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該不會不知道,岳父大人是皇后娘娘的人吧?”李漁神神秘秘地說。
武將家門多與宗室關(guān)系密切,唯獨蘇家不沾不靠,被他發(fā)現(xiàn)或許是武皇后早在扶植的家族。
“你說什么?!”
蘇小舟氣血翻騰,卻不敢高聲,壓低了聲音急切地質(zhì)問道:“你哪里看出來我父親是后黨了?”
看著她氣急敗壞的樣子,李漁眨眨眼,“你同意了——”
“同意個鬼!”
蘇小舟狠狠瞪了他一眼,“我家世代金吾衛(wèi),父親為朝廷督管荊州,大哥在禁軍領(lǐng)兵,我……又是東宮副率,蘇家一門只效忠李唐皇室!”
陛下的病情每況愈下,關(guān)于皇后娘娘治國有道,大可更進(jìn)一步的說法不絕于耳。近年來,武氏外戚紛紛上位,朝野內(nèi)外附庸眾多,但是對于某些家門來說,既定的立場由不得隨意搖擺。
……
長期以來,篤信的事情被質(zhì)疑,她的反應(yīng)全在李漁的意料之中。
但他似乎不打算囫圇過去,湊到蘇小舟耳邊嘀咕道:“你仔細(xì)想一想。令尊少時棄武從文,仕途的起點正是進(jìn)入周王府。入府的第三年,他成為王府司馬,開始執(zhí)掌府中大小事務(wù)。那時候,王爺年紀(jì)尚小,日常起居、讀書習(xí)文、交接賓客……大小事都由皇后娘娘親自過問。他身邊掌事,自然也是娘娘親自挑選的。后來,你父親平步青云,一躍成為荊州長史,成為從三品的地方要員。這種跨越,即便有你在宮中為質(zhì),若無皇后娘娘的全力支持,又豈是普通文官輕易能爭取到的!”
他的話有理有據(jù),讓人無從反駁。
蘇小舟一下子愣住了。
這十年來,她見父親的次數(shù)屈指可數(shù),幾乎從來沒有認(rèn)真交談過,更談不上互通政見了。今日,被外人稍稍這么一分析,她發(fā)現(xiàn)自己心中認(rèn)為理所當(dāng)然的事情,好像并不是那么一回事。
李漁伸手推推她,“怎么樣?只要你點個頭,我的‘投名狀’便成了,你的差事也完成了?!?p> 只要與蘇三小姐訂婚,武皇后一定會信任他,從而表露出真實的意圖。如果事情和李敬業(yè)幾兄弟有關(guān),他并不介意繼續(xù)做家族的逆子。
“當(dāng)然不行!”
蘇小舟想也不想,一口拒絕。
李漁并不知道太子殿下和她之間的坦誠,自然覺得此事無害于她。但他是被東宮關(guān)注的人,一舉一動都瞞不過太子殿下的眼睛,“蘇晚晴”若要與他訂婚,無異于告訴太子殿下,自己有了二心,籌謀著想要離開東宮。
可是,帶著秘密的人,不可能活著離開……
“你讓那個薛益成天盯著我,也不是個辦法呀……再混下去,我可要開歌舞樂坊、青樓妓寮了啊……”李漁萬般委屈地說。
他竟然……什么都知道!
蘇小舟有些心虛,強(qiáng)裝鎮(zhèn)定道:“不識好歹,派人伺候你還不樂意,明日我就讓他去安東都護(hù)府。”
若不是身邊有個東宮內(nèi)衛(wèi),知道出不了什么大事,作為初來乍到的小混混,諒他也不敢隨便帶人跟京城最大的賭坊械斗。
“這樣的話,就沒辦法了。”
李漁手一攤,忽然耍無賴道:“麻煩你轉(zhuǎn)告太子殿下,棘剡辜負(fù)他的厚愛,準(zhǔn)備近日逃回漠北去了。”
“你——”
蘇小舟被他氣得夠嗆,軍中常有逃兵逃將,可從來沒有兵將從京城逃出去的。
領(lǐng)他進(jìn)城的是自己,復(fù)生、圖努登記身份牌的保人是薛益,若是他們逃走了,兵部追究過來,自己跟東宮都會有麻煩。
這家伙真的很會威脅人,一下子便拿住了她的軟肋。
“地痞無賴!”她氣得咬牙切齒。
李漁好脾氣地笑了笑,“好說,夫人愛怎么罵,就怎么罵?!?p> ……
理順氣息,蘇小舟瞪著他說:“好,我答應(yīng)你。但是此事不可宣揚(yáng),待兵部有了回音,立刻找理由解除婚約。太子殿下那里,我自有說法,你一個字都不可以提!還有,斗雞場、賭坊、酒肆,到此為止,不許再往前走了?!?p> “好,一言為定——”
李漁提拳對到她眼前。
蘇小舟心不甘情不愿地攥緊拳頭,跟他碰了一下。
*******
第二天,薛益的傳書準(zhǔn)時到達(dá)。
守在門房收了信,蘇小舟立刻藏到房中,戰(zhàn)戰(zhàn)兢兢打開來看。
果不其然,上面寫著:八月初五,李漁攜二十余人,赴東市酒肆面相荊州長史之女,詳情不明。午后,見京兆尹府掌媒,請代為與蘇氏議親。當(dāng)夜:畫舫游湖,十二歌舞樂姬隨行。
蠢貨!知道薛益是盯梢的,也不瞞好點……而且……這混蛋!前腳議親,后腳就跟煙花女子去游湖!
迅速把紙條撕碎,她深深沉了口氣。
必須找機(jī)會告訴殿下:這件事情中,蘇家是被動的,她也是迫不得已。相信他應(yīng)該不會怪罪。
“吱呀——”門忽然被推開。
這回,她著實嚇了一跳。
今日,太子殿下也太無聲無息了,她竟然絲毫沒有察覺。
“殿下——”
紙片散落一地,她慌忙站起來,“散朝了?”
果然心里有事是藏不住的……
“咳咳——咳——”
李弘猛咳了一陣,臉色有些異樣的微紅。
“殿下,你快坐下?!?p> 扶他在矮榻坐下,蘇小舟一陣揪心,手忙腳亂去倒水。
太子殿下的瘵癥又加重了,往年一向秋冬最重,現(xiàn)在還是夏季,竟然白日里也咳起來。只怕到了今年冬天,情況會更糟。
“咳咳——,本宮今日并未去上朝?!?p> “是,近來天燥,殿下不宜操勞?!?p> 把水遞到李弘手上,看著他啜了幾口。咳聲放緩,她的一顆心才慢慢放下。
“聽說英國公府和蘇家,正在為你妹妹和棘剡在議親?”李弘慢條斯理地問。
“啊——”
蘇小舟忽然雙腿發(fā)軟。
果然瞞不住,但沒想到殿下這么快就知道了。
“殿下——”
她猛然跪在他面前,“家人一片苦心,都是為了臣。求你寬宏,只罰臣一個人?!?p> “現(xiàn)在只有你我,跪什么?”
拉她起來坐到身邊,李弘斜靠到她肩上,柔聲說:“本宮與棘剡自小便相識。在他的陪伴下,度過了一段很快樂的時光。只可惜因為一個小小的意外,母后便執(zhí)意要老國公把他送回漠北去。本以為此生再也見不到他了,沒想到他竟然回來了?!?p> 他的聲音十分沉緩,仿佛在追憶很久之前逝去的時光,滿懷心事的樣子是蘇小舟從未見過的。
李漁果然是對太子殿下很重要的人。看來王昭說的是真的,他果然犯下大錯才會被放逐十年。
讓曾經(jīng)危害兒子的人回來,武皇后所謀必然不簡單……
“咳咳咳——咳咳——”
陣陣猛烈的咳嗽之后,李弘斷斷續(xù)續(xù)地說:“本宮這副身子,大約撐不了多久了。曾經(jīng)自私的想過,要一直……一直把你留在身邊。但如果你的天命之人是棘剡,本宮希望……往后能由他照顧你,帶你去看我們曾經(jīng)暢想的天寬地闊。”
一國儲君,忽然說這種話,實在不祥。
蘇小舟抓緊著他冰涼的手,“殿下,你別這么說。陛下把藥王留在長安了,你的病一定……一定會有辦法醫(yī)治的?!?p> 今年春天,孫大夫為太子殿下診治之后,便上疏懇請返回故里。陛下未準(zhǔn),又賜給他已故鄱陽公主的宅邸居住。
雖為留人,其實,留個安心……
李弘輕嘆了口氣,“身體發(fā)膚,受之父母。如果母親需要,做兒子的何吝生死。一己之力若能夠為她解憂,至少成全了孝道。”
第一次聽到這種話,蘇小舟嚇懵了。
太子飽讀詩書、仁孝柔弱,皇后娘娘通達(dá)文史、強(qiáng)硬專權(quán)。陛下風(fēng)疾沉珂,太子七次監(jiān)國,他與母親掌握的君權(quán),自然是此消彼長。然而,多年來不管外界如何揣測,母子之間一直和睦融洽。忽然聽太子殿下生啊死啊這么說,讓她這個旁觀者不免心驚肉跳。
“殿下,出……出什么事了嗎?”
明知不該問,她卻還是問了。
“昨日父皇召見我,表明將于八月十五追尊六代、五代祖及妣為皇帝、皇后,增高祖、太宗及皇后謚號。為了避諱祖宗,他與母后分別改稱為天皇、天后。改年號為上元,并且大赦天下?!?p> 李弘一字一句娓娓道來,不摻雜任何情緒,蘇小舟卻聽出其中微妙。
天后,天命所歸,前無古人。
女帝,同樣如此……
年號,稱謂,說改就改。從此以后,皇后的權(quán)威又要更進(jìn)一步了。
李唐王朝最清楚——權(quán)力,可以讓至親相殘。太宗皇帝得江山,兄弟反目,血流成河。如今,二圣臨朝已久,倘若有朝一日陛下不在,太子殿下恐難保住性命。
“殿下,千萬不要思慮過多。養(yǎng)好身體,才能鞏固國本。”她只能這樣冠冕堂皇的勸說。
李弘搖搖頭,幾滴冰涼的眼淚無聲落下,“小舟,我如果注定無法逃脫。希望他能帶你離開這座牢籠……”
“殿下……”
蘇小舟在悲傷中捉摸到一線訊息。
李漁,竟然是她離開東宮唯一的機(jī)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