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正十九年末,天宋朝空前強盛,國庫充盈,達到近幾十年來的頂峰。
然而這只是假象。
朝廷大肆擴充軍隊,頒布了兩個男丁以上的家庭,十二歲以后強制充軍的政令讓天下一片嘩然,一時間百姓怨聲載道。但有抗令者,輕則游街示眾,重則滿門抄斬。桐廬縣有一人家隱瞞戶口,敗露后全家上下十口老少全部血濺刀下,拋尸亂葬崗。
至此再無人敢言。
除此之外,徽武帝下令重賦稅,輕農(nóng)桑,禁止私販煙草。導(dǎo)致各地通貨膨脹,成千上萬的百姓一貧如洗,大量無家可歸的人流落街頭,男子不得不參軍以填饑腹,更聽聞最小年齡者只有八歲。
冬天到后,遼北多個縣城百姓因無錢購糧,不得已墮落至偷盜搶劫,被抓者當場處死,逃脫者劃山為王,以山匪為生。徒留尚有良知者被活活冷死或是餓死。
遼北境內(nèi),餓殍滿道,尸骸遍野,山匪猖獗。
昭正二十年,天宋朝正式進入至黑時代,徽武帝老年昏聵,一連頒布的政令徹底失去民心,遺臭萬年。
暴政慘無人道,但人人自危,世間無人敢議。
京都城,皇城內(nèi)。
夜有兩個太監(jiān)躲在屏風(fēng)背后竊竊私語。
“皇上今日昏睡幾個時辰了?”一黃眉鼠眼的小太監(jiān)湊在另一個人的耳朵邊,說完了又將自己的耳朵湊上去聽。
另一個人貼上去悄聲說:“皇上今日幾乎沒醒,昨日午夜醒了一陣,后太醫(yī)院來人喂了藥又睡下了。你瞧,又到午夜了?!?p> “皇上怕是時日不多了?!蹦侨苏f著大逆不道的話,卻沒激起什么波浪,好像絲毫不在意有人會聽見。
兩人繼續(xù)議論:“太子殿下吊著命呢,殿下不點頭,皇上怕還得撐一段時間。”
“嘖嘖,活得似個傀儡!”
“噓……”小太監(jiān)往屏風(fēng)那邊靠了過去,燭火映出一個影子,他仔細聽著里面的動靜,“皇上又要醒了?!?p> 旁邊那人立馬招呼:“還不快去請?zhí)t(yī)?!?p> 宮墻之內(nèi),有人影在四處奔走,手中提燈光線暗黃,不時有穿堂風(fēng)呼嘯而過,陰森至極。
城內(nèi)的某處宅院內(nèi)剛熄了燈,癆咳的聲音急促而細微,從最里間的臥室里傳來。
今日無月,若是不點燈,根本注意不到院子和房門之外有無數(shù)甲胄重兵值守在黑暗之中,將此地圍成一個鐵桶。
一個黑衣與環(huán)境融為一體,輕功躍至屋頂之上,靜默無聲,無人察覺。
幸而今日無月,是潛伏的最好時機。
那人輕手輕腳地搬開屋頂上的一片木板,縱身向下一躍,饒是他夜視能力好,很快摸清楚床榻的位置,跪身上前,細不可聞的聲音被咳嗽掩蓋住,在外面聽來并無異常。
“珵王殿下,郭某來遲,還請見諒?!?p> 珵王白凈的臉上病態(tài)虛浮,但看到郭懷州后眼里馬上有了光,一把抓住他的手,將一張紙藏進他的手心,小聲問道:“郭師爺,北境可有消息?畢將軍可有來信?”
郭懷州垂頭不語。
珵王雙眸沉住,頓時心如死灰:“朝中如今已經(jīng)皆是太子一黨的天下。本王也回不去北境了。畢將軍是本王摯友,恐怕也兇多吉少……如今被困在這里,不日便會和父王一樣被藥成一個活尸?!?p> “郭師爺……”珵王看著他,近乎絕望地乞求道,“殺了本王吧。”
“殿下!”年近四十的中年劍客從珵王趙東暉很小的時候便跟在左右,早就視其如己出,聽到床上之人徹底失去對生的希望,痛心至極,“殿下,北涼王發(fā)兵北部邊境,畢將軍是北境總指揮使,如今分身乏術(shù),實在是力不從心。不如……我們求助赤訣盟吧……他們高手如云,對當今局勢也早有防備,必能將殿下救出來的。”
年輕的珵王怎會沒考慮過向赤訣盟求救,但朝堂之間的弄權(quán)和陰謀,江湖勢力向來是旁觀不插手的。
他一個因太子忌憚而被軟禁的王爺,倘若救了他便等同于向太子宣戰(zhàn),屆時赤訣盟引火上身,自身不保,豈不是又有上千條無辜的人命因他而亡。
縱使赤訣盟是天下大盟,但有些事能做,有些事是萬萬不能做的。
他打一開始就不愿意將其卷入其中,
郭懷州見他猶疑,猜到一二,正色道:“殿下,如今天下即將大亂,一旦太子登基,天宋朝就真的完了。國將不國,民將不民。而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到時候赤訣盟又能置身事外多久?珵王殿下,難道您忘了您的初衷了嗎?這些年來的努力也全然不顧了嗎?更何況現(xiàn)在尚未走到死局?!?p> 一語點醒夢中人,珵王低下頭沉思起來。
郭懷州見他面色上有了動搖,一鼓作氣說道:“別忘了,您手上還握有底牌?!?p> 外面的守衛(wèi)突然意識到咳嗽聲停了許久,心中懷疑,便打開門查看情況。
床上的王爺陷入沉睡,胸口起伏有規(guī)律,呼吸平穩(wěn)。
見無異樣,再度將門關(guān)上。
夜色沉寂。
京都城外的官道設(shè)有關(guān)卡,即使是入了深夜也有不少官兵在四處巡邏。
如今情勢緊張,騎馬太過扎眼,郭懷州鋌而走險選擇山道崎嶇的小路步行,作為江湖第六的高手,他腳力不凡,輕功的境界如白駒過隙,穿梭在樹林間的速度可讓百獸目不可追。
此處距豐州有千余里,到了太原城改換駕馬,如果日夜不停,三日便可抵達。
可惜有人不愿意讓他如此順利。
他把手摸向腰刀芒至,腳下奔跑未停,余光快速捕捉四周的信息。
草木皆兵,沙沙作響。
從氣息上判斷只有一個人,且武功與他不相上下,抑或是……比他還高出一籌。
眨眼間,萬千鏢雨從后面傾覆而來,就在千鈞一發(fā)之際,郭懷州足部點地停住身體,快速回旋轉(zhuǎn)身,芒至出鞘,迅如閃電。
排山倒海般的苦無皆被擊落在地。
還沒等他放松,那人就地取材,將樹葉化為暗器,一輪暗器雨再次攻擊了過來。
半炷香之間,他已經(jīng)接了數(shù)十輪同樣的攻擊。郭懷州心中不悅,最是瞧不起這些只會躲在陰影里使用暗器的刺客,通過幾番較量,他大致掌握了那人的方位,沖著那邊大喊道:“有本事出來戰(zhàn)!做個縮頭烏龜算什么本事?”
他早就聽聞十落的首領(lǐng)是使用苦無和暗器的高手,雖然江湖高手榜上無名,但實力深不可測。而正是如此,他才不敢放松警惕,任何的大意都是致命。
此人似乎知道他趕路的目的,故意拖延時間,卻不著急與他短兵相見。
郭懷州心中起疑,環(huán)顧起周身的環(huán)境,今夜烏云密布,山林中更是伸手不見五指。
兩人互相看不見彼此,卻都準確的鎖定了位置,站在原地僵持起來。郭懷州屏住呼吸,將全身的力氣集中于指尖刀柄處,一旦那人上前,五步以內(nèi)流光必斬。
起風(fēng)了。
恰巧刮開頭頂上茂密的葉障,緩慢挪動的烏云也在此時掀開了月亮的一角。
久違的光芒從縫隙中照映下來。
一瞬間,瞳孔前有道銀色的光線滑閃而過。
郭懷州立即嘗試驅(qū)動腳步,卻意識到身體脫離了自己的掌控,手中芒至被張羅開來的蜘蛛絲打掉在地,四肢被纏繞其中,不能分離。
勝負已分,失去了武器的他如甕中之鱉,爼上之肉,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那人從黑暗中緩步走來。
來人以狐貍面具示人,身材妖嬈窈窕,聲音似鮫人般魅惑:“郭師爺,妾幸會。若是把密信交出,尚可活命。”
見他有意掙扎,一只纖纖細手覆上他的面頰,挑逗道:“妾勸師爺莫要妄動,仔細沒了性命。”末了換了個語調(diào),冷聲問他,“信呢?”
郭懷州的實力雖不及宗師,但自覺他對氣息向來敏感,如此輕易中了她的圈套,一時之間令他不能理解。
他的感官不知從何時起被弱化了。
霍然間,他想起珵王房里點的燃香,安神之效只是表象,實則是用來對付他的。
他呸了一口,吐在了那人的面具上,嘴上鄙夷道:“什么信?”
女子手指收緊,面前男人的手腳筋絡(luò)瞬息間被扯斷,鮮血順著絲線滑落,滴血如注。
郭懷州悶聲一哼,咬緊牙關(guān)繼續(xù)挑釁她:“你就是扒了我的皮,抽了我的筋,也找不到的?!?p> 女子登時被激怒了,抬起雙臂交叉一緊,千絲萬縷的五星蛛網(wǎng)牽一發(fā)動全身,陣中獵物全身上下被裹成一蛹,懸掛在樹枝上。
“織網(wǎng)上有毒液,從表皮開始腐蝕,直至全身臟器化為一灘血水。以您的功力,恐怕還能支撐半個時辰吧。識相點,要是改變主意了,就支個聲,興許我還能留您個全尸。”
女子站在樹下看著那吊起來的蠶蛹,輕笑一聲,左右人死了,密信也沒那么重要了。
不必耗費時間在此。
“欸,這就是傳說中的五星蛛簾陣嗎。真是獵奇?!?p> 幾乎貼身,有徹骨的涼風(fēng)從身后側(cè)吹來。
汗毛在聽到那句輕語后倒立而起,瘋狂地向她發(fā)出逃跑的信號。女刺客呆滯住,身體像是被鎮(zhèn)住了一樣,動彈不得。她使出了全身力氣才堪堪將頭往后轉(zhuǎn)去,看向來人。
那人從她的影子里閑庭信步地背手走了出來,在她面前站定。
來自十落的女首領(lǐng)連嘴唇都被極端的恐懼給扼制住,說不出話來。
眼前的女子于清風(fēng)中而立,面容冷艷動人,皎潔月光此時亮如神輝,猶似在迎接仙神下凡。
她始終笑容淡淡,對著被嚇傻的人晃了晃手,啟唇跟她打起招呼:“喂~聽得到嗎?”見她沒反應(yīng),瞇起眼來,無辜道,“我還什么都沒做呢?!?p> 女子隨手撿起地上的芒至,看都沒看就向身后擲去,蠶蛹被精準地戳破掉落,一袋子的黏液流了出來。
那雙寧靜的眸眼始終沒有離開她。
“你是十落的吧。從實力來看,是首領(lǐng)?!迸涌粗孟衲軐⑺谎劭赐?,讓她打心底生寒,“唔,能看看你的樣子嗎?”
說著便向她的面具伸出手。
屏息,樹動。
刺客操縱手上的蜘蛛絲,自斷十指的全部骨頭,才好不容易讓身體因為劇烈疼痛而重新動了起來。
“可惜了?!迸油与x的方向,似乎并未打算追上去,轉(zhuǎn)過身去查看地上郭懷州的情況。
還好,雖說筋脈全斷,皮膚有輕微的腐蝕,但性命無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