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shù)天來,裴府上下都在密鑼緊鼓地籌備老太爺?shù)膲垩纭?p> 老太爺不僅是裴府的老太爺,更是裴氏宗族的老太爺。已是耄耋之年,是并州城出了名的老壽星。
這幾年,凡至其壽辰,不但親朋戚友、門生前來祝賀,連一些家里將有喜事的百姓也會專程到賀,祈求老壽星賜福,沾沾喜氣。
裴府,夢梁苑。
這一家子,人人都在忙,只一人,懶躺園中涼玉階。
“振兒,娘知道你今晚要陪那個什么叫花娘的清倌兒過生辰,為娘也不奢望你今夜能回府。但你答應(yīng)娘親,明日未時之前一定要回府。知道嗎?”
鄭氏苦口婆心,看著這個小兒子,又憐又惜,連說話聲都不敢太大,怕唬著他。
玉階上,那人敞開衣衫,露出白花花的胸膛朝著天,兩腿翹起,一只手支著腦袋,一只手慢慢地挼著落在地上的花瓣,鳳眼斜挑,瞥了鄭氏一眼,不咸不淡地應(yīng)了句:“好。我知道了?!?p> “振兒,明日就是壽宴第一天,是真的很重要......”
鄭氏看著裴行振那吊兒郎當(dāng)?shù)那纷崮泳椭鄙匣稹?p> 她又不得不加重了幾分語氣:“族里老太爺自然是要緊的,但更要緊的是老太爺那個在京里當(dāng)了上柱國的門生也會攜著一家子前來壽宴。你啊,要想方設(shè)法把自己裝點整齊,切記要在人家小姐面前好好表現(xiàn)表現(xiàn)!”
“上柱國?小姐?”
裴行振嗤笑,漫不經(jīng)心地坐了起來,才煞有其事地問鄭氏:“他家小姐,有宜春院頭牌好看?”
“裴行振!你——”鄭氏聞言氣結(jié),強壓心頭火,緩舒一口氣,還是語重心長道:“他家小姐美貌不美貌,為娘不知。但是,她有個當(dāng)上柱國的爹就夠了。若她當(dāng)了你的正妻,你就算再怎么樣,也能當(dāng)個官!”
說罷,鄭氏拂袖轉(zhuǎn)身,剛走兩步,后面就幽幽傳來:“娘。我們二房,有大哥一個云騎尉還不夠嗎?我沒想當(dāng)官?!?p> 鄭氏腳步一頓,喟嘆一聲——“他是他,你是你。你們不一樣!”
裴行振看著鄭氏的背影,她一步一步地走出苑門,鬢上斜墜的那只鎏金點翠蝶步搖正是一年前他送娘親的壽禮之一。她似乎極愛,幾乎每天都戴著,但他從未見過娘親戴大哥送的絞珠白玉簪……一次也沒有。
一步一搖,蝶是振翅欲飛,發(fā)是幾縷斑白。
他蹙眉半晌,復(fù)又敞衣而臥。
翌日,寅時未到,王舜英就侍奉裴淵起身梳洗。
須臾,二人整裝完畢,裴淵小心翼翼地攙扶著王舜英到偏廳用膳。
行至偏廳,大房的大少裴坤一家和二少裴緒一家都早已落座,三房的三位出嫁女也攜著夫婿在等候。該來的都來了,除了裴行振那個不著家的,就屬他們夫妻姍姍來遲。
裴淵先是拱手問候,又是連聲致歉,接著又忙不迭地攙扶著王舜英坐下,看她坐穩(wěn),才安心坐下。
二人剛一坐穩(wěn),旁邊三房二女裴舒就問:“淵郎最近看起來,氣色不太好啊??墒请s事纏身,所以應(yīng)接不暇?”關(guān)切之色,誠懇之意,躍然于臉。
裴坤一聽裴舒這左一句“雜事纏身”,右一句“應(yīng)接不暇”,心里頭就不舒坦。
這著手準(zhǔn)備老太爺?shù)膲垩绶置魇窍彩?、要事,怎會是“雜事”?那句“應(yīng)接不暇”,更是綿里藏針,這不分明是想替自己那不爭氣的哥哥裴琦奪回管家權(quán)么?要是裴淵答應(yīng)了,怎么說都不對頭!
他也知道自從大房老爺和夫人相繼去世,二房和三房就一直明槍暗箭斗個不停,就為了爭掌家權(quán)。他們大房兩兄弟分了家,自然是常年在外頭,不理本家的事。平常斗也就算了,這難得大家都回本家了,兄弟姐妹之間還要這樣!
尤其這個裴舒,還以為把她嫁了出去家中就清凈了,怎知她一回來就喜歡惹是生非。
這還是大清早呢!
未等裴淵說話,裴坤就先道:“嬌娘,食不言寢不語。人齊了,大家都用膳吧?!?p> 見裴坤一發(fā)話,裴舒臉上一熱,暗自癟了癟嘴,沒再出聲。
她夫君輕輕拍了拍她的手以示安撫,她一皺眉,把手抽走。她夫君也沒說什么。
王舜英有些憂慮地看了眼裴淵,但裴淵倒像是在想其他事,沒注意她。
王舜英和裴坤哪里知道,裴舒說的那句話里面只有“氣色不好”四個字刺痛了裴淵。裴淵自己知道,氣色不好是真的,也并非因為操勞過度,而只是……他最近不知怎的,總是,夢見那個“她”。
本以為已風(fēng)平浪靜,直至到下午未時……
花廳內(nèi),高朋滿座,一團和氣。
鄭氏正與大嫂閑話家常,一個婢女卻似沒眼色一般,急沖沖地小步跑到鄭氏身側(cè),在她耳邊嘀咕了幾句。鄭氏聽后,不得已打斷了和大嫂的談話。
鄭氏把那婢女帶到一邊,急忙吩咐道:“快去叫裴淵過來?!?p> 不一會兒,裴淵從門外大踏步走向鄭氏,后面還緊緊跟著王舜英。鄭氏瞧見裴淵,眼神忽地一亮,仿佛看見了救星。
“裴淵,你趕緊帶人去宜春院找那混小子回來!”
鄭氏有些焦躁不安,說話音量微微有點大,她身周的幾個親友都聽得分明。
“二弟又在宜春院?可是,前廳老太爺那邊正準(zhǔn)備迎接上柱國,這……夫君現(xiàn)在可能走不開。要不……”裴淵還沒出聲,王舜英倒先說了話。
鄭氏瞪了眼王舜英,也不顧得失態(tài),直接打斷了她的話,“裴淵不在沒什么,但振兒不在就不行!快給我去找!”她語氣強硬,又急又怒。
不巧,偏偏在鄭氏說話的時候,花廳里恰好比較安靜。裴家?guī)追坑H戚都在花廳,聽著這話,心里都有些驚詫,彼此交換眼神,誰也沒吱聲。
傳言都說二房的裴夫人偏愛自己的小兒子,但誰也沒成想是偏到了欺壓大兒子的地步!誰都心知肚明,決計沒有要長子缺席這樣重要的場合去尋一個浪蕩的小兒子的說法。但是——那是人家的家事,他們這些外人,誰也沒那善心去管閑事。
倒是裴淵,似乎已經(jīng)習(xí)以為常,一聲不吭,朝鄭氏一點頭,轉(zhuǎn)身就帶著一個家奴出門,半絲遲疑都沒有。
匆匆趕到了宜春院,裴淵塞了好幾個元寶給那老鴇,她才猶猶豫豫領(lǐng)著他們走向裴行振那房,可想而知,裴行振平常還是跟老鴇關(guān)系挺不錯!
裴淵也不敲門,直接推開門就走了進去。那老鴇識相,悄悄地退了出去。
此時的房中,倒也沒有上演什么“活春宮”,畢竟陪著裴行振的是號稱清倌兒的頭牌花娘。
卻見那裴行振側(cè)臥在榻上,那花娘就倚在榻邊,兩人的衣衫意外整齊。他們身旁擺著幾壇酒,地上散落著沾著零星酒液的小杯,東一只西一只,凌亂不堪。
裴淵二話不說,拿起其中一壇還剩一半的酒,“嘩啦啦”全灑在裴行振頭上。
“他娘——大、大哥?”裴行振被澆得狼狽不堪,一個鯉魚打挺,從榻上翻了起來,剛想罵人,見是裴淵,不禁一怔。
他這一叫,花娘也醒了,她看了看面沉如水的裴淵,又望了望守在門邊的家奴,立即慌忙向裴淵施了一禮,就急急退了出房。
“大哥,您老人家……怎么來了?嫂子她,沒發(fā)現(xiàn)吧?”裴行振手忙腳亂地整了整衣衫,訕笑道。
裴淵冷冷瞪了他一眼,也沒搭理他,把手中酒壇放回地上,就像個沒事人一樣,走到飯桌邊上坐下,拿起一雙筷子,就吃起桌上一盤沒動過的炸青豆。
“大哥,中午沒吃飽???”裴行振沒皮沒臉的,在裴淵身旁坐下。
裴淵沒好氣地嗯了一聲,繼續(xù)吃。
“大哥,你從前都不愛吃炸青豆的。怎么現(xiàn)在吃得這么歡?”裴行振狐疑。
裴淵拿筷子的手一僵,不過一瞬,又抬眸凝視裴行振,一字一句道:“阿振,你要知道,人是會變的。大哥會變,相信,你也一定會?!?p> 裴行振有些不自在地避開他的視線,“大哥,等我變,可不一定變好。這大好時光,再等個三年五載吧?!?p> “阿振,時不待人。爹年過而立才有的你,你長大了,他們就老了?!迸釡Y語似撫綢,聲音輕柔。
裴行振聽來卻是句意沉重。
他想緩和一下氣氛,故作輕松,笑道:“你才大我三年,怎么像個老頭子一樣?不過,有時候我還真想不通,為什么娘親總把我當(dāng)小孩子管,對你就沒這樣,明明你也只比我大三年而已?!?p> 真是說者無心,聽者有意。幸而,裴行振向來不善鑒貌辨色,倒也沒發(fā)覺裴淵的異樣。
“阿振,已是申時,日入時分就要正式開席了。走吧。”裴淵施施然起身,接著用力一把扯過裴行振的臂膀,拉著他就走。
裴淵也不顧裴行振在后頭咿咿呀呀地哭訴著扯痛了他,徑直就往宜春院外走。
裴淵不知道,此時有個女子正站在不遠處的巷子拐角處,望著他的背影,眉間深鎖。那個女子看得入迷,一時沒有注意到有行人要撞過來——她被撞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