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猶似故人

猶似故人 雀翎que 4238 2020-08-10 08:48:53

  是啊,沈漢民手里的槍是從哪里來?他這么斯文的一個男人,怎么會在朱雀閣為她這么個小女子動了槍?這兩個問題,楚姝兒到底還是沒有弄明白。這個男人是謎,而這謎一樣的男人竟是她今生注定的愛人。

  沈漢民一到上房就看見沈家老太爺病榻上支起身來,端茶盞的雙手在劇烈地顫抖,咳聲刺耳而粗笨地從喉嚨里嗆出來,一雙渾濁的眼睛相當(dāng)厲害地瞪著他。老太爺一付晚清遺老的裝束,精瘦的身上罩著一件玄色緞面長袍,一排金黃的綢緞紐攀兒從脖子處一直扣下去,扣過了膝。但見他慍怒的臉上起了斑駁的皺紋,長辮剪去了竟又長,稀少的幾縷銀絲垂掛于后腦勺。

  他一遍遍地罵著沈漢民“蓄生、孽障”,又一遍遍地追問:“槍是從哪里來的?”而后勃然起身,手中的茶盞在沈漢民面前重重地扔下,頃刻間摔得粉碎,茶水頃刻濺了一地。

  “你這個畜生!”沈老太爺將蒼白的臉色一下子漲得彤紅,激動地指向兒子:“我讓你去十里洋場談生意,去樂會里逢場作戲,你倒好,偏偏給老子假戲真做,為了個婊子公然在風(fēng)月場所跟潘老板動槍!你曉不曉得姓潘叫人砸了我們的門店,他還揚言要跟那個猶太老板一起將我們趕出上海地界,不叫我們做生意!”

  沈漢民起初謹(jǐn)言慎行地站著,當(dāng)聽到姓潘的要將他們趕出上海地界時,不禁憤然吐出兩個字:“他敢!”

  當(dāng)即老太爺揮起手“啪”地,一個巴掌響亮地打在沈漢民臉上,仍是用一只顫抖的手指著兒子,鍥而不舍地問:“告訴我,你的槍到底是從哪里來?”

  “是一位場面上的朋友送給我防身的?!鄙驖h民終于開了口。

  老太爺咳了一陣,歇斯底里地喊:“你這孽障,你曉不曉得你的曾祖父當(dāng)年是菰城的一名文官,雖然我們沈家后來做了絲綢生意,老底子卻是書香門第,從來不動粗的!”

  ……

  老太爺不停地咳,甚至那劇烈的咳聲一直傳到了耳房,縱然是相隔了幾堵墻的距離對楚姝兒而言也是相當(dāng)有震懾力的——她想象不出自己今后要怎樣在偌大的沈宅生存。一個柔弱的小腳女子按虛齡算也不過是十七歲,她梨花一般地綻放沈家僻靜的耳房里,花枝上總帶著幾滴雨絲,怎么也放不晴。

  沈漢民趁著夜色悄悄走過一個院落入耳房來看她,他躡手躡腳,瞻前顧后的樣子像極了那個賊。楚姝兒坐在床畔,低著頭遲遲不看他。他見狀,走過去摟住她,將一只秋香色的手鐲套在她腕上,溫柔地嘆出一聲:“讓你受委屈了。”

  楚姝兒掙了掙,卻怎么也掙脫不了這男人給予的溫柔的。她咬著唇輕輕一搖頭,抬頭時竟不由自主地流出了兩行清淚,而她卻情愿在他面前微笑——這梨花帶雨的微笑想必在他心中也是最動人的。

  這個男人在一盞油燈下溫柔地說著話,他說:“姝兒,暫時只能委屈你住在這里,阿慶嫂會照關(guān)你的一切。長生已是我們沈家的做工,我會對他負責(zé),他也會替我繼續(xù)服伺你的?!彼€說:“你放心,等我老子的病好了,我會求他讓我娶你,也會讓我的太太徐氏認可你這位姨太!”

  楚姝兒怔了怔,隨后又迅速地點了點頭。緩過神來細想,她雖曾是朱雀閣里的倌人,但她的確只做了他的女人,如今跟他來這菰城古鎮(zhèn)是注定是要跟從一而終的。這樣一想,她配得上她的三寸金蓮,算得上是傳統(tǒng)意義上一名賢良女子。然而男人的話沒有給他多少光明的前景,她依然想象不出自己該如何在沈宅生活下去,尤其是他提到了他的太太徐氏。

  ……

  徐氏聽聞夫君在上海出了事,起初起又羞又惱,最后又聽說此事殃及了沈家在上海灘的生意便匆匆回了吳興娘家,在堂兄府上低三下四地請求堂兄出面幫忙解圍。她知道場面上的男人逢場作戲是無可厚非的,而她怎么也不明白沈漢民居然會在樂會里這種地方為了一個低賤的女人開了槍!

  隔日,徐氏又匆匆回了沈宅。當(dāng)她站在沈漢民面前氣惱地指著他大聲重復(fù)了父親前日的問題:“你講,你的槍是從哪里來的?”

  這個問題太過敏感,沈漢民不愿意回答,也不愿意回答她說這把槍是一位場面上的朋友送他防身用的。這個問題太過草率,而徐氏又太過聰明,她的堂兄是南京政府中統(tǒng)要員,她不可能不曉得一把槍對沈家的利害關(guān)系。

  沈漢民上前去打開正房的一扇窗,遠遠望見院中的那兩株當(dāng)時還年輕的合歡樹上開著花,粉白花絮在秋風(fēng)下微微搖曳,而后落了下來,落在了濕軟的泥土中。然而與此時此景極不相稱的是,耳畔充斥著徐氏不停地追問,這尖銳的聲音簡直把他逼到了墻角,一時間讓他沒有了退路?!靶旎?,你能不能別這樣咄咄逼人,行么?”

  “我怎么就咄咄逼人了?”徐氏走到近前問,女人貌似端莊的臉上隱現(xiàn)出絲絲焦慮,她埋怨道:“你在四馬路上惹下的事,還要我去幫你擦屁股!你也曉得我伯母為了堂兄在南京娶姨太的事現(xiàn)在還生著氣,堂嫂眉氏更是不愿跟堂兄多講半句閑話,而你偏偏在這個時候出了事,叫我去找誰?難道還真讓我一個婦人家厚著臉皮去南京找我的堂兄么?”

  “誰讓你去找你的堂兄?我們沈家的事,沈家自己解決!”沈漢民不耐煩地轉(zhuǎn)身反感地瞥了這女人一眼,隨后背著手從她身邊大步走出門。

  “你去哪里?”徐氏問。

  而沈漢民卻頭也不回地離開了這個女人的視線。

  楚姝兒初入沈家那年,十二歲的沈蓉已在吳興湖郡女塾讀書了。周末,沈蓉背著書包歡聲雀躍地走進門時,長生正在前廊打掃,他聽見家丁們都喊她“大小姐”,便被動地抬頭,愣愣地看著她。

  沈蓉見長生木訥握著掃帚站著,便問阿慶:“他是誰?”

  “這是,是長生,老爺帶回來的,安排在咱家做事。”阿慶答,聽似有些閃爍其詞。

  而沈蓉并不在意,她在意的是長生羞紅的臉:“長生?是‘長生不老’的意思么?”她問著不禁噗地笑起來,頓時笑得前俯后仰。

  ……

  “老爺這么有教養(yǎng)的人,怎么生了個瘋丫頭!”長生閑暇時跑到耳房對楚姝兒講,他羞惱的表情好像受了天大的屈辱一樣。

  楚姝兒走出房,通過一堵院墻上的小孔看見了沈家小姐——沈漢民和徐氏唯一的女兒雙手抱著書本在廂房院落里自由踱步,嘴里正反復(fù)背誦著老師新教的課文,一身學(xué)漂亮潔凈的學(xué)生裝頃刻間讓她無比地向往——她比姝兒小五歲,而她倆相隔著一世的距離。

  廂房和耳房隔著兩道門本是不相連的,宅門內(nèi)的燈火從兩排錯落有致的屋舍中閃爍出來穿過天井的一堵厚墻卻生生地將楚姝兒與沈宅主人隔斷了。

  初冬時節(jié)更深露重,楚姝兒透過窗口能從暮色中聞見爬山虎附在潮濕的墻體上的芳香,芳香中又聽見一曲悅耳且凄涼的樂曲自廂房傳出繼而爬上了墻頭。楚姝兒側(cè)耳靜聽,悠揚的樂曲如此空靈地契合了這夜色低沉的基調(diào),莫名地滋生起一股愁緒。她想起在朱雀閣時曾經(jīng)一位洋人送給殷媽媽的——口琴,而隔墻吹起的樂器正是口琴。她茫茫然地情緒被牽引著,悲了下來,她想到了她擱在床前的古箏,怪當(dāng)時來得倉促,竟把它落了。她怪自己,也怪沈漢民,怪著,怪著竟無比地懷念起跟他在朱雀閣中初相識的情景。那時他吟起杜牧的詩,殷媽媽說他不愛古箏愛越劇,于是她唱起了《追魚》。

  “……且把真身暫隱藏,變作了牡丹小姐俏模樣,只見他頭懶抬,眼倦開,臉龐兒與那潘安一樣美,我與你水府人間各一方,卻為何欠下這筆相思債?……”

  楚姝兒沉浸其中,不禁聲情并茂地唱起,唱得她淚珠漣漣。不知不覺地,廂房的口琴聲止住了,一個活潑小巧的身影在夜色下的墻外的門洞躍了進來,到了她這耳房。

  “你是誰?”沈蓉猝不及防地一聲,驚醒了夢中的楚姝兒,她將目光移至門外在墻根處打量著沈蓉,兩個相差五歲竟隔了一世的女孩兒在今夜相逢,彼此間都有了時光錯位的感覺。

  楚姝兒驚了驚,慌忙轉(zhuǎn)身去看沈蓉——窗外的月光與窗內(nèi)的燈光一起柔和打照在這個女孩兒身上使她顯得分外地美好。她歪著頭欣賞著這份美好,而后極其靦腆地問:“你是沈家小姐?”

  “是啊。”沈蓉答,依舊認真地打量她問:“你是誰?怎么住我家耳房?”

  “……”楚姝兒低下頭去,雙手搓著衣角,目光落在自己的一雙繡花鞋上。

  不曾想,此時沈漢民的高大的身影恰巧被月光直射進來,長袍黑影落在兩個女孩的足邊。那影兒想躲,而顯然已是躲不過了。

  沈蓉敏感地箭步出門,叫住了他:“爹爹!”她喊了聲,居然被自己的喊聲給驚住了,呆在門口,不可思議地問:“你怎么在這兒?”

  沈漢民尷尬不語,他心事重重地站在月光下,迷一樣地陷入了沉思。

  楚姝兒見沈漢民不開口,瞬間對這個男人愛也不是,恨也不是。她咬了咬唇,低低地用上海話替他解圍:“我是你爸爸在上海撿來的丫頭,打算在你們沈家?guī)蛡??!?p>  沈蓉將信將疑地再次注視著楚姝兒,恍然想起,道:“哦,原來你是跟長生一道過來的吧?難道從前是個唱戲的?”轉(zhuǎn)念又問父親:“她一雙小腳,怎么在我家做事?”

  更不曾想,阿慶嫂會從隔壁房里出來直奔到沈蓉身邊,她胡亂地穿著衣服,胡亂地扣著粗布外套上的斜襟紐攀,胡亂地開口道:“小姐,你人小,別管大人的事。老爺是真心對楚姑娘的,不然也不會在四馬路上做出這樣的事來?!?p>  楚姝兒阻止不及,急切間左右不是,一個趔趄險些跌在墻角。沈漢民本能地箭步地走向她,心疼地喚了聲:“姝兒!”

  沈蓉這才覺恍然大悟:“原來爹爹在上海開槍真是為了一個女人?”她不可思議地指著楚姝兒問:“爹爹,是她么?”

  沈漢民默默地點頭,在女兒面前做了一回誠實的父親:“對,是她?!?p>  沈蓉反應(yīng)是他們所始料未及的。這女孩兒分別對他們看了一眼,甚至還向楚姝兒行了個禮,她扭頭從眼前離開的情景像個慢鏡頭般地定格在楚姝兒的記憶里。她身上那件白色絲絨睡裙在夜風(fēng)下旋出一道荷葉白弧,隨即風(fēng)一樣地掠過,漂亮得無以復(fù)加。然而如此若有所思地轉(zhuǎn)身也絕不是一個十二歲女孩應(yīng)有的反應(yīng),她本是她父親的掌上明珠,她理應(yīng)撒嬌對他說:“不”。但那一刻,她仿佛只是因暫時無法接受選擇而默然離開。

  隱居耳房的小倌人楚姝兒一經(jīng)沈家大小姐發(fā)現(xiàn),阿慶嫂的秘密再也守不住了。

  她私下里對沈宅一個要好的姐妹神秘地講:“你曉得耳房新來的姑娘是誰么?是上兩個月老爺從上海四馬路上帶來的!老爺正是為她在上海灘還跟人動了槍,老太爺和太太大概只曉得他在四馬路上為一個女人開了槍,并不曉得這個女人老早就來我們家了。老爺一開始是讓我和阿慶好好照料那女的,莫要讓老太爺和太太曉得,可哪有不透風(fēng)的墻?昨夜大小姐看出了門道,跟老爺鬧得有點不愉快!”

  那要好的姐妹聽得津津有味,仿佛是一場戲到精彩處眼看著就要“下回分解”了,于是便迫不急待地追問:“大小姐也蠻厲害的,那她后來有沒有把這件事告訴太太?”

  ……

  事實上沈蓉沒有把父親藏嬌的事告訴母親徐氏,她一大清早便坐船回了湖郡女塾。而沈蓉縱然不說,沈家老爺把從上海四馬路上搶來的女人藏在耳房的事也早已傳遍了整個古鎮(zhèn)。宅院里的女傭把這個秘密傳了出去,流言很快便散落在古鎮(zhèn)兩岸各家的門檐下又很快地沾染了煙火氣瞬間變得俗不可耐。女人們走下河埠頭,又將沈家的這個流言揉碎在洗衣盆里、淘米水以及滿嘴的蒜味中……

  整座宅子甚至是古鎮(zhèn)所有的鄰里都曉得沈老爺早已干下了這件風(fēng)流韻事,偏生是徐氏一個人被蒙在鼓里,這也算得上是聰明女人難得的糊涂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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