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嘶……”鄭萬三不由得倒抽一口涼氣。
“打開它!打開它!”似有惡魔在他耳邊竊竊私語,呢喃著,蠱惑著,“有這些銀子,還做什么西席!西席先生只是個窮酸措大罷了,還不是一樣受人勢利眼。只消拿了銀子,悄悄地換身裝束,我一個人赤條條無牽掛,天下之大,哪里去不得?”
又好似有一個人說:“不能開!哪有這等好事?只怕門外已埋伏好了刀斧手,只待你開了這包裹,便齊沖出來,將你砍做肉泥?!?p> 鄭萬三看著那包裹,臉上陰晴不定,有時咬牙切齒,有時又無聲大笑。這實在是重金當前,財帛動人心,不是他鄭萬三的品行不行。
鄭萬三腦中天人交戰(zhàn)了好一會兒,才慢慢重新變得清醒。
首先排除旁人做局的可能:對方是通過平六邀請自己來的,對自己的底細自然是知道的一清二楚。自己身無長物,哪有什么可騙的!所以這條可以排除。
既然不是別人設局,那這錢多半就真的是自己那未來東翁急忙之下遺失的物品。
自己過去也曾偷過東西,但那都是走投無路,為了活命不得不為之,所謂“事急從權”,不算污了自己品行。這鼓鼓囊囊一包怕不是有上百兩重,拿了就是蠡賊,無可辯駁。
志士不飲盜泉之水,惡其名也。這錢,不能拿。
鄭萬三按下腦中諸多雜念,坐到棋坪旁,開始自己跟自己下棋。
一旁暗室內的中年人透過小孔,將這一幕盡收眼底,不由得點點頭。
“丁管家,這什么人哪,還讓您動用了這間飛花廳,在這里親自看?!彼暮iw掌柜壓低了聲音,在一旁好奇地問。
“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只不過是一個做過乞丐的窮書生罷了?!?p> “那還用得著您這么費心?”
丁管家蓋上小孔,轉身對著掌柜的嘆了口氣:“唉……這里面,實在是有不能言之事??!”
——
鄭萬三下棋沒下多久,布簾子就被挑起來,緊接著丁管家從門中走出:“勞鄭先生久候,先前家中突有急事,不得不失陪,還請鄭先生海涵!”
他說的客氣,鄭萬三忙放下棋子起身:“學生一時見棋心喜,沉迷其中,有失遠迎,還請先生莫怪、莫怪!”
兩人說完俱是大笑,嫌疑盡去。他們分賓主坐下,杯箸交錯間從風土人情談到逸聞趣事,雜敘生平經歷,一時間其樂融融。鄭萬三見識不差,丁管家有意圓場,一時間竟有一見如故之感。
待到酒過三巡,鄭萬三已有三分醉意,起身為丁管家斟了一杯酒,說:“丁先生見聞廣博,聽先生一席話,勝讀許多書,學生敬先生一杯!”
丁管家舉起酒杯與鄭萬三碰了一下,對鄭萬三說:“今日得識小友,實是人生快事。冒昧問一句,不知小友可曾婚配?”
鄭萬三一口飲盡杯中酒,臉上又紅了兩分:“這個卻是未曾。”
丁管家趴在桌子上,探著頭問:“可有定親?”說完,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著鄭萬三。
“家父在時,曾有定過一門親事,后來家變,對方尋人說和,將聘禮退了回來,也就消了?!闭f到這里,鄭萬三直接拽過酒壇子舉起來,對著嘴巴“咕咚咕咚”的灌了下去。
男兒非是真無情,只緣有淚不輕彈。
丁管家也跟著唏噓不已?!斑@等嫌貧愛富的做派,家風不正,必非良配,退了也就退了。天涯何處無芳草,大丈夫何患無妻。小二!再上兩壇女兒紅來!今日我與鄭小友不醉不歸!”
“是極!是極!不醉不歸!”
鄭萬三聽到丁管家的話,用力地拍了兩下桌子,震得桌子上的酒杯餐盤一陣亂響。長久以來窮困潦倒的生活下的痛苦似乎都在酒精麻痹下得到了釋放,鄭萬三眼前仿佛已經出現(xiàn)了重影。
丁管家也不多說,只一個勁兒勸酒。待到火候差不多了,丁管家才問道:“小友,我今日與你一見如故,極為投契,故此有事問你。我有一好友,家財巨萬,生的一獨女冰肌玉骨,嬌比西子,才超班姬,賢過鐘離,端的是天仙一樣的人兒,故此千嬌萬寵,不愿嫁人,只是要尋個人才好、品貌高的男子入贅。不知你意下如何?”
昏昏沉沉中,鄭萬三只聽得一句“冰肌玉骨,嬌比西子”,已是嘿嘿的笑了出來?!叭粽嬗腥绱思讶?,入贅又何妨?”他起身,擊掌而歌:“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丁管家看著鄭萬三的醉態(tài),咬咬牙,說:“小友,不瞞你說,這家女兒卻是有個丑事。她雖是養(yǎng)在深閨,只與諸家小姐往來唱和,卻不知和哪個野男子有了茍且,已是有了身孕。問之默然,再問垂淚,厲聲責問則尋死覓活,老父為之落淚,徒呼奈何。這你可能接受?”
世人極重禮教,女子未婚先孕是大丑事;做贅婿是丑事,給未婚先孕的女子做贅婿更是極大屈辱,即使是丁家之富,愿意接受的也寥寥無幾。丁家又不愿委屈了女兒,尋常販夫走卒自然是不行的,須得人品、相貌、才學皆備方可,故此丁管家才會找到了鄭萬三這里,實在是先前找的青年才俊皆不愿接受的緣故。
鄭萬三此時已爛醉,問得此言,嘿然笑道:“這又何妨?此乃我得人妻,非人得我妻,該痛哭者非我也。他日若得子,可為奴仆,是人子而為我奴仆;若得女,可為妾室,是我得一母而兼收其女耳??煺呤俏?,而哭者為彼也!”
丁管家目瞪口呆。
鄭萬三醉意上頭,一把抓住丁管家,說:“先生想必與此家極熟,當助我乘此時而定此美事!晚之莫及也!”
“這……小友可再考慮考慮?;橐龃笫拢瑑尚罩?,非小兒玩笑語?!倍」芗曳€(wěn)了穩(wěn)心神,緩緩說道。
“非玩笑,非玩笑!我唯恐遲則生變!煩勞先生為我保媒,多謝!”鄭萬三興奮地喊道:“小二,可有筆墨?”
“有!有!”
不一會兒,筆墨送到。鄭萬三在棋坪上展開宣紙,揮筆寫下自己的生辰八字,胡亂地塞到丁管家手里,便一頭栽倒,驚得丁管家連忙上前探了探他的氣息,確定無恙才放下心來。他看了看手中的宣紙,嘆了口氣:“此子著實狂狷,若非小姐腹中嬰兒不等人,便招婿也輪不到他!可憐老爺一生積累,全便宜此子!”
丁管家招呼仆人進來把鄭萬三送到丁府,自己先騎馬回府上尋丁老爺回報。
丁老爺正坐在正堂,端坐在太師椅上,手里托著一盞龍井,細細品味。管家進來了,在丁老爺下手坐下,說:“事兒辦成了?!闭f完,他從袖中抽出鄭萬三寫有生辰八字的那張宣紙,遞過去。
“這人如何?”丁老爺接過宣紙,隨意地看了一下,抬起頭問道。
“此子出身農家,父母雙亡。我和他談了談,人品還可,面相不錯,身材高大,學問是有的。”管家猶豫了一下,又把鄭萬三酒后的話都說了一遍?!袄蠣?,您看?”
丁老爺揮了揮手,不在意地說:“是真名士自風流,入了我丁家門,便是有二心,他還能翻天?這都是細枝末節(jié)!現(xiàn)在要緊的是先讓婉婷成親。家門不幸,出此孽女!若是真未婚有孕,我這張老臉須丟進淮河里?!彼D了頓,臉上露出一絲猙獰:“更何況,這小子說的也不錯。也不知哪家的野小子如此膽大包天,彼欺我女,彼女為人所欺,此乃天道輪回、報應不爽,又有何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