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回 不見闌珊⑦
路旁樹邊,前后二十步各有一人走出,身前為一男子,右手一根拐杖,步履卻十分穩(wěn)健,身后為一女子,左手一柄長劍,劍柄劍鞘紋路別致,除此暫且瞧不出特別,二人看來同為五十上下,從服飾上判斷不出何門何派。
持杖男子見沈碧辰說話全不張口,道:“沈少俠年紀(jì)輕輕,竟有這等腹語修為,果然名不虛傳,老夫不過輕輕揮手,趕走一只蟲子,便讓你聽見了風(fēng)聲。”
沈碧辰道:“你們是誰?為何鬼鬼祟祟跟著我?”
持杖男子捋須一笑,道:“沈少俠看不起佛門功夫,怕是要吃大虧?!?p> 沈碧辰道:“哦?看來二位不忿于在下出手教訓(xùn)那四位掌門,是替他們出頭來了,不知二位何門何派?還請報上名來?!?p> 持劍女子“刷”的一聲抽出長劍,已攻向沈碧辰,后者單聞出鞘聲響,已知絕非凡品,雖不足與“蓐收”、“息壤”二劍媲美,材質(zhì)鑄工卻也不可多得,再看女子纏劍刺喉,點上指下,分明便是峨眉劍法“越女追魂式”中“云鬘凝翠”、“鬒黛遙妝”兩招。
女子來劍妙到顛毫,看似與慧寧師徒同樣招式,且以一人分使二人手法,兩招雖有先后之別,卻能內(nèi)外并重,剛?cè)嵯酀?,快巧結(jié)合,長劍看似上下僅攻兩點,但后勢無窮,與慧寧師徒實不可同日而語。
沈碧辰不意她二話不說上來便打,只一個反應(yīng)稍慢,別說不能如先前那般碎步閃避,竟騰不出右手抽劍。
沈碧辰明知無論躍向何處,均脫不開兩劍后招,可劍至面門,終究不能不躲,他臨危之際應(yīng)變亦甚為了得,左掌半握,已聚氣成球,左腕一翻,向女子小腹拍出一掌。
后者不敢硬接,以小巧身法避開,但覺一股灼熱擦腰帶而過,沈碧辰得此喘息,一道金光照亮夜空,“蓐收劍”終于出鞘。
沈家掌劍雙絕,沈碧辰得“蓐收劍”在手,精神大振,以家傳“瑯環(huán)碧玉掌”與“直符九天劍”同時遞招。
女子一個放松,讓他緩過勁來轉(zhuǎn)守為攻,臉上不露絲毫驚慌怯意,轉(zhuǎn)“玉女抽身式”中“青冥倚天”、“泠然紫霞”二招,仍是慧寧師徒用出過的兩招,活步接敵,分花拂柳,輕而易舉化解沈碧辰一掌一劍,將他右手“蓐收劍”帶向左手肉掌。
沈碧辰見她手腳靈快,更能于倏忽間以柔克剛,借力打力,“蓐收劍”何等鋒利?萬一觸及肌膚,后果不堪設(shè)想,所幸左手變線及時,卻也驚出一身冷汗。
忽忽間二人已對拆五六十招,雙方各擅勝場,女子劍招精絕,一招一招絲絲入扣,如行云流水,但沈碧辰左掌為陽,右劍為陰,同樣搭配得妙到顛毫。
女子出其不意在先,起初二十招,招招占得先機,沈碧辰亦不焦躁,只看緊門戶,每每找準(zhǔn)時機,以一掌一劍回?fù)簦氖泻?,沈碧辰雖仍攻少守多,局面卻大見好轉(zhuǎn),女子去勢雖盛,卻難破其防御,再打下去,沈碧辰如能窺得女子劍招中的奧秘,則攻守勝敗逆轉(zhuǎn)亦未可知。
持杖男子與持劍女子對沈碧辰素有知聞,見他劣勢下分毫不亂,進退間頗有大家風(fēng)范,各在心里嘖嘖贊嘆。
六十招后,沈碧辰左掌收回,再揮出時,掌心已握有一個開口小瓶,一團綠煙飄飄渺渺,持劍女子聞得一縷香氣,吸之入鼻,卻無任何異狀,見沈碧辰忽而停招,一劍伸出,已橫于喉結(jié),沈碧辰卻絲毫不慌,又將小瓶封蓋收起,同時“蓐收劍”回鞘,三人身周恢復(fù)昏黑。
持劍女子直到這時方才開口,冷冷道:“你下三濫的手段未能奏效,這是打算任我魚肉?”
沈碧辰道:“原來是我教‘青龍殿’高人駕臨,請恕晚輩無禮?!?p> 持劍女子聽他這一聲是從口中發(fā)出,道:“哦?何以見得?”
沈碧辰道:
“晚輩雖未親身參與,卻對二十七年前九華山十王峰血戰(zhàn)略知一二,放眼今日峨眉,再無一人能將峨眉劍法發(fā)揮到如前輩這般淋漓盡致,而前輩先前這些劍招,晚輩無一例外曾在‘青龍殿’四層得見,因而早已猜測,前輩乃我教中人,最后這‘綠刺蛾’只為證實心中所想,既已確認(rèn)前輩身份,晚輩自知不是敵手,何必再打下去?”
持劍女子道:“你我旗鼓相當(dāng),百招之后輸贏難料。”
沈碧辰道:“晚輩豈敢?前輩并非峨眉中人,卻能以峨眉劍法逼得晚輩喘不過氣,晚輩雖然狂妄,這點自知之明還是有的?!?p> 持杖男子到這時才走上前來,瞇眼彎眉笑得慈祥,道:“沈墨淵生的好兒子,武功高強,心系我教,居安思危,有勇有謀,的確人中龍鳳?!?p> 沈碧辰道:“前輩過獎,當(dāng)今江湖看似風(fēng)平浪靜,但暗中矛頭無不直指我教,倘若對此放任不管,則來日我教恐有大難,晚輩身為教中一員,自當(dāng)未雨綢繆,盡力解此危局。”
持杖男子道:“好,好,只可惜你太過好勝,不懂得忍辱負(fù)重,愛逞血氣之勇?!?p> 沈碧辰道:“前輩教訓(xùn)得是,晚輩的確不該在這種時候,得罪四派佛門前輩?!?p> 持杖男子見他一點即透,微笑點頭,道:“如今我教最大的敵人是誰?”
沈碧辰道:“以丐幫為首的正道同盟?!?p> 持杖男子道:“正道同盟以丐幫為首,丐幫又以何人為首?”
沈碧辰道:“自是丐幫幫主卓凌寒?!?p> 心念一動,又道:“前輩的意思,是要晚輩對卓凌寒下手?”
持杖男子道:“且不說卓凌寒身為丐幫幫主,數(shù)不清的大小叫化子跟在身旁,便是以一敵一,你有必勝他的把握么?”
沈碧辰道:“有?!?p> 見持杖男子斂笑不語,道:“是晚輩又逞血氣之勇,還請前輩指點。”
持杖男子嗯得一聲,一張臉復(fù)轉(zhuǎn)溫和,道:“你對卓凌寒了解多少?”
沈碧辰道:“卓凌寒師已盡得丐幫前任幫主班陸離真?zhèn)鳎徊贿^年齡所限,縱使班陸離是天下間一等一的高手,丐幫絕學(xué)‘打狗棒法’與‘降龍十八掌’來到卓凌寒的手中,威力料來有限?!?p> 持杖男子道:“只有這些?”
沈碧辰聽他話里有話,道:“不知前輩的意思是……”
持杖男子道:“老夫問你,卓凌寒最在意誰?”
沈碧辰道:“江湖傳聞,卓凌寒天不怕地不怕,惟獨怕他夫人,如今愛子呱呱墜地,要說他最在意的人……”
忽而明白過來,道:
“不錯,正所謂攻城為下攻心為上,卓凌寒武功雖高,夏語冰卻身手平常,若能找到機會將之生擒,卓凌寒勢必沉不住氣拼死相救,卓凌寒一死,丐幫從此無人,再不足以統(tǒng)領(lǐng)群雄,武當(dāng)聲望雖高,卻只一心修道,一群牛鼻子隨波逐流也還罷了,要他們接管正道同盟,不塵真人必不會有興趣,屆時再無其它門派可以服眾,則我教之危自解?!?p> 持杖男子甚是滿意,捋須笑道:“孺子可教?!?p> 沈碧辰道:“多謝前輩贈言,令晚輩醍醐灌頂,但是如何生擒夏語冰,望前輩不吝賜教?!?p> 持杖男子道:“你是沈墨淵的兒子,老夫相信你一定會有辦法,你放心,到時你若需要相助,則我兄妹義不容辭。”
沈碧辰方知二人為兄妹而非夫婦,心道:“我孤陋寡聞,竟不知我教臥藏這樣一對高人前輩,下次回到谷中,可得好好問問爹爹?!?p> 稍一分神,二老已隱跡于黑暗深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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晉無咎回到冰川鎮(zhèn),見沈碧痕尾隨在后,道:“你為甚么還跟著我?”
沈碧痕道:“你為我受傷,不等你傷勢痊愈,我怎能獨自離開?”
晉無咎道:“你不是替我包扎了么?”
沈碧痕道:“你傷口不好,每日里餐風(fēng)宿露,我如何過意得去?”
晉無咎道:“我一個人在山里活了十年不止,這些事可難不倒我,你再有花不完的銀兩,也未必活得有我自在?!?p> 沈碧痕大奇,道:“樹上睡十年,山里活十年,你到底是人還是猴子?”
晉無咎回想起自己曾對纖纖說起過往,心道:“這些事,我可懶得再說一遍了。”
對她只作不理。
走得一會,客棧已在眼前,沈碧痕道:“這冰川鎮(zhèn)是留不得了,晉大哥你等我一會兒,我上去拿些東西,這便與你一同離開?!?p> 扭頭見他包袱竟始終背在肩上不曾丟棄,忍不住噗嗤一聲,道:“你還真是要財不要命?!?p> 晉無咎心想這么一鬧,惟有連夜趕路,他在任府一月曾詢問家仆,得知卓夏二人該在東北方向,雖不知沈碧痕不離不棄所為何事,卻也不能不由分說喚她背向而去,見她走入客棧,獨自站于原地發(fā)得會呆,沈碧痕又已下樓,拉住他的手臂,道:
“快走啦,好不容易撿回的小命,又想還給那老巫婆么?”
晉無咎想到適才死里逃生,點一點頭,沿街道向東而行。
出鎮(zhèn)后轉(zhuǎn)而向北,二人挑了最不起眼的荊棘小道,沈碧痕道:“那五人騎了馬,定不會走這一條路?!?p> 恰見路邊一條小溪,順?biāo)鞣较蜃呷ァ?p> 晉無咎道:“我要去找小哥哥小姐姐,你要去哪里?”
沈碧痕道:“你小哥哥小姐姐,便是卓幫主卓夫人罷?”
晉無咎奇道:“你怎么知道?”
繼而想道:“天下間會‘降龍十八掌’的總共也沒幾人,我這問題是問得蠢了?!?p> 沈碧痕道:“自己去想?!?p> 不多時來到溪流盡頭,沈碧痕在水邊蹲下,道:“晉大哥你過來?!?p> 晉無咎依言上前,道:“甚么事?”
沈碧痕道:“你坐下。”
晉無咎不解,在沈碧痕面前坐下,見她伸手解開裹在左臂傷口上的綠色衣襟,小心翼翼向外撕扯,這時血液已干,布條連著皮肉,晉無咎但覺左臂猶如針扎,咬牙忍住刺痛,瞥眼見沈碧痕全神盯住傷口,直至布條完全脫落,鮮血再度涌出。
沈碧痕見他左臂輕顫,道:“可疼得緊么?”
晉無咎道:“好多了?!?p> 沈碧痕道:“好啦,把衣服脫了罷。”
晉無咎道:“你想做甚么?”
沈碧痕見他忽而警覺,忍俊不禁道:“給你上藥啊,你緊張甚么?”
晉無咎連連搖頭,道:“不用了,不用了?!?p> 沈碧痕道:“不肯脫衣服,那把袖管卷起來也行?!?p> 晉無咎仍是擺手。
沈碧痕伸手佯怒,道:“信不信我打你?”
見晉無咎左右躲閃只是不許,幾下?lián)P手,在他“臑會”、“精促”二穴一點,晉無咎登時動彈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