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guān)于沈家耳房的流言蜚語像長在墻角的青苔在冬日的細(xì)雨下滋生和蔓延,楚姝兒躲不開,也無計可施,只是望著天井發(fā)呆,心心念念盼著一日一日的夜幕降下,盼著沈漢民能叩開她的門給予她片刻的溫存,然而誰知長生卻過來告訴她,老爺去了上海。
沈漢民此去上海是為了答謝一個人的,此人據(jù)說是看在堂妹的面上專程從南京到滬為他解決不平之事的,而沈漢民對這個人卻無半點(diǎn)好感。為了上海灘上的生意他已私下疏通了幾位猶太人,讓他們出面周旋。霞飛路上的店面伙計又打電話來告訴他,姓潘的對此事不依不饒,最后以一周為限,如若再見不到沈漢民本人他便要去警察局告他持槍斗毆。沈漢民無奈之下給錢先生打了電話商談了此事,錢先生倒也幫忙,立馬請求他上司出面替他和談,然而令他怎么也沒想到的是錢先生的上司居然是徐氏的堂兄——中統(tǒng)局的徐某。
沈漢民在上海飯店做東宴請那姓潘的,席間端坐著徐某和他的秘書錢先生。沈漢民向姓潘的敬酒賠罪,將場面的規(guī)矩做得淋漓盡致。姓潘的也不敢造次,頻頻向他點(diǎn)頭還禮,絕口不提“持槍斗毆”這四個字。樂會里朱雀閣的小倌人楚姝兒雖是隱在潘先生心上的傷痛,而中統(tǒng)局徐處長的面子卻好比是一塊膏藥緊緊地貼住了那傷痛處,不管有用沒用,總之是看不見了,他和沈漢民之間的前債表面上算是一筆勾銷了。
徐某的飯吃到一半便稱有要事在身,隨即帶著錢先生先行離開,獨(dú)留沈漢民與姓潘的對飲。姓潘的終于忍不住問了句:“楚姑娘在府上還好吧?”沈漢民這才想起他臨行前沒有去耳房向楚姝兒話別。
……
等到沈漢民回到菰城古鎮(zhèn)已是一周后的一個濕漉漉的清晨,河面上起了層層濃霧,一眼望去,仿佛煙波渺茫里隱藏著某種深意。沈漢民在船頭站著于濃霧茫茫中眺望自家的宅門,寒氣一陣陣地滲進(jìn)他的長袍中,感覺自己是從初冬一下子跌進(jìn)了這深冬里。
他賬船泊在自家門前的河埠頭,阿慶習(xí)慣性地迎上前接過船夫甩上岸來的纜繩,習(xí)慣性地將纜繩綁在那棵老槐上,而后習(xí)慣性地伸手接過主人的隨身行李,然而阿慶的神色似乎沒有以前從容了。沈漢民看著阿慶的神色遲疑了一會,沒有進(jìn)那扇寫著“鳴鳳朝陽”的沈家大門,而是徑直向偏門走去。
晨霧還未散開,滿墻的爬山虎濕漉漉地攀附著,一股濃重地潮氣頓時讓人感覺無比凄切。沈漢民在耳房門前叫了幾聲“姝兒”,誰知阿慶嫂從隔壁房中奔出哭喪著臉告訴他:“老爺,楚姑娘和長生走了!”
“走了?”沈漢民一驚,回身問:“怎么走了?”
阿慶嫂一個巴掌狠狠地往自己臉上抽去,眼里隨即流出兩行蝕淚,一副罪不可恕的愁苦模樣呈現(xiàn)在沈漢民面前:“都是我不好,我沒好好藏住楚姑娘,讓太太發(fā)現(xiàn)了。自從大小姐曉得耳房里住著楚姑娘后,也不曉得怎么回事,宅子里的人都在議論這件事,后來連鎮(zhèn)上的人也曉得老爺從上海帶來了這位楚姑娘,都說是來給老爺做小的。這話傳到太太耳朵里,所以那天太太一生氣,來耳房把楚姑娘給趕走了……我要是早點(diǎn)把楚姑娘藏好,太太就尋不見她了,那些閑話也不再有了……”阿慶嫂看著沈漢民慍怒的臉色,怯怯地又添了句:“再說,耳房跟上房相隔不過是兩堵厚墻,想讓太太不曉得也難……”
……
沈漢民來到上房時,徐氏還在一張雕花紅木床上懶懶地躺著,一條牡丹花紋緞面真絲被褥將她嬌貴的身子蓋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陪房丫頭端著一臉盆的水來到床前,輕輕地說了聲:“太太,老爺回來了?!?p> 徐氏仍是側(cè)身躺著,只道:“曉得了,你下去忙吧?!北悴辉賱訌棥?p> 待那丫頭走后,她才翻過身來抬起慵懶的眼瞼,見沈漢民在床前站著,便問:“回來了?上海的事處理完了?我堂兄還好吧?”隨后若無其事地支起身準(zhǔn)備下床。
“你到底還是把楚姑娘趕走了?!鄙驖h民復(fù)雜地看著這個女人,脫口道。
“什么楚姑娘?”徐氏問:“你什么時候告訴我,家里來了位楚姑娘?”見沈漢民久久不語,她冷笑了兩聲:“我是聽人說后院來了只狐貍精,我替你們沈家清理了!”
“她人生地不熟,年紀(jì)輕輕,你讓她去哪?”沈漢民急切起來。
而徐氏是最最見不得沈漢民為一個野女人著急的樣子的。她站在男人跟前,用犀利的目光盯了他片刻,憤怒了:“你也曉得她年紀(jì)輕吶?她的年紀(jì)輕到可以做你的女兒,你卻想著要納她做??!”
徐氏這一怒,在旁人眼中沈漢民儼然成了負(fù)心的人,他的任何頂撞全是對這位原配夫人的褻瀆……
這個冬天的清早沈家老爺一回來,宅子里以至于鎮(zhèn)上廊橋人家就聽見太太在房跟他為了上海來的小倌人而爭吵。沈太太用她尖銳的嗓音在高聲清唱一出戲,唱得沈家宅院里的主仆頓時矮了半截。
“你在上海四馬路上風(fēng)流多情,我只當(dāng)是一個男人在外逢場作戲,從來不作真的??赡阌斜臼戮蛣e做出的齷齪事來,讓我們徐家人出面幫你擦屁股呀!你們沈家在菰城不過是徒有虛名,老太爺口口聲聲說你們家是官宦出身,可官宦出身到頭還不是敗落了?要是沒有我們徐家,沈家要想在上海開門面做生意,你想也別想!我娘家這么幫襯,偏偏你不領(lǐng)情,在四馬路上尋了只野雞回來,還敢藏在耳房。別當(dāng)我不曉得,我徐慧聽得見……”
徐氏的話還沒完,上房的門被迅速打開又被“怦”地一聲關(guān)上來。沈漢民憤然地開門離去,腳步蹬蹬蹬地急切地踩在青石板上。他走出宅院,頭也不回地出了宅門。未來得及梳妝的徐氏披散著長發(fā)追了幾步往窗口喊:“你去哪里呀?”
長生記得他在耳房告訴楚姝兒沈老爺去了上海那天,是個陰雨綿綿的天色。姝兒依在窗前,一眼地茫然地看著他,仿佛要從他身上尋一個“去”或“留”的答案。流言從墻外漫了進(jìn)來,阿慶嫂那兩天難堪的表情令她畏懼。從她迷茫的眼眸里,長生明白,沈漢民不在,他便成了這個小女人的主心骨。
“姑娘別著急,老爺上海去去就來,不會耽擱的?!遍L生輕輕地開言,他的話說得一點(diǎn)底氣也沒有,讓聽的人也失去了信心。
就在這說話的當(dāng)兒門驀地被撞開,陪房丫頭指著楚姝兒對徐氏道:“太太,她就是楚姑娘!”
“什么楚姑娘,不過是個賤人!”徐氏上前不由分說地?fù)]起一掌,在楚姝兒臉上打下五個手指印。
楚姝兒措手不及地跌在長生面前,長生忙上前扶起。正要開口與太太辯解,太太歇斯底里的一聲令下,從后院竄出幾名家丁將他和楚姝兒兩個生拉硬拽地拖出門去。細(xì)雨綿綿地下著,無數(shù)串雨珠兒頓時將他們淋成了落湯雞。長生扶著楚姝兒艱難地站起,才挪開步,太太的陪房丫頭便將楚姝兒的隨身細(xì)軟一股腦兒地丟了出來。
“太太讓你們滾開,你們還不快滾!”那陪房丫頭兇殘地大喊。
……
在沈家?guī)酌叶∫魂嚭遐s下,長生頓時亂了方向,不知何去何從。楚姝兒蹲在后院的墻角久久啜泣,嘩嘩的雨聲覆蓋了她的嚶嚶的哭聲,而長生也只能在她的頭頂上撐一把舊傘。
黃昏時分,躲在墻角的長生窺見阿慶氣沖沖地走進(jìn)偏門,直奔到下人房中跟阿慶嫂吵了一架。阿慶責(zé)問他的女人:“老爺回來后,看你怎么向他交代?”女人委委曲曲地低語:“這是太太的主意,是太太吩咐的事,我有什么辦法?”
見楚姝兒哭泣,長生心疼不已。他猶豫道:“要不,我去求求阿慶讓我們留下來,等老爺回來再說?”
楚姝兒遲遲不語,直到暮色降下時,這個小女人忽然有了主意。她拭了把淚,拉著長生的衣角,起身說:“我們走,離開這里!”
……
楚姝兒一雙小腳移步走在古鎮(zhèn)的石板路上怎么也不走不快,而夜色卻越來越深沉。長生蹲在面前要馱她,她卻啐道:“我現(xiàn)在又不是朱雀閣上的倌人,要你馱作啥?”說著,無比執(zhí)拗地自顧上前。
他們步行至古鎮(zhèn)碼頭已是深夜,一艘掛帆的航船正從運(yùn)河駛來。楚姝兒由長生的攙扶著下了河埠頭來到船上,她摸著左手腕上的一只秋香色的鐲子猶豫了片刻,終還是有些不舍。她思量再三,最后從鬢角取一根銀簪子給了船家。
長生身為女人的主心骨,除了為她撐傘、提箱子和攙扶她之外,別無用處。他彷徨地看著航船上那些粗布長衫或扯起鄉(xiāng)音談笑或彼此冷漠無言陌生的旅客,低聲問楚姝兒:“我們還回上海么?”這小女人凄楚地?fù)u頭低語:“不,我們是回不去,也是萬萬不能回去的。”
深冬的雨從楚姝兒離去的那日開始下起,至沈漢民回來的那個清早停歇后便收起不下了。這個男人從月殘等到月圓,又從月圓等到月殘,始終無法停止尋找的念想,他派人找遍了古鎮(zhèn)到菰城的角角落落,心緒隨著尋找無果而越來越不安寧。
沈漢民離開沈家大宅后在他的綢廠暫住下來,一住便是半月。徐氏時不時地讓人去綢廠催沈漢民回家,沈漢民不回,她便嚶嚶喃喃地唱起了一個人的獨(dú)角戲,在房中對她的陪嫁丫頭自問自答:“我為什么從吳興下嫁到古鎮(zhèn)上來?還不是念著他對我的情?我當(dāng)他是個有情有義的男人,沒想到他卻竟是個薄情寡義的死鬼!”隨后哭腔唱起她出嫁時娘家的嫁妝裝了滿滿當(dāng)當(dāng)兩條喜船,那些東西是古街的人們看都沒看到過的。唱到她后來為沈家添了女兒,去了上海做生意沈漢民就變了心?!斑@哪是做生意吶?分明是借著生意的由頭在上海風(fēng)流快活,而且花得全是我們娘家的銀子?!?p> 太太徐氏低聲唱著,想借著陪房丫頭的嘴去散播。果然,那丫頭轉(zhuǎn)身出了門將徐氏的原話一字不差地唱起,唱得高亢嘹亮,宅院里以至墻外的廊橋人家全來到跟前當(dāng)她的聽眾。
這主仆倆的雙簧唱得默契,沈老太爺氣得無以名狀,他讓從病榻上起身來到跟前,一根龍頭拐杖敲得青磚地面上咣咣直響:“我還沒死呢,你們哭什么喪?”院落里所有的仆人都閉了嘴,嚇得四散開去,唯獨(dú)徐氏的陪嫁丫頭還噘著嘴,不情不愿地扭身上了太太房。
那天沈老太爺拖著病體拄著拐獨(dú)自出了宅門,他依著那棵老槐瞻望那扇朱紅色的門,久久地注視門楣上“鳴鳳朝陽”的四個字,嘆了聲:“家門不幸!”隨即,劇烈地咳起,一口濃痰伴著絳紅色的鮮血從嘴里噴涌而出,濺在兩把古銅色的門環(huán)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