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盛輕旸狂暴的眼神搖動起來，迅速從盛夏雷雨前天空里涌動不息的黑云，變成隆冬冰風(fēng)呼嘯后，枝頭瑟縮的殘葉，看上去有點可憐，孟歌都不禁開始同情他。
“你騙我。”他舔舔嘴唇，固執(zhí)地重申。
這一刻，他比孟歌更像喪家之犬，想必他來時，定是抱著沉舟破斧的希望。
孟歌很遺憾，但是她衣衫襤褸，精疲力盡，前功盡廢，還是永遠不會被原諒的重罪惡人，在別人眼中她已經(jīng)墮入地獄、卑如螻蟻，所以她遺憾又充滿同情的眼神，顯得無比譏誚。
“你可以殺了我?！彼驓鈶嵉氖⑤p旸提議道。
盛輕旸神色危險地瞇起眼睛，鼻孔張開，握刀的手顫抖起來，卻始終沒有前進一厘，他突然丟開小刀，跳下石頭。
他抑制住沖動的念頭，但轉(zhuǎn)瞬就后悔了，因為他突然想起孟歌也很會騙人，比如日日相處三個月，他都沒有發(fā)現(xiàn)她是女孩。而且他尚未結(jié)丹，無法探查識海，驗證她說的是真是假。
他不敢放松警惕，一身凝重。孟歌不愿理會，疲倦地閉上眼。
第二日清晨，盛輕旸終于相信她的識海確實被毀。
因為絕對不占人下風(fēng)的孟歌，什么都沒有做。
她睜開眼，有些厭倦地擰起眉頭：“你想明白了嗎？要殺要剮，快點決定?！?p> “我不殺你。你對我毫無用處了，我沒必要殺你，而且外面想殺你的人成千上萬?！?p> 孟歌爬起來滑下石頭：“我餓了，你有吃的嗎？”
他搖搖頭。
孟歌一路走，一路摘野果吃。盛輕旸在后面看著，越發(fā)覺得昨夜那個一心求死的孟歌只是幻象，他又被她給糊弄了。
“你要去哪？”他看出她在向北走，北邊全是因她而聚集起來的修士，如果要逃命，她應(yīng)該往南邊去。
孟歌回頭，耀眼的陽光刺進眼里，她用手搭起小涼棚：“你怎么還跟著我？不怕碰見一個想殺我的修士，捎帶手把你也殺了？”
她明顯在譏諷他，盛輕旸無所謂地聳聳肩：“我會告訴他，我尾隨在你身后就是為了殺你！”
孟歌并不認同：“他憑什么信你？”
“我是男人?。 笔⑤p旸理所當(dāng)然地感嘆道。
她不懂。
他看上去下巴都要驚掉了：“你不覺得奇怪嗎？就算你殺掉了自己的父親，說破天也是你們孟家的家事，關(guān)別的世家百門什么事？關(guān)天下修士什么事？可為什么這些人一呼百應(yīng)，群情激憤，個個都恨不得殺了你泄憤？先孟門主在他們心中真有這么重要的地位嗎？”
雖然父親是她眼中最好的父親，但他總是與人吵架，誰都能吵起來，母親常常埋怨他是一頭犟驢。而且他不止不喜歡參加清談會，世家百門所有事務(wù)會議他都不愿意參和。
人稱百年孟氏最懶門主。但礙于他交神上境的修為，和孟氏數(shù)百年的深厚底蘊，閑話也只敢背著人說。
盛輕旸看著她閃爍的眼神，“所以呀，”不知不覺他又開始拿腔作勢，“天下修士之所以這么積極懲治你，不是因為你殺了先孟門主。這禍根在先孟門主把穿云弓給你時就埋下了。”
他沒有搖起佛青牡丹扇，神色卻跟平時搖著扇子時一模一樣：“你一介女流要當(dāng)門主，天下的修士不同意！”
“不光天下，孟家的也不會同意，所以他們要趁此機會除掉你，懂了嗎？”
“那些人要懲治我，要殺我，就因為我是女人？”
盛輕旸翻個白眼，聽話只聽一半是個壞習(xí)慣：“因為你是數(shù)百年來，頭一個要爬到他們頭上去的女人！”
孟歌從沒想過會因為這招致殺身之禍，當(dāng)時拒絕當(dāng)門主，單純因為那是傳哥的位置而且當(dāng)門主很麻煩。
她臉色煞白的看著盛輕旸，好像剛剛重新認識這個世界。
盛輕旸也不可思議地回望她：“你開玩笑吧？先孟門主完全沒有跟你講過其中兇險？從他將穿云弓給你那刻起，你就是天底下所有男修的敵人了。他們幾百年來，一直將女人踩在腳底，哪里忍受得住有朝一日對一個女人低頭哈腰，敬畏三分？他們好不容易尋到這個機會，你說說會輕易放過嗎？”
她猛地轉(zhuǎn)身跑了。
他跟在身后追了小半天才追上，生生拽住她：“喂！你去哪兒？”
“回上云?！?p> “你回上云干嘛！送死嗎？別家的男修不想讓你當(dāng)門主，你家里那些只會鬧得更兇！”
“我知道?！?p> “你知道還去？”
“你也是男修，為什么不殺我？”
盛輕旸感覺自己好心好意卻碰了一鼻子灰，他揉揉鼻尖：“反正我死活也結(jié)不了丹，無所謂了，自尊心驕傲什么的，早就被我揉成團扔掉了——而且你還救過我?！?p> “我殺不殺你不重要，你不能回上云。如果你被押送回上云，眾目睽睽之下，你大哥還會礙于道義饒你不死，要是你偷偷回上云，死了都沒人給你收尸！”
“你好像不覺得是我殺了我父親？”有人相信她，她本應(yīng)該高興才對，但現(xiàn)在她心里只有懷疑。
人人都說是她弒父，突然出現(xiàn)的盛輕旸卻不信，事出反常必有妖。
盛輕旸頭一次覺得自己說得太多，但又怕不說清楚明白，孟歌真就天真爛漫地自投羅網(wǎng)去了：“你真的是孟家人嗎？”
“先孟門主長年疏懶道家事務(wù)，本就惹世家百門不喜，去年赤城清談會上，赤城魏門主提議建立教宗、學(xué)院，改門立派，集各家優(yōu)勢，對外打壓佛教，對內(nèi)全力培養(yǎng)天賦潛能卓越之輩飛升。你父親極力反對，得罪了魏氏及極力撮合立教宗的一派，而且你家傳哥，據(jù)說早先在赤城做客時，與魏門主一拍即合，相談甚歡。這些你知道嗎？”
孟歌有些傻眼：“隱隱約約聽過?！?p> “清談會后，反對改門立派的以林氏為首成為一派，林氏去拉攏你父親，據(jù)說也被你父親言辭拒絕了，于是你父親又得罪了這一派人?！?p> 孟歌想起外公與父親大吵一架后，喋喋不休斥責(zé)母親的情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