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回到家中,張振安發(fā)現(xiàn)媽媽上周還在念叨的玉米已經(jīng)收拾完了。玉米粒兒曬在大場上,金黃中稍透一點白色,像是攤開的大塊雞蛋餅。玉米桿子高積在鍋屋下的草垛旁,可以用來填充灶膛。玉米瓤兒一股腦堆在豬圈外場邊。這小東西難以用來燒火,卻可以添作引爐,足以應(yīng)付整個冬天。此外,它還可以用來玩游戲。玩法也非常簡單。先攏來數(shù)捧玉米瓤兒,在樹蔭下砌成“碉堡”。三到六個棒瓤兒支搭一個圓錐形“工事”,數(shù)量越多,“工事”越堅固。在一小塊集中區(qū)域搭就多個大小不一的“堡壘”,組成一片“敵方陣地”。緊接著,他站得遠遠的,腳下備好一堆玉米棒,充當投擲用的“手榴彈”。至此,前期工作準備完畢,游戲可以正式開始。他將“手榴彈”抄在手里,瞅準方位,用力投扔過去。玩到興處,還需模仿各種“投彈”音效。每成功擊毀一個“敵方目標”,便要手舞足蹈以慶祝。
媽媽無法理解兒子的快樂,嗔怪兒子說:“你還小呢?還不瞇一刻兒,下午跟你媽挖地去!”
鄭佳萍推車停在自家院門前,面向院內(nèi),怒氣沖沖地爭論什么。過了片刻,她放棄爭吵,登上自行車,快速離去。鄭大嬸追出門來,頓足作色,遙指痛罵。
張振安不忍見此,將玉米瓤收拾起來,回到自家小院,告訴媽媽:“三嬸子又罵大萍子了?!?p> 媽媽說:“你管好自己就行,別管人家閑事!”
兒子說:“那你還天天夸她!”
媽媽瞪了兒子一眼,“你跟人家女孩子伴?人家還能下地做事,你就曉得一天到晚玩!”
今年家里菜園蔬菜的長勢還算不錯,基本沒生蛀蟲。張振安只是不明白,媽媽為什么每年都要種那么多白菜。西南角上還有數(shù)畦綠汪汪的小青菜,張振安也不喜歡吃。兩行韭菜生在茅房邊上,甚是蔥密喜人,部分被割掉了,只留下根部戳在那兒。不過不用擔心,它們很快便會再長出來。
張振安走進自己房間,一眼便發(fā)現(xiàn)了不對的地方。那被他夾藏在席子下的帆布袋子被翻了出來,脹鼓鼓地裝著東西,放在窗口裝有糧食的蛇皮口袋上。他上前翻袋一看,見半袋都是灰黑色菜種,怒火中燒,更不多慮,“嘩啦”一聲,將種子全部傾倒在地。
媽媽進屋見此情形,厲聲呵斥:“你腦袋瓜子癡得了?”
兒子毫不相讓,“哪個叫你亂翻我東西的?”
母子兩人急聲爭論,爸爸便給吵醒了。爸爸二話沒說,取過皮帶,便往兒子身上甩抽。媽媽將丈夫推出門外,喝使出門做工。爸爸余怒不息,喝令兒子清掃菜種。兒子不敢違拗,依令照辦?;撕靡粫Ψ颍艑⒎N子收拾大體妥當。有些逃得偏遠或夾在縫隙里的,只能任它自生自滅了。
他左思右想,最終將帆布袋重新折疊,夾進書堆下面。他和衣躺在床頭沒多久,媽媽已在院心里大聲呼喚。他極不情愿地翻身起床,打水洗臉,扛起鐵鍬,與媽媽一起出門下地。
走在出莊的路上,自家小灰狗跟在后面。張振安呵使回去。媽媽告訴兒子,小狗經(jīng)常跟她下地。這畜生似懂人語,見被允許隨隊后,將尾巴搖得更歡,直接趕到了隊伍前頭。
路過一戶人家門前,張振安發(fā)現(xiàn)院門上貼著雙喜字,顏色尚新,便問媽媽怎么回事。原來,這戶本家哥哥剛剛完婚,婚禮是前兩天剛辦的。媽媽拉開了話匣子,繪聲繪色地講述婚姻的某些細節(jié),比如新娘是哪里人、男方花了多少彩禮及女方陪了多少嫁妝,還列舉為新人采辦的首飾大件,包括金項鏈、金戒指、VCD、大彩電、摩托車、電冰箱與洗衣機等,一件件的如數(shù)家珍。更令母親嘖嘖稱羨的是,迎親是請小轎車去接的。她還有意無意地進行了類比,表示她結(jié)婚那會兒根本不敢想象如此排場。
兒子被挑動了興趣,問媽媽:“你們那刻兒結(jié)婚,我們家都買什么了?”
媽媽露出不堪回首的表情,“買什么?你爸爸窮光蛋一個!就打張新床做兩床被子,腳踏車子背來家的?!?p> “那...我們家那些紅箱子哪塊來的?”
“你舅爹陪的。”
張振安回味父親眾多的缺點,比如粗暴,比如嗜酒,比如愛賭錢,忍不住繼續(xù)發(fā)問:“那你怎看上他的?”
“那刻兒人有什么?不看上他老實本分,能苦嘛??喙し?,你爸爸一個能抵上兩個?!?p> 兒子嗤之以鼻,“老實有什么用?怪不得我們家窮的!”
“說的什么昏話?”媽媽不滿地斜瞪兒子一眼,“就算窮些個,也要爭口氣,不能給人家說閑話!你媽現(xiàn)在就巴呢,你弟兄兩個好好成人,別給你老張家丟臉!”
“那...大哥學(xué)費...湊齊了?”
“還差些個,”媽媽說,“那么多錢都放家里,你媽覺都睡不著。過兩天你爸爸不做事,上銀行匯過去?!?p> 母子兩人出得莊東口,步行不到一里路,便到了自家田地頭。地里玉米已經(jīng)收割完了,整塊地需要重新墾挖,以便播種其它農(nóng)作物。兒子眼瞅偌大一塊地面,不知要干上多久,不禁犯了難。母親放下水瓶,操起鐵鍬,即刻著手干活。兒子故意選擇遠離媽媽的一角,以為工作環(huán)境可以寬松一些。在炎日蒸烤之下,剛開始出了些汗水,很快便被蒸發(fā)干了。他好不容易挖出兩行地,只覺心羸氣短,再看火辣辣的手掌,已磨出了大顆水泡,一時叫苦不迭。他借口喝水,淹留田頭,挑逗小狗兒玩耍,遲遲不愿回到地里。媽媽挖出數(shù)行地,上埂來喝水,順便督課一下兒子的勞動成果。她告訴兒子,地掘得太淺,需重新墾挖。兒子頗覺委屈,向媽媽展示手上功苦,表示已然盡力。媽媽認為兒子做事太少,將起繭的手掌攤給兒子看。兒子自知慚愧,卻也不愿再聽媽媽的嘮叨,只得再次拿起鐵鍬。他不時站在那兒,愀然而望,心里企盼時間飛逝,煎熬盡快結(jié)束。然而,太陽像在故意逗他似的,一直懸在頭頂,一動也不動。
他正覺苦海茫茫無盡,田間走道上魚貫騎來兩個熟悉的身影,竟是葉華強與黃晟杰?;腥裟缢咦プ×司让静荩喼睙o法形容那種快樂。黃晟杰見田頭有狗,不敢上前,遠遠地躲在自行車后。葉華強蹲下身來,親切呼喚小狗的昵名。小灰狗很快停下不友好的吠叫,向示好者吞舌搖尾,并允許他撫摸腦袋。
葉華強告訴他的朋友,他從黃晟杰處得到一個好東西,特來邀約一同把玩鑒賞。被問到是個什么寶貝,他又諱莫如深,只說你看過就知道啦。張振安便去向媽媽告假。媽媽不同意,批評兒子又想躲懶。兒子抱怨差事太苦。媽媽不以為然,以自身作為榜樣,說她跟兒子差不多大的時候已經(jīng)能夠獨自下地。兒子便使出很少用出且僅對媽媽有效的撒嬌本領(lǐng),再在朋友們的協(xié)助下,最終如愿以償,獲批離開地頭。
盡管他連聲挑逗,小灰狗還是留在了地里。這讓他多少有些不甘。不過稍稍有些欣慰的是,它昂著腦袋,望了許久。
在去葉家的路上,張振安得知了“好東西”的真面目,原是一臺二手的“小霸王”游戲機。東西是黃晟杰拿來的,原主人卻另有其人,乃是黃晟杰的一個本家哥哥。這位本家老哥自從買回游戲機,每日門庭若市,家中長輩不堪其擾,數(shù)欲破壞游戲機。這位哥哥被迫無奈,只得謀求割愛轉(zhuǎn)讓。黃晟杰便代為中介,將游戲機折價處理給葉華強。
朋友三人加速趕到葉家,葉媽媽正在張羅牌局。見到兒子,她喝令兒子少玩游戲多看書。兒子以胡言謾語相應(yīng)。三人鉆進房間,立刻關(guān)鎖了房門。張振安發(fā)現(xiàn),原本堂屋條桌上的黑白電視機被搬了進來,占據(jù)了窗前的紅漆舊木桌,游戲機橫擔半開的木桌抽屜上。他不是首次見到這種高級玩具,卻是第一次近距離接觸它。他幾乎是迫不及待地搶過凳子,綽起手柄。
葉華強大方地笑了,“安哥你隨便玩,壞得了也不礙事!”
黃晟杰立刻予以反駁,“機子好好的,基本還是新的呢!你不要又敲又砸的,我敢打包票,什么問題都沒得?!?p> 新奇的游戲世界總是叫人著迷,欲罷不能。只不過,盯住花亂的屏幕時間過長,也會有那么一些不舒服。他有時退身出來,稍作休息,一邊欣賞隨身聽的港臺流行歌曲,一邊觀瞻朋友們把玩游戲。也不知過了多久,堂屋傳來掛鐘報響的整點鐘聲。他搓揉發(fā)澀的雙眼,伸著腦袋向窗外覷看,這才發(fā)現(xiàn)光影轉(zhuǎn)移,時間已是不早了。
葉華強將朋友們送往院外。葉媽媽以為兒子將要出門,喝問想上哪沖去的。葉華強歪著脖子,拒絕搭理她。
“游戲機都試過了,錢什么時候給???”介紹人小心翼翼地提出付款要求。
葉華強看起來并不打算立刻掏錢,“東西也不是你的,著什么急的?”
“就因為不是我的!”小胖子有些不平。
葉華強推了朋友一把,嗤笑說:“胖子你快拉倒唄!真是你的,估計爛得了我都玩不到!”
被嘲者的小肥臉紅通通的,“你錢現(xiàn)在給能怎安?”
葉華強不以為然,“二手玩意肯定要玩兩天,只要東西好,哥不差錢的。”
住宿舍們離開莊子,跨上大石橋橋頂。向后方看去,晚霞連亙半邊天,異常瑰麗。張振安擔心趕不上晚飯。他的舍友猶在為游戲機款項而憤憤不平。
張振安安慰說:“放心呢,強子不是那樣人!”
“他就欺負我老實!”黃晟杰激憤得眼淚都快出來了,“早曉得他什么都防著我,我就不做好人了!”
朋友兩人如飛地趕回校園,發(fā)現(xiàn)還沒到開飯的時間。張振安不愿待在宿舍里,獨自在食堂院外小廣場上閑逛。這時,趙茵茵穿著一身花格子連衣長裙,騎車從生活區(qū)大門進來。墻院旁的小杉樹后冷不防地閃出兩個男生,其中一個大聲怪叫,另一個作勢欲撲。學(xué)習委員吃了一驚,連車帶人歪倒在地上。兩個男生搞出惡作劇后,嘻嘻哈哈地跑開了。張振安見附近再無他人,上前欲施以援助。他的手已向女生伸出,轉(zhuǎn)念又給縮了回來。趙茵茵并無大礙,只是左膝蓋磕破了皮兒。幾個女生從女生宿舍小院走出來,圍攏上前,以為眼前男生便是肇事者,紛言討要說法。不過,誤會很快得以解除。有人指出,學(xué)習委員定是遭到了報復(fù)。原來,學(xué)習委員昨日曾將幾個不聽管教的男生名單呈報班主任,這些男生因而遭受懲罰,惡作劇者們正在其中。女生們認為此風不可滋長,為了懲前毖后,必須將此事上報。趙茵茵卻打算息事寧人,不愿再惹麻煩。
生活區(qū)大門騎進來一個人,正是插班的復(fù)讀生杜明升。杜明升停下來問明原委,也沒說什么,蹬車離開,往生活區(qū)后排的單人宿舍去了。
如往常一樣,張振安吃過晚飯,早早地回到教室。房間里僅有數(shù)個學(xué)生在座。經(jīng)過下地的勞作,他這時臂酸膀痛,起泡的手掌叫他心疼不已?;叵牒猛鎱s未通關(guān)的電子游戲,他越發(fā)心神不寧。他取出文具盒里藏著的一枚五分錢硬幣,將硬幣蒙覆在練習簿紙張下,拿鉛筆細細涂描硬幣的紋理形狀。這時,身后突然“咣當”一聲大響。他嚇得一大跳,只見杜明升摟住一個男生的肩膀,并肩進門,嘴里還在低聲交流什么。這男生正是晚飯前嚇唬趙茵茵的肇事者之一,已換成一副畏畏縮縮、低聲下氣的模樣。他覺得非常有趣,不過并未意識到接下來將要發(fā)生的事。待到晚自習將要開始,學(xué)生們差不多坐滿教室,后面嘩聲突起。在所有學(xué)生的引頸張望下,兩個惹事的男生來到學(xué)習委員桌旁,畢恭畢敬地彎腰鞠躬,吞吞吐吐地表達歉意。學(xué)習委員的表現(xiàn)同樣令人驚訝。她正襟危坐,目不斜視,看起來既不意外也不欣慰,而且一句話也沒說。
接下來,最活躍的人便是郭子威了。這男生焦忙得如熱鍋上的螞蟻,四下打探情由。被訪者或呵斥或虛言,無人以實話相應(yīng)。郭子威不得要領(lǐng),越發(fā)急不可耐,魯莽地去挑逗道歉男生,卻是摸著老虎的屁股,被人狠狠地踹了一腳,悻悻而回。不過,他的屁股沒落穩(wěn)一分鐘,他便再次振奮精神,蹦蹦跳跳地往后排而去。
李素嫣拍打同桌的肩膀,悄聲道:“聽他們說,這事你家杜二辦的,真不錯呢!”
許梅搖了搖頭,“我還不曉得什么事。你別夸他了!他都留三屆了,不曉得給他爸爸打過多少?!?p> “哎,你家大姑是是說給他家三爺?shù)???p> “我家大姑命不好,碰上個老賭鬼,還有什么好說的?”
宿舍長孫培健從后排過來,與班長小聲交談,通報此事前因后果。班長主張應(yīng)嚴肅處理,宿舍長卻大談特談管理的藝術(shù)。班長有些不大耐煩,以為宿舍長打算為那兩個男生求情。
“物不平則鳴,”孫培健扔下這么一句,便中斷談話,晃晃悠悠地離開了。
班長問同桌:“這人說話一套一套的,你能能給翻譯一下?”
李素嫣鼓腮斜眼,“這人神經(jīng)病,腦袋瓜子缺根筋,你別睬他!要我說,這事----”察覺到什么,快速扭身回位,端端正正地伏在桌上。周老虎背著雙手,從前門慢悠悠地走了進來。整個房間像被按下了靜音鍵,嗡嗡的嘈雜聲全都消失了。郭子威火急火燎地從后排跑回來,極不甘心,嘴巴一翕一張,卻不敢發(fā)出任何聲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