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有神,大地為神。
他引用一位珍愛詩人的句子,詩人已逝,她是屈俊平心中一縷佔據(jù)不去的幽魂。那是一對永遠晶亮銳利的雙眼,看透人對大自然的虧欠,她直言不諱,厲聲批判,贊美天然。她從不對任何人留下眷戀的眼淚。
但她,將人生最后的日子給了屈俊平,這個小她許多歲數(shù),對她崇拜又呵護倍至的情人。
他們共同在山林裡研究高地生態(tài),寫詩和文;共同在海邊租的小屋裡觀察潮汐、溼地、過境的候鳥,寫更多詩和文。
他們旅行,發(fā)表文章,舉辦讀詩會,參與國際研討。
她的詩和理想穿透著他,他的忠誠、堅持懾服了她。
一下午,屈俊平便望著于千芊這個彷如詩人再世的身影,回顧著他曾經(jīng)對詩人說過的許多話,“妳聽得見鳥的聲音嗎?”“妳的孤獨是如此特別?。 ?p> 下午,這個下午,那些遙遠的下午,際遇層層跌撞在一起的下午。
屈俊平和于文文各自的下午,各自跌撞。又互相跌撞在一起。
而那句母親的詩,像一處深不可測的洞穴,從古老的水蝕地形,蕩出陣陣回音。
那或許是母親的子宮深處,一個既能呼喚孩子,也能呼喚愛情的地方。
母親對‘或許’的愛,屈俊平對‘或許’的執(zhí)著,原來不是巧合。
于文文開始轉(zhuǎn)頭掃視橫牆書架上的收藏。中文散記、生態(tài)旅行、研究報告、散文書,之后,便看到整排中文翻譯及原文生態(tài)小說,又有環(huán)境工程研究專書、期刊、攝影作品、書信手記、舊報紙,也有一些檔案夾、放置攝像器材的黑色除濕箱……
他讀詩嗎?她想,讀母親的詩嗎?愛著她的詩嗎?以至于縱情言論時仍不忘記吟詠他對她的想念嗎?
這尋找聽鳥的人,其實是一種自我追尋?追尋那不可挽回的記憶裡許多讓人醉心的事嗎?
“我想請問……”埋藏最想說的,問題像薄薄一曾涂在別人手上的指甲油,遙遠而膚淺。于文文讓相對廉價的好奇填充著。
“我是說……聽起來,找那個能和鳥溝通的人,只是個選舉橋段,利用那人好讓選民把票投給你,是嗎?”
屈俊平皺一下眉,仔細閱讀于千芊眼中態(tài)度,想了想,說:“要把傅科的思想向前推進是不容易的,畢竟他是個既天才又用功的思想家,單單說不能將人的議題擺脫環(huán)境來思考是充滿漏洞的,因為提到環(huán)境問題,不免還是在說人所能感知和學(xué)習(xí)的環(huán)境,不免還是在以人為中心。
人製造的髒亂汙染,人對動植物的研究,人對鳥類保育的夢想。都是人。人們使用著科學(xué)、歷史、政治、藝術(shù)等各種知識和各種情緒,在處理環(huán)保議題。
因此,我剛剛說,現(xiàn)在,處理任何議題都不能將人至于環(huán)境之外是種對傅科思想的推進,其實是不可靠的,因為人仍然是以人為中心在思考環(huán)境問題,這是人的能力,也是限制,這跟當時傅科所說的人類科學(xué),任何思考、政策都是因為人而產(chǎn)生的說法并沒有不同。
然而,一隻能表達心聲的鳥,便成了理論上的關(guān)鍵?!?p> 屈俊平換個手勢,又說:“我是說,那是一種來自人以外的聲音,告訴人們,人一但思考,便必須同時體認人所不能思考的地帶。
這是深具顛復(fù)性的!人的思考是有空洞的,無法全面完整的。這是一種理論假設(shè),也是存在的事實。
希望有一隻能說話的鳥,能帶我們走過我們與生俱來的限制,讓我們在失落中依然美麗地思考著。
如果有人能和鳥溝通,那不只是選舉僑段,能和鳥溝通便能讓人相信我們和環(huán)境之間的密切,而且讓人覺得,關(guān)心環(huán)境是會得到某種回應(yīng)的。
這是個講究收成的時代,人們可能沒有耐心用種樹的心情去關(guān)懷土地,樹一長二三十年才成蔭,人們都急著想看到一些成果,這不是壞事。
我希望表達的是,種樹的本身便是收穫,也就是當人們相信大自然能夠透過某種方式將訊息傳達給人,而且是能夠善意地與人溝通時,就會有更多人愿意以各種良善的方式去幫助環(huán)境復(fù)健。
鳥有心聲能傳達,不就說明了鳥有神靈,有靈性,這些神秘力量就像某種福報,當它來到耳際,進入意識時,人們高興都來不及,那種驚喜能讓人忘了生活中的困頓、不滿,把環(huán)境納入視野的人生,風(fēng)景勢必不同。
當社會上人人都相信鳥有靈性,愿意為鳥所存在的環(huán)境付出關(guān)心,期待鳥靈透露一些自然界的訊息時,人與環(huán)境的關(guān)係,便會得到極大的改善。”
屈俊平那種對自然的崇敬、期許,好像把自然本身當作一種宗教,膜拜的方式,是用詩的語言召喚自然神威,犧牲刻板,奉獻感動。
這做法與他心中的詩人,如出一轍。
“你能聽見鳥的心聲嗎?”于文文問。
她心中回想著無數(shù)和母親漫步河堤的午后,母親曾用著許多以‘或許’為開頭的句子,說著類似對鳥鳴背后意義的期待和追想。
“我不能,我試著,也拍過許多鳥的紀錄片,但我始終無緣聽見什麼?!鼻∑秸f。
“那你怎麼會相信有人能和鳥溝通呢?”
看著于文文晶亮圓大的雙眼,屈俊平看見許多思考痕跡,那是不放心交出秘密的防衛(wèi)?是充滿疑惑的困頓?是享受迷惘的浪漫年輕?還是不肯輕易認同的倔強?
她對政治理念不表評論,對哲學(xué)思考不作探討,對他為什麼在這座校園積極宣傳環(huán)保不表關(guān)切,甚至對身旁這群極其精彩的藏書只是瀏覽而沒有綴語。她是個年輕的學(xué)生,不是社會運動家,不是詩人?。?p> 屈俊平感到阻滯,但他習(xí)慣這種感覺,阻滯往往只會令他更加堅持。
他十分思念心中那位詩人,希望她便站在眼前,擎著那只最喜愛的藍色杯子,聞著裡頭蕩出的綠茶香,淡淡幽幽地描述一個上午,她對甲蟲和一葉蘭的觀察。
詩人是自我而不羈的,她在乎她的寫作、她的獨處,不在乎與任何人建立長久關(guān)係。
她和他并肩合作,經(jīng)歷山林冒險,推動環(huán)保書寫,直到有一天,她竟不再全心回應(yīng)他的關(guān)愛……
屈俊平不想在這時進入這層,轉(zhuǎn)念,他憶,直到她逝世,他都無法說動她去見一見他所熟知一些對鳥靈特別有感覺的人。
他們或許不是學(xué)究、文人,但他們都想見見這位詩人。他們是屈俊平背后重要的人。
于是,他對于文文說:“我想帶妳去見一些人,他們有很多故事,感人的故事,妳有興趣和我走一趟市區(qū)嗎?”
他或許更想帶于文文去見他心中的詩人,如果那位詩人還在世的話,她總有許多關(guān)于鳥的故事,美麗如詩。
鳥靈以詩的語言存在著,存在詩人動人筆下。
“現(xiàn)在?”于千芊看看錶,不可思議地輕呼。
“這時間找不到他們的,后天吧!明天我忙著,不知道妳后天有沒有空?”
“下午有課。”
“早上行嗎?”
“好吧!我不習(xí)慣早起,不過,我很好奇?!?p> “太好了!e-mail聯(lián)絡(luò)好嗎?”說完,兩人各自在手記和便利貼上留下對方電郵信址。
屈俊平又說:“今天耽擱了妳這麼多時間,不過,我相信,妳將能幫助我更多!”
“是嗎?我正想說,也許我什麼也幫不上,我只是個愛恍神的人?!?p> 于文文起身,又側(cè)身拾起滑落地上的白毛衣。
兩人對目時,互相微笑。
屈俊平站起身,強烈的鎂光燈打在他的額間眼簾,便讓人看清楚,他真的不年輕了。他眼中閃過一絲疲倦,但更多光芒透露著他源源不絕的思考能量。
行至門口的于文文扭開門把,夾板木門無聲開啟,一絲冷空氣迎面而來。
長廊底下的燈都熄了。她回頭對輕步送至門口的屈俊平問說:“你認為,鳥中,真有神靈嗎?”
屈俊平點點頭。
于文文想像在他眼中,成千上百的鳥都是選民,嘴裡刁著選票,鳥的神靈再超然也不得不被他滿口的環(huán)境意識給收買,也許連鳴唱都吱吱啾啾著屈俊平的名字,像是在幫他助選一樣。
收拾戲謔,于文文覺得屈俊平最后那幾下點頭是令自己深刻歡喜的。她并不想積極釐清令自己歡喜的究竟是什麼,因為凡是跟‘究竟’和‘自己’有關(guān)的,都在此刻顯得虛無。
畢竟,這是如此漫長的一天??!
于文文掌中的黑色記憶碟如此輕巧。
白眼的聲音依舊動人清晰。
白眼的神話并未蒙塵。
只是,于文文想,為什麼想見的人總在遠方?
那永遠不知名的遠方??!
將黑色記憶碟放置白色手記本上,左旁,是那只白色紙鳥。
于文文對著被百葉窗切割、藍云半掩的新月冥想。
“白眼,但愿你存在。如果因為我思考,你才存在,我愿為你,不停止地思考?!?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