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又過了數(shù)日。近來,王舜英越來越容易犯困,這不,今天,她睡到日上三竿才懵懂醒來。
她一醒來,不見裴淵,問仆人,才知裴淵獨自出門,與軍中舊友敘舊去了。王舜英心下欣然,她瞧著這些天,自他倆從潼湖回來,裴淵神不守舍的狀況越發(fā)多了起來,顯然是有心事,但問他,他又不說。如今,他主動出門與友人相見,想必心情會放松許多。
王舜英哪里知曉,裴淵并非與友敘舊,而是去拜祭故人。
在并州城,香客們都知道城中就數(shù)靜安寺香火最鼎盛。百姓只知靜安寺,卻不知距靜安寺不足十里,有一處幽靜院落,白墻青瓦,風(fēng)雅古樸,占地不大,四周也只有一兩處民居,極少人知道這是一處寺廟,進(jìn)去過里面的更是寥寥無幾了。而裴淵,正是這寥寥無幾的其中之一。
裴淵對此地似乎異常熟悉,一進(jìn)門,就有一個小沙彌迎了上來,領(lǐng)著裴淵去禪房找方丈。
歸一方丈一見裴淵,就道:“施主,好久不見。今年,你似乎來早了一日?!?p> “心系故人,故而提前來了?!迸釡Y恭敬道。
二人來到后院,這里有數(shù)座墳?zāi)梗渲幸蛔?,碑文上的名字,赫然是“楊子回”!而在這座墓旁分別是楊府的過世的老爺和老太爺?shù)哪埂?p> 裴淵把事先準(zhǔn)備好的祭品都在他們的墓前一一放下,又對歸一方丈道:“可有香燭?出門匆忙沒有帶?!?p> 歸一方丈向一小沙彌招手,那小沙彌顛顛地就跑去拿香燭。
歸一方丈看著小沙彌的背影,想起了那個孩子,問裴淵:“念惟那孩子最近過得好嗎?”
裴淵聽見在這個名字,笑意就忍不住溢出:“多謝方丈關(guān)心!念惟,過得很好,前些日子已經(jīng)開始背《論語》了,學(xué)得勤,也懂得快!”
“那就好。想來楊施主若還在世,定會倍感欣慰。”歸一方丈有些惋惜。
“會的。當(dāng)然欣慰?!迸釡Y眼神有點復(fù)雜,道不明的黯然,說不清的諷刺。
“想來,當(dāng)初要不是施主你念在與楊施主的舊日情誼,楊家破敗時,收養(yǎng)了那孩子。怕是那孩子就不得不來寺中陪老衲奉青燈了。善人終有善報,阿彌陀佛。”
歸一方丈的話仿佛是一根刺,狠狠地扎在裴淵心里——善人?他這樣的……也算是善人嗎?呵。
“元華。楊念惟,是我兒子嗎?”魏清河這幾天一直安安靜靜地跟著裴淵,這是幾天來,她跟元華說的唯一一句話。
元華隱了身,站在魏清河身側(cè),輕飄飄一句:“你不是聽到了?”
魏清河身子有點顫抖,她既激動又愧疚。原來她失憶的這幾年楊府歷經(jīng)了這么多事。她的兒子,原來叫念惟,她的兒子,原來一直以來都在寄人籬下,她的兒子,原來已經(jīng)讀書識字了……她還沒見過她的兒子,從他一出生,她見都沒過見到他一面,就撒手而去。她的兒子……兒子??!
“元華,為什么我在裴府沒有見過念惟?”魏清河心頭涌出疑問。
“你眼中只有裴淵,哪里有其他人。”元華神色晦暗不明。
魏清河哂然,也,不只有裴淵啊,還有一個王舜英……
此時,小沙彌已拿了香燭前來,交到裴淵手上。歸一方丈道:“老衲還有事要做。裴施主就在這里與故人敘敘舊罷,告辭了?!迸釡Y雙手合十,辭別歸一方丈。歸一轉(zhuǎn)身走了,那小沙彌就又顛顛地跟了上去。現(xiàn)在,就剩裴淵一個人了,當(dāng)然,除了肉眼看不見的魏清河和元華。
裴淵在楊子回的碑前席地而坐,拿了兩個碗,在里面都斟滿了酒。他拿起一碗,便昂首一飲而盡,“伯賢,先干為敬?!?p> 接著又把另一碗酒橫灑在楊子回的墓前。
魏清河懷疑自己聽錯了,“剛剛,他,他叫子回什么?伯,伯賢?裴淵自己不是叫伯賢來著,為什么……”她有點語無倫次。
“你沒聽錯?!痹A的話,平寂無波。
裴淵又道:“伯賢。你知道嗎?我最近一直夢見平寧,經(jīng)常不自覺就想起她。我好像被迷了心竅……不,從前的我才是迷了心竅!三年前我就應(yīng)該陪你一起死的,這樣,現(xiàn)在我就不用過得那么……不,我應(yīng)該慶幸的,這些日子,都是偷來的!”
他一碗接著一碗往嘴里灌,衣襟都半濕了。
“伯賢,我覺得最幸福的時光就是平寧在我身邊的時候。最快活的日子就是和你一起奮戰(zhàn)沙場的日子——可惜,你們都不在了……呵!你記得三年前,我們死守在城池的那段時日嗎?天天睡在死人堆,日日醒來遍地血。那時我真的受不了!你知道嗎,我替你上前擋的那刀,是我心甘情愿的——只是我怎么都沒想到,刀穿過了我,還是插在了你的身上……我以為,我們兩兄弟會一起死在戰(zhàn)場上……沒想到,我的軀體死了,魂附在了你的身體。你呢?你的魂去哪兒了?為什么不回來!楊子回‘死了’,裴淵‘活著’!哪里是這樣的!是我活著,你丟下我走了……”
裴淵,不,是楊子回。楊子回的每句話,都是在撞鐘擊鼓,重錘猛擊之下,魏清河連退數(shù)步,一個踉蹌跌倒在地。元華欲伸手接住她,又驀然想起自己陽氣太盛,碰到魏清河身上,反而會傷到她,只好無奈杵在原地。
“伯賢,為兄對不起你。想當(dāng)初,你我初見,對方就像鏡子里的自己。那時,我才見到了十多年從未見過的同胞親弟!你說你長到十歲,裴行振出生時,才從你一直以為的‘親娘’口中得知,她那時身子弱生不出孩子,你不過是她為了固寵,才從外面偷來的。你說你這些年過得苦,那時我不信,我不信你一個有著世家身份的貴公子有什么苦!我羨慕你能被偷到好人家,不像我,自小長在一個這么普通的楊府……我們立了一樣的功勛,裴淵封的是云騎尉,楊子回都犧牲了才封一個武騎尉!你看,有世家背景的人,就是不一樣??墒牵@幾年我才知道,你說的‘苦’是什么……都是人前風(fēng)光罷了!為兄以前是為了出人頭地才不顧家人反對,一意孤行去參軍,想著立了軍功,做官就容易了。你那時沒說話,我以為你跟我一樣是自愿參軍的,卻不料,等你去了,我才知道,是鄭氏想逼死你,所以才強行送你去參軍的,就為了讓她親生兒子能名正言順繼承家產(chǎn)!毒婦啊!隔——”
楊子回打了個酒嗝,涕泗橫流,倚靠在碑上,碎碎念叨:“只是,為何你臨終時還要跟我說,你最擔(dān)心的是裴行振?我真替你不值得!可是,我也只能為你守著他,守著你心心念念的未婚妻,你的家!可我的家呢?我的家……哈哈哈哈哈……家,沒啰!”
他的笑,他的淚,交織,纏綿,爆發(fā)。
魏清河已經(jīng)聽到麻木了。她不知道要作出什么反應(yīng),她恨,她痛,她悔,她也想笑!
可是,笑不出來……
世事弄人,天道不測。
她萬萬沒想到,居然是這樣的?居然……是這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