷中墜落到乏味的現(xiàn)實。幾個舍友在腳下?lián)u頭晃腦，有的還在吃飯，歡聲談?wù)撃切┯肋h(yuǎn)都是無聊透頂?shù)拈e笑話。他輕輕地嘆了一口氣，翻身下鋪。他停在宿舍門前，拿不定主意是否即去。
一個舍友小跑歸來，手里拿著剛刷過的飯碗，急聲問：“你到底走走?。縿e堵門！”
他慌里慌張地跳下小臺階，讓出進門的位置。冷雨撲在臉上，激冰涼涼，有些癢人。他縮肩埋頭，打算回教室去。鉆出小院院門，身體放佛被人撞推了一下。抬頭望去，滿天烏云向西南翻滾掠去，好似奔騰不返的大河水。在灰亮天色的掩映下，無數(shù)枝葉狂擺亂舞，情狀奇異怖人。他拉實外套拉鏈，翻出衣領(lǐng)，將鼻孔埋進領(lǐng)口。他好像變成了一只團起身子、無可畏懼的刺猬，這讓他覺得有點滿足，有點安心，還有些可笑與苦澀的味道。兩個男生相互追逐，帶著歡樂的笑聲，從他身邊快速經(jīng)過，向教室方向跑過去，消失在教舍的角落。他急隨數(shù)步，卻又停了下來。他意識到四下里再無旁人，放佛天地間只剩下他一個了。這讓他有些興奮，心生些許奇妙的感應(yīng)。他好似不小心探到可以窺見宇宙真理的入口，已經(jīng)接近解開天地奧秘的萬能鑰匙。樹葉在身周狂飛亂舞，有的撞在裸露的皮膚上，輕微的聲響淹沒在宏大的破空聲中，勉強可以辨聽出來，像是詩人沉醉中的吟哦。他想要捉拿那些靈動宛轉(zhuǎn)、擾人癡夢的罪犯們，卻一片也抓不住，于是伸腳去踢弄它們。被擊中的樹葉發(fā)出碎裂的呻吟，混同在無數(shù)翻滾的輕細(xì)物中間，快速向后方飛去，消失在遠(yuǎn)處的混沌空間里。
在四盞白熾燈光照耀下，黑板、課桌與高堆的課本安堵如故，沐浴在一派明亮、寧靜與安和的氛圍中。與外面相比起來，恍若被分割的兩個世界。房間里稀疏地坐著數(shù)個學(xué)生，許梅也在。女生獨坐桌前，有些匆忙地將紙片狀物塞進桌肚。他回到座位坐下來，有些心神不寧。他一會兒打量前桌女生高扎的馬尾辮子，一會兒轉(zhuǎn)眸漆黑的窗外。北面有扇窗戶不能關(guān)閉嚴(yán)實，不時發(fā)出連續(xù)撞擊的細(xì)碎響聲。“要是窗戶壞個大窟窿，大家會怎么樣？會有什么不同尋常？如果可以徹底一些，將堆砌如丘的書本全都吹吸出去，扶搖直上，與星辰共舞。多么美妙的解脫呀！如果我要有一雙翅膀就好了，撫摸宇宙的奧秘應(yīng)該會不一樣吧？哎，到底是書本還在這里，人也被困這里，哪兒也去不了，還要繼續(xù)長大，還將有更多煩惱與心事。既然這樣，成長的意義是什么？啊，真是頭疼！也許，活著本身就代表著非同凡響的含義。人應(yīng)該學(xué)會容忍，積極而灑脫地面對人生。即便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聽著，只要那些可親的人還在，那些可愛的笑容、聲音還在，所有的付出甚是犧牲都是值得的，都是可以深感欣慰的，當(dāng)然也稱得上是有意義的?！?p> 幾個男生猛烈地撞開后門，嘴里歡嚷不停。一個男生跌倒在地，被同伴們笑嘻嘻地拉拽起來。一股冷風(fēng)從后面襲來，撲在身上，穿透衣裳。他不由得打出一個激靈，扭動肩膀，摩擦失去舒適的肌膚。
班長瞥了他一眼，起身命令：“不準(zhǔn)撞門，快關(guān)起來！”
幾個女生匆匆推開前門，帶著慌亂而開心的笑聲。李素嫣小跑過來，沖同桌搖動軟耷耷的壞雨傘，“看看倒霉風(fēng)刮的，差些個飛得啦！”
許梅斜眼看著同桌，聲音中充滿笑意，“我正準(zhǔn)備給老天寫感謝信，這下要換問責(zé)信了?！?p> 李素嫣摟住同桌的脖子，“老實交代，飯沒吃幾口，撂我一個人，偷偷摸摸的，早早跑來就什么？”
許梅不耐煩地扭動身體，“你快進去，身上水揩揩！雨真下大了？”
李素嫣將潮亂的頭發(fā)解開，接過同桌遞上的小梳子，一邊梳理頭發(fā)，一邊繼續(xù)抱怨：“刮什么勞什子臺風(fēng)，看看我頭呢，像像抱窩雞子？”
“你欠老天一個‘謝謝’！要不是的，花老師那個滑輪又要滿黑板滾了。”
“不聽不聽，你非要說！我頭暈了！喔，不行了，快救救我！”李素嫣拿腦袋抵摩同桌的胳膊，“快教教我嘛，到底怎弄??？”
“別問我，我也頭疼！”許梅說，“求求你老同桌，他理化比較拿手?！?p> “你都困難，他能有什么用！哎，周老師真走得了？”
“他家蔬菜大棚才換塑料，不回去不行。”
“要這樣說，晚上我們不就能野得了？”
“你隨便野唄，”班長晃了晃記名本，“能上天才好，也省我替你記名了?！?p> 有個男生強行推開了窗戶。忽有勁風(fēng)夾帶雨水往內(nèi)涌灌，嚇得他松開了手。窗扇重重打擊在窗欞上，發(fā)出“啪”地一聲大響。那男生滿面羞慚，關(guān)緊窗戶，埋下腦袋。
班長起身巡望，揚聲說：“來的人都坐下來自習(xí)！窗戶不準(zhǔn)開了，弄壞得了要賠的！”
郭子威呼喚前桌女生，要求借用墨水，見未獲搭理，便拿圓珠筆尖捅戳其后背。李素嫣忍無可忍，手握鉛筆，作色警告。郭子威縮身討?zhàn)垼D(zhuǎn)而又腳踹前桌凳子。
李素嫣綽起后桌書本，作勢欲掄，恨聲說：“老跟人家借，你自己沒得？”
郭子威陪以諂笑，“我這個質(zhì)量不好，容易干，你那個好，求求你呢！”
“這人也滑稽呢！人家東西都是好的？我告上你，嚴(yán)重警告你，不要踡我凳子！我筆不是就寫字的，圓規(guī)不是就畫圖的！”
郭子威擺出受到委屈而打算放棄的樣子，“給我嚇?biāo)赖昧耍 贝D(zhuǎn)過身，卻又踢她的凳子，“我就借這次，保證最后一次！”
李素嫣氣得直瞪眼，“梅子，快給畜生名字記下來，老逗我說話！”
班長拿出了記名本。郭子威嚇白了臉兒，連連擺手，“我不借了，真不借了！”
兩個男生不肯安分下來自習(xí)，背地里相互抵戲。宿舍長孫培健起身喝令收斂。兩個男生不在該宿舍長的管轄范圍內(nèi)。其中一個男生很不服氣，以冷嘲熱諷相應(yīng)。孫培健便將該男生的名字小本上記在小本上。有人將情報悄悄通報給該男生。這男生上去搶奪擅權(quán)者的小本子，結(jié)果本子被扯壞了。在班長與宿舍長的干涉下，鬧劇以犯渾男生承認(rèn)錯誤而結(jié)束。
郭子威賞得一出好戲，猶嫌不太痛快。凳子被崴得吱呀作響，仿佛即將散架的木公雞。他不時挑逗同桌說話，雖幾未獲搭理，還是越說越興奮。在某個時候，他想起孫培健發(fā)表情詩的舊事，卻似乎忘了女主角姓甚名誰。在一番自導(dǎo)自演的操作后，他有些得意忘形了。
班長發(fā)出警告：“不準(zhǔn)交頭接耳！”
話音剛落，意外發(fā)生了。李素嫣突然站起來，二話不說，拿圓規(guī)刺向郭子威。后桌男生被扎中了胳膊，捋起袖子一看，已有血珠滲冒而出。被害者輕佻的笑容凝固在臉上，推搡行兇的女生一把，大著嗓門叫嚷起來。教室里再次炸開了鍋。作為暴力事件的受害者，郭子威四下展示傷口，討伐行兇者的惡行。班長的呵斥以及同桌的勸慰都沒有起到效果。
“老大哎，有人戳我呢！”見宿舍長走了過來，郭子威忙將受傷的胳膊展示給宿舍長。
孫培健冷著大長臉，“你說，你還像個小丑?。俊?p> 郭子威恨不得為宿舍長拿來放大鏡，“你看看，你看看??！”
孫培健威脅說：“你再鬧，晚上宿舍就不給進了。”
李素嫣原本伏在桌上，聞言挺身而起，惡聲說：“現(xiàn)在就請他家去！”
男生臉上的焦躁與興奮勁兒快速不見了，變成了可憐兮兮的模樣，“不給說就不給，欺負(fù)人就什么的？”
頭頂?shù)娜展鉄艄荛W動兩下，整個房間頓時陷入黑暗。學(xué)生們又一次騷動起來。橘黃色的燭火在房間數(shù)處亮起。班長打算去小店買點蠟燭，供給為數(shù)不少的無光者，費用從班費里出。李素嫣認(rèn)為沒有必要，提醒班費原是個人財產(chǎn)。班長聽了不大高興，言辭間有退錢的意思。李素嫣建議投票，少數(shù)服從多數(shù)。于是，許梅詢問后桌男生的意見。后桌男生表態(tài)支持班長的決定。最后，便剩下孫培健了。不曾想到，孫培健的反對更加果斷，他還從天氣及自覺性兩個方面剖析理由。班長氣紅了臉兒，要求退還其份子錢。孫培健拒絕接受，昂著腦袋去了。不過，李素嫣改變了態(tài)度，還是形成了多數(shù)意見。班長卻意猶難平，還跑去找了一趟學(xué)習(xí)委員。
外面的風(fēng)雨似乎更急更猛了，似乎有成百上千的老鼠在啃咬玻璃、瓦片。在某個時候，好像有人在房頂上調(diào)皮地踏了一腳，然后快速地跑開了。張振安正在驚疑發(fā)想，出去沒一會兒的兩個女生又退了回來。許梅尋目張望過來，向他招手。
“你跟我們一起去吧！”在他靠上去后，女生告訴他。
雖然有所覺悟，甫一出來，他還是被驚嚇到了。最可怕的是，眼前竟是伸手不見五指。凌亂的勁風(fēng)不知從何處鼓吹而來，似是發(fā)自幽冷的異域。冰涼的雨水飄忽不定，打在臉上、手上，迷亂著人心。他知道女生們跟在后面，只得強行打點精神，握緊傘柄，撫靠墻壁，向前小心探行。他還需不時發(fā)出聲音，提醒注意避讓障礙物。幸好的是，他的眼睛稍稍適應(yīng)黑暗，可以從昏黑中勉強辨別出一些景物輪廓。
一行人轉(zhuǎn)出教舍西山墻，接近生活區(qū)院門。勁風(fēng)從院門呼嘯而入，猛烈地襲撞在身上。他早有準(zhǔn)備，斜頂雨傘以抗風(fēng)，警示身后的女生們。穿過了風(fēng)口，便來到女生宿舍小院門前。女生們令他在院前等候，打開院門，魚貫進院而去。他緊貼墻壁，頭頂傘面，縮住肩膀，伸出腦袋，向院內(nèi)窺望。他第一次如此接近這個小院子。狹小的院子完全被黑暗籠罩。院心長著一顆大楊樹，在墻頭外暗灰微光的掩映下，無數(shù)枝葉隨風(fēng)亂舞，模樣癲狂得嚇人。到處都在沸騰凌亂且難辨蹤源的聲響，身后某處更是傳來如鬼泣般尖銳凄婉的長鳴。他越聽越覺得心抖得厲害，越想越覺得脊背發(fā)涼。他不敢往后看，生怕那里伏著怖人的怪物，只要看過去，便會發(fā)動迅雷不及掩耳的撲擊。讓他感到心安的是，院內(nèi)傳來女生們打開房門的動靜。接著，一柱黃光透門穿窗而出。最后，伴隨一陣人影的晃動，女生們帶著手電筒光走了出來。
許梅將手電筒遞給他，令繼續(xù)帶頭在前。三人頂冒風(fēng)雨，離開生活區(qū)院門，進入校園主干道。道路上水跡漫渙，多處已出積澇，白花花的一片片像是大地被摧殘后的傷疤。呼嘯的狂風(fēng)催逼雨點兒，似蘊有千鈞之力，人們每前行一步，都要花費許多力氣。他將手抵住雨傘頂部支架，抗風(fēng)跨步，不敢絲毫大意。在手電筒光的照射下，他看到數(shù)不清的雨線幾乎平行地面，飛速從眼前掠過。滿地都是濕答答的枯枝殘葉，有的深陷泥土中顫抖，有的隨風(fēng)翻滾，轉(zhuǎn)瞬不見蹤影?；▔锏木跋蟾堑驍〔豢?，不少花草折傾下來，那些未敗的亦是身歪枝斜，瑟瑟亂動，隨時會不堪重摧而屈伏。忽然，身后“哎呀”一聲，似是趙茵茵發(fā)出驚呼。他微一轉(zhuǎn)身，手中雨傘頓時失去控制。他心知此為借來之物，不敢使強，松開了手勁。雨傘如脫籠鳥兒一般，快速向后飛滾而去，很快消失得無影無蹤。趙茵茵滑倒在地，掙扎著欲站起來。他急步上前幫忙，與班長合力將她拉拽起來。班長急聲提醒他：“你別望呆呀！”他頓時會意，向后奔尋，搜至小樹林邊上，成功找到兩把雨傘，都被卡在相隔不遠(yuǎn)的灌木叢中。
小賣部的柜臺上點燃一盞煤油燈，一個年輕而肥胖的女人俯身趴住臺面，正在嗑瓜子，房門猛然被人推開，她先是吃了一驚，待到看清來人，連忙向里間呼喚。這個女人是王老師的老婆，小賣部平時主要由她當(dāng)掌柜。王老師從里間出來，安排妻子準(zhǔn)備熱水，再親自掇來一條長凳。
王老師神神秘秘地問：“杜二該晚上不在吧？”
許梅搖頭說：“這人我也管不了，可能登他自己宿舍?！?p> 王老師釋然地笑了，“晚半天好像是他，騎車子出去了，跐溜一下子，像是他，”又回身催促妻子：“給他們也倒杯水呢！”
妻子在內(nèi)間抱怨：“你就負(fù)責(zé)坐那邊說，我腿不值錢？”取出三只玻璃杯，放在柜臺上，倒上白開水。不一會兒，她又端出半盆熱水。
女生們擦完手臉，將水杯握在手里。許梅瞥看身后男生一眼，交代說：“你也能擦一把！”
“你不曉得吧？”王老師看來打算揭開謎底，“杜二跑家去，估計跟他三爺有關(guān)系。他三爺下午給抓賭的拖去了！”
許梅的反應(yīng)有些冷淡，“這個我真不曉得?！?p> 王老師興奮地摩擦雙手，“就登街上那個老賭窩，一鍋端得了！聽說是上面來人抓的！”
王老師女人趴在柜臺上剝瓜子，聞言說：“倒霉賭場害了多少人？不給人舉報才出鬼呢！”
王老師咂嘴說：“哎，哎，沒撈得看看炎鬧！”
王老師女人挑動濃肥的眉毛，“你哪塊也不準(zhǔn)去！就你那個手氣，技術(shù)也潮，連你爸你媽都看不過，還敢混沖，腿給你磕折得了！”
王老師指了指熒火搖曳的煤油燈，“哪來那么多廢話的？沒得電，手也殘廢了？能能給燈芯掭掭呢！”
回程卻是順風(fēng)，一路上安然無事。班干部們分發(fā)完蠟燭，一同回宿舍去了，再回來時，都換上了新衣服。過了片刻，前門被人推開，竟是田老頭兒，腋下夾著試卷。他看到房間里空下不少座位，勃然大怒，安排班干部們分頭行動，將學(xué)生們?nèi)颊伊嘶貋怼?p> 第二天一大清早，雨水完全歇止下來，風(fēng)也隱去狂急的勁頭，只是遍地敗葉殘枝，滿眼都是蕭瑟景象。住宿生們認(rèn)為班主任歸途遙遠(yuǎn)泥濘，定然不會按時到校，多有賴床不起的。張振安卻是不敢怠慢，當(dāng)遠(yuǎn)遠(yuǎn)看到周老虎叉腰堵在教舍前，便如門神一般，不禁直呼慶幸，而那些心存僥幸的家伙們定然免不了一頓嚴(yán)厲的懲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