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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山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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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山殤 曙之夜 3986 2020-06-10 21:31:22

    魯西南的泗水縣,是個平原與山地交界地方。這里山,在地理學(xué)上稱為丘陵更為合適。縣城東部和南部丘陵最為密集,說高不高,說低不低,平地鼓起的山包,山連山,山套山,連綿不絕。

  可他跳下的山,在泗水縣城東南是海拔最高的山。高俊挺拔,在群山之中獨(dú)享威名。雖然海拔高度也不過五百多米,可山南面的懸崖,足足有十多米高,當(dāng)年從上面滾下來的人,沒聽說誰能生還……

  這座在當(dāng)?shù)睾苡忻?,隨著老輩人離去而漸漸沉寂的山,誰能想到,五十多年后,忽然又出名了。這座山叫老寨山。沒有人能說清楚,這座山為何叫老寨山,就像太陽為什么叫太陽。它就是那樣突兀高聳的矗立在那里,過了一年又一年,冷眼看著一代又一代人。

  大年初二傍晚,家家戶戶剛送走“老人”,不少人就齊聚在章老太太家了。魯西南這小縣城,至今還殘留著大年三十請“老人”封建習(xí)俗。老人不是老了的人,而是死去的人。這大概跟人死為尊者諱,說人老了,是同樣道理。請“老人”時候,在紅紙裱的牌位上寫上“某門三代之宗親”,趙家就寫趙門三代之宗親,錢家就寫錢門三代之宗親,有宗親當(dāng)然也有外戚,東邊寫著“某門三代之音親”,孫家外戚就寫孫門三代之音親……東方是上首,畢竟外戚是客人。供桌上擺著“宗親”、“外戚”,還有那些祭奠供果以及香爐和燃燒起來有種奇異味道的檀香。供果中,常常是三樣,每家“老三樣”是:一盤中放著一塊四四方方的半熟肉;一盤中放著酥菜,另一盤放點(diǎn)蘋果、香蕉之類的果品。三個盤子上再點(diǎn)綴點(diǎn)菠菜葉、胡蘿卜絲兒等等,紅紅綠綠。當(dāng)然這三樣也不是不變的,可根據(jù)實(shí)際情況擺放,比如酥菜換成了水餃,甚至也可以放瓜子糖果湊數(shù)??傊考叶家粯?,又都不太一樣。每家祭品也很能反映這家的經(jīng)濟(jì)實(shí)力,甚至是社會發(fā)展?fàn)顩r,比如近年來有的人家水果盤里赫然出現(xiàn)了火龍果、菠蘿蜜、獼猴桃等。

  章家供桌上,擺放相當(dāng)簡單了。左邊三根水蘿卜,右邊是三根胡蘿卜,中間竟是一碗咸菜條兒。當(dāng)?shù)叵滩硕际怯妙愃铺}卜的“辣菜”腌制的。章家跟蘿卜較上了勁兒,不知宗親和外戚回家過年的“老人”感受如何。

  拜年,除了給活著的人拜年,最重要的是,進(jìn)門時,要噗通一聲,跪在那些“老人”面前叩頭。小孩子給“老人”叩頭拜年,主人家是要給紅包的。大人領(lǐng)著孩子去拜年時常常交代,那,不管給不給紅包,進(jìn)門頭還是要磕的。主人家見此情況,往往都是面露喜悅地往前拉住要叩頭的小孩兒,說老輩人規(guī)矩不用啦不用啦,也有豪爽直言的說:

  “真不用啦,家里可沒準(zhǔn)備紅包?。 ?p>  這時大人們便扯住孩子。主人家不讓磕,硬是磕了,便有討要紅包之嫌。而且人家可能開始為紅包多少而犯愁了,這反而成了掃興的事兒了。所以磕是種態(tài)度,不磕才是人情。也可見,人情與金錢,后者更有魅力。

  在“老人”回家過年期間,是不能走親戚的。否則就有驚動“老人”的嫌疑。拜年也只限于宗親或特別要好的同村人之間。所以在大年初二下午未送走“老人”前,盡量不去關(guān)系不熟鄰居家串門。大年初二送“老人”,是因?yàn)?,在?dāng)?shù)厝诵闹?,到了年初二,年就算過完了。這當(dāng)然是狹義上的年。畢竟“不出十五(元宵節(jié))都是年”。

  章家“老人”還沒送走,章老太太顧不得老黃歷,就找來了四鄰八舍。

  “兒啊,我的兒啊,”章老太太伸出“ok”手勢說,“已經(jīng)四天沒有回家了?!?p>  大家聽不清章老太太說的是兒啊,還是二啊。章老太太一會兒說,大年二十九不見了兒啊,一會兒又說好像是大年三十,又過了會兒,說大年初一還見他在墻根曬太陽。章老太太還沒成為章太太時,就是糊涂的?,F(xiàn)在大家只確定了一個事實(shí):

  她的二兒子,章立柱失蹤了。

  時間:不詳。

  十多個人擠在章家半拉土墻小院里,議論紛紛,有人說既然章老太太找了他們來,怎么都得尋下章立柱,就算看在她丈夫老紅軍份上,也有人說,是看在她大兒子份上。大家就章立柱的去向議論開了,有人猜測說,章立柱不會走親戚去了吧,接著有人說,他家能走的最親近親戚,好像也只有妹妹章蘭蘭家了,可有知情的人馬上搖頭否定了,說不會,不會,章立柱去誰家也不會在這個當(dāng)口去妹妹家的;也有人猜測說,章立柱可能去朋友家了?可是大家一致認(rèn)為不太可能,雖然在金錢時代,時間就是金錢,大家都忙著趕快走完親戚外出打工賺錢,“老黃歷”也漸漸失去威力,可你不在乎別人未必不在乎,所以過年大家還是盡量不走親戚的;這也不可能,那也不可能,猜來猜去,大家覺得那就剩下一個可能了,大過年離家出走,那定是去尋短見了!

  就在大家唧唧喳喳討論時,從三間上世紀(jì)八九十年代灰瓦屋中,走出來個人。

  他披著油漬棉襖,打著哈欠說:“一個大活人,能有什么事兒?”

  他有些不耐煩地繼續(xù)道:

  “這個小柱子,大過年,把家里半斤酥菜都拿走了,一塊都沒給我和老娘留下,連上供的都沒有。還帶走了半桶白酒,肯定跑到哪個狐朋狗友家胡吃海喝去了。管他作甚?”

  這人就是章立忠。他口中的小柱子,其實(shí)是他二哥。他從小就不喊二哥,而是小柱子長、小柱子短的。周圍鄰居,很早就知道,他們弟兄倆從小就不合。顯然章立忠對于過年沒吃上酥菜,耿耿于懷。所謂酥菜,是魯西南過年必備的油炸食品。外面是面糊,里面是餡兒,餡兒各種各樣,比如有肉絲,有刀魚塊,有夾上肉的藕夾,最差的餡兒就是蘿卜,用胡蘿卜或水蘿卜切碎與面糊團(tuán)成圓形,又叫蘿卜丸子,在油里炸熟,統(tǒng)稱“酥菜”。這在以前一年都吃不了幾回面食的年代,酥菜,是魯西南農(nóng)村過年最美味的東西。吃到酥菜,仿佛就是過上了幸福生活。所以魯西南過年,家家戶戶,無論富有或多么貧窮,總要做點(diǎn)酥菜。窮人家常常念叨,過了一年,就算大人不吃酥菜,也要讓小孩子吃上。可隨著生活質(zhì)量提高,酥菜早就失去“犒勞”意義,漸漸流于形式。

  “老少爺們,散了吧,都散了吧?!闭铝⒅矣终f。

  大家聽章立忠這樣說,也覺得有道理,能有什么事?他們還是有些人去了村里水庫、老深井,西山上尋找了下。這些年頭,村里有人跳水壩自殺了;也有人跳了深井自殺了,那時村里還沒有安裝自來水,好多人還去深井挑水吃,所以那女人跳井后,村里短暫哀嘆那女人命苦后,便幽怨起來;還有人去山上吃安眠藥自殺,大夏天,找他到時,身上都已經(jīng)生蛆,收尸的人都沒法收拾,整個人散了架,一動全是蛆??墒悄切┤嘶貋砗?,答復(fù)都是,沒有,人影也沒有。眾人終于放心了,三三兩兩散去。章老太太嘰里咕嚕還想說什么,卻被老三章立忠呵去做晚飯了。

  可是,過了兩天后,那些人又被章老太太請到了院子里。眾人聽說章立柱還沒回來,又從章老太太又一番夾纏敘述中,聽出來了臘月三十或二十九,章立柱跟章立忠拌了兩句嘴,終于意識到事情的不妙?,F(xiàn)在就連蜷縮在墻根曬太陽的章立忠底氣都不足了:

  “沒事兒,能有什么事兒,是不?”

  章立忠在大家盤問下說:“當(dāng)時不是話趕話嘛,我也只是說了句,‘氣死了咋還沒死’?不可能,他怎么會真的想不開,不可能的?!?p>  “再說了,真要想不開,還會想著吃喝?”章立忠又補(bǔ)充道。

  大家顧不得跟章立忠掰扯。周圍鄰居中,幾位上了年紀(jì)老人,碰頭合計了下,立即發(fā)動人們開始了尋找章立柱行動。一隊人去了那天去過的水庫、老深井以及西山,仔仔細(xì)細(xì)尋找;一隊人去后村或外村那些與章立柱一塊打工朋友家,打聽線索;另外人,去他們家最重要親戚那里,比如去趙家洼章蘭蘭家,尋找下落。那些在村子里尋找章立柱的人,逢人就打聽,很快,章立柱失蹤消息,傳遍了大半個村子。那些被打聽的人,又自動加入了尋人隊伍。于是尋人隊伍浩蕩起來。

  結(jié)果陸續(xù)反饋回來,去危險地方人還是說,沒有任何線索;去章立柱工友家的人,回來也說,他們都說自從工地分開后就被見過章立柱。只有去章立柱親戚的那些人,還沒回來。院子里的人,將希望全部寄托在這些人身上。

  章家院子里,人聲鼎沸,似乎比過年還熱鬧。這時王平家的來了。她說,雖然在大年二十九和三十并沒有見過章立柱,但是,在臘月二十八那天她見過。

  “二十八下午,柱子還去我們家鋪?zhàn)淤I東西來?!?p>  這條消息只能說明,章立柱在臘月二十八這天還在村里。在場的人并沒有重視,于是王平家的吞吞吐吐說出了下面的話:

  “當(dāng)時,柱子要買農(nóng)藥,臉上不高興,我想又不是農(nóng)忙季節(jié),便沒賣給他……”

  大家的心突然被吊起來了,這件事兒越發(fā)朝著人們不愿看到的方向發(fā)展。于是,人們又將目光聚集在了人群中章林祥家的身上了。說起來,章林祥家還是章立柱未出五服本家。章林祥家也是開小賣部的。這個村前半個村只有他們兩家小賣部。林祥家的在眾人矚目下,臉色一紅,說道:

  “他倒是沒去我們家買農(nóng)藥,可能知道,我們家賣光了吧。”

  其實(shí),大家想知道的是,臘月二十九和三十,章立柱有沒有去過他們家買東西。章林祥家的明白后,無不搖頭說,沒有,肯定沒有。王平家的說了這些消息后,便回去料理小賣部生意了。人群中有人說,王平家的,這么忙還親自過來說章立柱消息,心眼真好。但大家都為章立柱下落擔(dān)心起來。

  過了半小時,最后一撥人陸續(xù)回來,也還是都說沒有,去章蘭蘭家的人回來說,她妹妹說正要找二哥呢!就在大家沒頭沒腦滿村子尋找章立柱時,有個小孩跑進(jìn)院子氣喘吁吁說,他爸讓他來說,在村南頭,大年三十下午,有人看見章立柱提著半桶白酒和一包東西,朝南邊走去。他爸說,那人還說,當(dāng)時他喊了聲“章立柱”,可章立柱頭也沒回就往南邊走。

  那些探聽到這消息的人,已經(jīng)順著這條線索找過去了。院子里又有不少人,自覺趕去了。過了一個多小時,有人將電話打到章立柱周圍鄰居那里,說,南面牛家莊的人,也有人看見,章立柱提著白酒和酥菜,朝山坳走去,可山坳那邊村子,并沒有發(fā)現(xiàn)章立柱蹤跡。

  章家院子成了尋人“總部”,那幾位上了年紀(jì)的老人,儼然成了“尋人決策團(tuán)”。其中的老鄰居劉麻子,就這個消息,抽了半袋煙,便磕了煙灰道:

  “不好,小柱子有可能跑老寨山上去了!”

  眾人不懂為何這樣說,劉麻子提醒道:

  “你們難道不知道章家跟老寨山的事兒?”

  其他上了年紀(jì)的人,首先反應(yīng)過來了。是了,章立柱沒去山坳那邊的大城子村,不上老寨山,又去哪里?何況他們章家跟老寨山實(shí)在有說不清淵源,從某種程度上講,沒有老寨山,就沒有后來章立柱。這些老人們陷入了深深回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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