雀鳴醉酒睡著之后,沈謐沒敢上床睡覺。他不是一個乘人之危的人。他想,就算是夫妻之實也應(yīng)在她清醒的時候落實。
便借著記憶尚且清醒,匐在案牘上回憶并寫下了墜茵話語間的信息。
墜茵并非秦樓原先老板娘。假設(shè)她是寧國被滅后回到寧國,而后來到杭洛國那差不多是三個月前,那么恰好與暗香閣事件時間重合,墜茵出現(xiàn)的時間也恰好和秦樓翻修的時間重合。
三個月前也確實聽聞秦樓易主,原樓主隱退,一位新上任的樓主接替,就是如今的墜茵。但為秦樓撥款翻修的是皇家,任命新樓主的也是皇家,那么如此想來,皇上為什么會將秦樓交給墜茵?殺害暗香閣女子的動機又是什么?為何要將證據(jù)指向暗香閣老板娘?
沈謐越想越亂,不知不自覺就到了夜半。坐得腰腿發(fā)酸,說不上大有收獲,但也算不上毫無收獲。他剛站起身抻了抻腰,便聽見歇房窸窸窣窣的聲音,趕緊進了歇房。
看見雀鳴迷迷瞪瞪的到處摸索,一個箭步上去伸去了胳膊讓她抱住,看她又安靜下來,這才松了口氣。
小心翼翼地躺下了才想起來床下的油燈未滅。但見她此時睡得淺,也不敢亂動,索性枕著胳膊借著身后的微光看她抱著自己小臂睡著的樣子。想起來以前在邊將軍府中的假山上有只親人的小松鼠,聽聞還是雀鳴將它喂大的,心里暗自慨嘆真是像極了。
沈謐本來不困的,但是伴著雀鳴輕淺規(guī)律的呼吸聲,也舒展了眉頭,不知何時就睡過去了。
邊璐茗邁著快要抬不動的腿只顧往前跑。手上身上都是血,有干枯的暗紅,也有粘稠的鮮紅。沒有穿鞋的腳被石子砂礫劃破,路過的荊棘叢也不忘給她小腿上留下刺。她沒有時間去將刺拔下。嗓子像是快要冒起青煙,眼前忽明忽暗,胸口像是被巨石壓住喘不上氣。
這里到處是樹,她也無暇顧及是什么樹,也感覺不到現(xiàn)在是什么時辰。除了樹林和灌木草叢,什么也沒有,周遭都是白茫茫一片。
快要跑斷氣,她終于沖出山林。從泥土石子中跳出,踩在了咯吱咯吱的木板上。
這是一個小小的渡口。渡口很小。只有一張小舟的大小,鋪著一條條木板。在她的手邊,有一巨大的石臺,上面鑲嵌著一張銅鏡。她看見了自己沒有血跡的臉,湊近卻看見銅鏡上有著密密麻麻的小字。邊璐茗抬起帶血的手想要把鏡子上的灰塵擦干凈,卻在指尖剛剛碰到邊緣時,聽到一陣沉悶的響聲。鏡子沿著鑲嵌的地方凹陷下去。石臺上映出清晰的字:
月影羨人間,化少女來探
深山渡口旁,酒落水霧邊
漣漪一圈圈,宕起誰的臉
和尚念珠算,梁夢無力勸
落雪盼烈焰,錦鯉望歸雁
晨鐘響,朝陽照,霞云鋪滿天
破云散霧,曙光初現(xiàn)
深山渡口,無人再見
她不精詩書,似懂非懂的想摸一下石臺上的字,卻在觸碰的瞬間被吸進去一樣。
“主子!”
蒔蘭一把將雀鳴拉起,見到她終于睜開了眼,直舒了一口氣。
“主子你終于醒了!我叫了你好久,我還以為你......”
“大人呢?”
“大人上早朝去了?!?p> “現(xiàn)在是幾時?”
“已經(jīng)快辰時了?!?p> 雀鳴看了看窗外的樹葉被灑滿了陽光,怎么也想不起剛才模糊的夢。只想等著沈謐回來,跟他將昨晚做的夢。
一直等到中午,雀鳴把書房里的書也讀了,明月姑姑讓她繡的花也繡了,沈謐才頂著大太陽回來。
“鳴兒?!鄙蛑k穿著深紫的官服,腰間還插著笏板。
“夫君。”雀鳴迎上去就是一個大大的擁抱,“你終于回來了,我好想你呀?!?p> 沈謐笑著揉了揉她的頭:“才多久沒見就想我了?!?p> 明月姑姑看著兩人,也不知道是說夫人好還是不說的好。按著規(guī)矩應(yīng)該是夫人先為大人更衣,而后是用膳。但是現(xiàn)在大人摟著夫人,兩人有說有笑的,既沒有更衣的意思也沒有用膳的意思。
但是話說回來,這也不是少卿府里頭一回發(fā)生的事了。
次日清晨。
“大人。”蒔蘭行完禮退出房去,心中想著還是晚了一步,沒能在大人回來前把主子叫起來,恐是又要遭明月姑姑嘮叨了。
“睡好了嗎?睡好了起來用早膳吧?!鄙蛑k坐在床邊,為她捋了捋睡亂了的頭發(fā)。
“我又做了個怪夢。”雀鳴覺得那個夢應(yīng)該很重要,但是她怎么也想不起來。一想不起來就一個勁的抓頭發(fā),把沈謐剛為她捋順的毛又抓亂了了。
“不想了不想了,”沈謐抓住她的手腕從頭上放下來,雙手捧起她的臉,大拇指輕輕的為她舒展開眉頭。
“吃過早膳,我?guī)憔殑?。?p> 雀鳴一聽有人陪自己練劍了,立馬就來精神了。一邊下床一邊喚著。
“蒔蘭,蒔蘭!快換衣服!”蒔蘭匆匆忙忙端了洗臉水進來,一聽雀鳴說要穿騎裝,直搖頭。
“沒有?我明明有一套騎裝啊?!比给Q剛要親自去翻找,就被蒔蘭的話噎住。
“夫人給主子留在雀府了。說,為人婦了,要懂得安分守己,便替主子收起來了。”
“……”雀鳴無奈,就挑了一身較輕薄的衣服。夏初的清晨,恰好的涼爽。
等雀鳴收拾好到院子門口的時候,沈謐已經(jīng)換了身衣服在擦拭兩把劍了。一旁的阿墨見到雀鳴,搖著尾巴撲上來。
“誒呦,阿墨你長胖啦!”雀鳴使了點力氣才抱起撲過來的阿墨,任由它在自己肩上蹭來蹭去。
“怎么突然想起來練劍了?”走到石桌石凳前放下了阿墨,坐在了一旁石凳上。阿墨還是貪戀雀鳴的溫度,又跳上她的大腿上臥著。
“今晨上朝前看見你放在架子上的劍了,都有些落灰。心想著拿出來見見光。況且,”沈謐也摸了摸阿墨黑亮亮的小腦袋,“我還沒見過你舞劍。”
“我技藝不精?!比给Q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心想以前爹爹在的時候沒有好好學(xué),現(xiàn)在爹爹不在了,自己想學(xué)也沒得學(xué)了。
“沒事,我來教你?!?p> 沈謐起了身向后退了兩步,劍從鞘出,風(fēng)聲呼嘯。連一旁無辜的灌木叢也被劃過的劍刃削下細碎的葉片,但過處痕跡卻沒有絲毫猶豫。光滑平整的切口,不見半分鋸齒。
“這是......”雀鳴睜大了眼睛看著他的劍法,亦攻亦守,忽進忽退。
“我的師父,也就是我的岳父大人所授?!鄙蛑k一個漂亮的轉(zhuǎn)身,劍入鞘,鋒芒收。
“原來你就是爹爹那個徒弟!”雀鳴噌的一下站起來,嚇得阿墨滑下去的時候爪子還勾著雀鳴裙擺。
沈謐笑笑不語。上前去放下手中的劍,拿起了雀鳴的劍。暗紅的劍鞘上刻著一字——忠。
“這是師父的劍吧。”雀鳴點點頭。
“這是爹爹走后,九公主托人從宮中送出來的,”她深吸了一口氣,鼓足了勇氣,“當時已經(jīng)拂去了血跡?!?p> “師父曾教導(dǎo)我,孝子不諛其親,忠臣不諂其君。”沈謐的指尖細細撫摸劍鞘上蒼勁有力的字,順著刻畫的紋路寫了一遍“忠”。
“爹爹終其一生都在追求他的信仰,娘親從未怪過他?!?p> “如果我追求我的信仰,你會怪我嗎?”沈謐突然將目光移到她低著的頭上。
雀鳴愣了一下,半晌后緩緩開口。
“我會陪你一起,去追求你的信仰?!彼痤^迎面接過他的目光。
陽光明朗,灑在兩人臉上,有些灼眼,她瞇起眼睛笑。
沈謐看著雀鳴,輕輕摟住她:“那你可跟緊了。”說完也跟她一起笑起來。
阿墨在一旁搖著尾巴坐下,歪著頭看著他們二人。
蒔蘭端著一盤櫻桃站在景墻處,緋紅的表皮附著水珠在陽光下晶瑩剔透,又忽的滑下盤中消失了。
她好像看到了曾經(jīng)在寧國時,將軍夫婦的樣子。
“來,我教你。”
雀鳴抽出劍時一股有熟悉又陌生的力量在胸腔涌動,沈謐站在雀鳴身后扶著她的手放慢了動作帶她行云流水。
家仆們你傳我我傳你的,不一會兒就或明目張膽的或悄悄爬墻的,都堆在了院子里外鼓掌叫好。
他們稀奇的不是少卿大人會劍和功夫,稀奇的是夫人竟學(xué)了一遍就會了。畢竟在眾人的印象里,夫人是“體弱多病”且“不曾出過閨門”的雀家五小姐。人人都說是自打夫人嫁進了少卿府身子才被大人養(yǎng)好了。
一里外的少卿府一片祥和景象,一里內(nèi)的皇宮一片繁忙。宮中的上上下下明里暗里都在張羅籌備太后生辰的事。這不僅僅是個生日宴,更是君臣一堂拉進關(guān)系的時候。到時候不論老少男女,但凡是受邀的臣子都會攜家眷前往。就憑這一點,皇宮在面子上絕對不能有絲毫差錯。
“皇兄!”杭鳴鸞一路小跑闖進了未央宮。
“皇上,公主她……”緊隨其后的內(nèi)侍哼哧哼哧的跪下認罪,還沒喘過氣就被打斷。
“無妨。你先下去吧。”
杭鳴謙放下手中毛筆,目光緊隨杭鳴鸞,看她提著裙擺到自己面前。
“皇兄,你快看我做了個什么!”杭鳴鸞向他展示出一只小風(fēng)車,和浣花節(jié)那日雀鳴的造型相同,只不過這只風(fēng)車精致得多,是用了多張宣紙重疊成厚厚的宣紙做的。據(jù)說近一個月來,宮中上下都在流行做這個小玩意兒,誰也鬧不清是為什么。
“我們鸞兒真厲害!來,皇兄看看。誒呦,轉(zhuǎn)的這么快呀!”
“這只小風(fēng)車送給皇兄,把它放在未央宮,皇兄看見了就像鸞兒陪在皇兄身邊一樣?!?p> “我們鸞兒真懂事。好了,皇兄就放在這里,去玩兒吧,皇兄要忙了?!?p> 杭鳴謙摸摸她的小腦袋,看著鸞兒跑出去的身影,又想起那個第一次見面就敢盯著自己雙眼的女子。
一旁的韓公公看見公主走了皇上仍在笑,還以為是皇上也喜歡這小物件,便叫人將這小風(fēng)車插在了桌沿一角。堂風(fēng)過處,宣紙嘩啦啦的轉(zhuǎn)動,只是和窗外火紅的石榴花相比,米白的宣紙未免慘淡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