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碧痕瞪他一眼,道:“讓你打不過我,還不肯聽話?!?p> 解開他的上衣,也不全部脫去,只扯出左臂,取一塊布條在溪水中浸濕,將溪水慢慢滴入傷口清洗,以干布吸水完畢,從懷中摸出一瓶不知何物,啟蓋后一股藥香撲鼻而來,在傷口上輕點幾下,灑出一團粉末,再撕一塊衣襟包扎,這才替晉無咎解開穴道,沒好氣道:“自己穿啦?!?p> 晉無咎惟有苦笑,他認得這“臑會穴”,自己曾在巨輪上點過纖纖,卻不想有一天自己亦得此報,明知沈碧痕是一番好意,但這般在她面前袒胸露乳,終是渾不自在,嘴上卻道:“謝謝?!?p> 沈碧痕道:“謝就不必了,你在樹上躲得好好的,若非為了救我,原也不用傷成這樣?!?p> 晉無咎道:“沈姑娘……”
沈碧痕搶道:“你還叫我作‘沈姑娘’么?”
晉無咎心道:“一個稱呼而已,有甚么要緊?反正我也打不過她,聽她的便是了?!?p> 道:“碧痕?!?p> 沈碧痕嫣然一笑,起身環(huán)視,這一帶樹木雜亂,地上花草稀疏,道:“今夜是見不著客棧了,你要睡樹上么?”
晉無咎道:“沒人追殺的話,還是睡地上的好些?!?p> 沈碧痕隨意找到一根樹干倚靠坐下,道:“那你自己尋地方罷,我先休息了?!?p> 晉無咎見她當真閉上雙眼說睡便睡,心想這一天來回閻王殿,也真夠她累的,自己更是經(jīng)歷人生大起大落,心力交瘁之余,找到十步開外一處空地,一閉眼已失了知覺。
昏昏沉沉間,依稀看見纖纖被沈氏兄妹所殺,好不容易活轉(zhuǎn)過來,卓凌寒又一掌打在她的后背,眼睛驟然睜開,才發(fā)現(xiàn)躺在地上全身冒汗,重又合上困頓睡眼,卻再也無法入眠,輾轉(zhuǎn)幾個來回,索性抬頭發(fā)呆。
離開蓬萊仙谷之后,竟還是第一次睡在露天,明明非常熟悉,又似十分陌生,雙掌枕在后腦,眼望漫天繁星,憶及蓬萊仙谷鐵籠之中,晉太極曾有提及,如果腦中想一個人,那個人便會化作天上一顆星星,躲在某個地方?jīng)_自己眨眼,晉無咎心道:
“那么多的星星,哪一個才是纖纖?”
想到離開纖纖,竟窘迫得連吃住都沒有著落,此時此刻纖纖不知睡著沒有?還是也像自己一樣,枕著枕頭眼望天花板發(fā)呆?又有沒有想起自己?細數(shù)三個月的相處,纖纖的溫柔善良,再度悲上心頭,眼淚嘩嘩直流,怕吵醒沈碧痕,沒敢歇斯底里。
直到又一次哭得沒了眼淚,晉無咎伸袖將雙眼擦干,見十步之外沈碧痕身子蜷成一團,微覺奇怪,此時六月中旬,縱使入夜亦嫌天氣悶熱,不知為何她竟會寒冷。
從包袱中取出一件長衣,走到跟前蓋在她的身上,下手輕輕沒有將她吵醒,又躡手躡腳回到原處,繼續(xù)躺下胡思亂想,心道:“碧痕也不說自己去哪,卻又總跟著我?!?p> 瞳孔微張,又續(xù)想道:“難道……”
晉無咎這一日只要得空,掛念的便是纖纖,忽而冒出這個念頭,內(nèi)心深感不安,只一會沒有想著纖纖,困意登時席卷全身,又一次睡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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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度醒來天已大亮,眼角盡是淚濕,晉無咎隨手一抹,見夜間取出的長衣已折疊整齊放在身旁,沈碧痕正在溪邊洗臉,扭頭見他,道:“你醒了?!?p> 晉無咎見她神色如常,心想她來到身邊放下長衣,總是瞧見了自己落淚的狼狽腔,嘴上不說,那是故作不知罷了,隨口嗯得一聲,來到溪邊,捧起一抔清水朝臉上沖洗。
沈碧痕道:“不走大路的話,我們遇不到市鎮(zhèn),你說你到處都能活得下來,不論你吃喝甚么,順便把我養(yǎng)活了罷?!?p> 晉無咎本欲找個借口與她分道而行,轉(zhuǎn)念卻想,既然不能往回自投羅網(wǎng),總得帶她一起離開這荒郊野外才合情理,道:“這是自然?!?p> 這一帶地勢平坦,農(nóng)田多而樹木少,放眼望去沒有車馬走道,只能整日里在林間穿行,憑借日出日落辨明方向,餓了便摘些野果,沈碧痕從小嬌慣,第二頓便受不了,見晉無咎似笑非笑,加之腹中饑餓,除此亦無它法。
又過兩天兩夜,第三日道旁農(nóng)舍漸多,傍晚沈碧痕找到一間入內(nèi),里邊住著一家三口,夫婦倆看來與二人年紀相若,孩子卻已在院中認字。
沈碧痕遞上一錠銀子,夫婦倆像是一輩子沒見過這許多錢,大喜過望前去殺雞摸魚,又采摘一些素菜,做了四菜一湯給他們大吃一頓,吃完后說帶孩子去鄰村爺爺奶奶家,竟把整間屋子騰出。
傍晚二人各自洗浴完畢,坐于院中納涼,晉無咎隨意挑得一身換上,沈碧痕卻未有隨身行囊,不得已穿上村婦的粗布衣裳,她在女子中身形高挑纖弱,村婦卻矮矮胖胖,晉無咎見她袖管中露出老大一段手臂,整件衣服又順著肩膀耷拉下來,忍不住莞爾。
沈碧痕道:“你笑甚么?”
晉無咎微笑搖頭,道:“沒甚么?!?p> 沈碧痕看出他的心思,道:“這里買不到衣服,只能洗了明天上路時穿,今夜這么將就著罷。”
又道:“我倒沒怎么流汗,就是有些臟了?!?p> 說到這里二人同時扭頭,相視一笑,晉無咎但見一張清麗無倫的臉蛋,雖只穿著極不合身的粗衣,卻絲毫掩不住秀色,忽而想到纖纖,心道:“我心里便只纖纖一人,怎可這樣盯著其他女子?”
趕緊視線避讓開去。
沈碧痕見他一臉心虛,奇道:“你怎么了?”
晉無咎只怕被她發(fā)現(xiàn)心思,岔開話題道:“這些天我見你一點都不怕熱,是因為陰力的關(guān)系么?”
沈碧痕道:“你竟知道陰力?”
晉無咎道:“冰川鎮(zhèn)那天夜里聽你哥哥說的?!?p> 沈碧痕道:“對呢,我居然給忘了?!?p> 雙手托起腮幫,向上翻一個白眼,露出一個可愛鬼臉,道:“告訴你也不打緊,本門內(nèi)力便是這樣,學完陰力,身子便會比普通人怕冷?!?p> 晉無咎道:“奇怪的內(nèi)力。”
沈碧痕道:“我倒覺得挺不錯的,夏天你們熱得半死,我反而覺得舒適,冬天雖比你們苦一些,但放個火爐在身旁,其實也還好罷?!?p> 晉無咎道:“那你們的內(nèi)功有沒有陽力?如果有,你也練一下,不就可以不用這么怕冷?”
他問這話時心里甚是警醒,暗道:“這‘陽力’二字雖是從任大哥口中聽來,可既然她說了‘陰力’,我隨口說個‘陽力’,她應(yīng)該也不會懷疑?!?p> 哪知沈碧痕忽而俏臉緋紅,啐道:“我才不要學那東西?!?p> 晉無咎大奇,道:“你不學便不學,臉紅甚么?”
沈碧痕道:“不告訴你,反正以后休得在我跟前提及此事?!?p> 想得一想,又道:“我自己不學,可不是說我瞧不起學陽力的女子,我有一個從小玩到大的妹妹,她便是學了陽力的,武功比我強得多了,我們感情也一直很好?!?p> 晉無咎將之前所聞種種串聯(lián)起來,心道:
“她說的,多半便是那‘句芒’的主人,也就是‘剝’劍‘祝融’的女兒,那個長翅膀的姑娘,聽任大哥的意思,莫家比沈家還是好一些的,沈墨淵的表兄和弟弟血洗昆侖,莫蒼維好歹阻止了,任府的鑄劍爐邊,我也是親眼看見莫蒼維下令,那十七個人才得以保命,但他畢竟沒能救下夏家那么多人,‘祝融’和‘句芒’也是老實不客氣的收下了,要說莫家好,那也是相比沈家而已,其實莫沈兩家哪有甚么好人?”
想到纖纖得知被滅門后哭得那么傷心,脫口道:“反正不管陽力陰力,在你們沈家人手里都只不過是殺人而已?!?p> 沈碧痕聽他語氣忽變,道:“晉大哥,那日冰川鎮(zhèn)重見,我便覺得你厭惡沈家,是我家里有甚么人得罪過你么?”
晉無咎不能直言自己到過任府,站起身道:“沒有,我累了。”
沈碧痕沒來由被他一頓奚落,也不生氣,向他背影瞧去,轉(zhuǎn)而幽幽望著院門,道:“那天要不是哥哥突然出現(xiàn),老巫婆可沒打算放過我,我卻沒讓哥哥殺了她,你知道是為甚么么?”
晉無咎停下腳步,心道:“她這說的倒是事實?!?p> 道:“為甚么?”
沈碧痕道:“我教自有教規(guī),倘若濫殺無辜,會受到教中最嚴厲的酷刑?!?p> 晉無咎腦中反復(fù)盡是任寰所言,心想莫沈兩家殺了那么多人,還不是活得好好的?冷冷道:“最嚴厲的酷刑?罵一頓了事罷?大不了再去面壁思過,還能嚴厲得到哪里?”
沈碧痕輕嘆一氣,道:“教中最嚴厲的酷刑,叫作‘十方盤龍鏡’,比你想象中的殘忍千倍萬倍?!?p> 晉無咎聽見“十方盤龍鏡”,立時回想起任寰亦曾提過這五個字,回到座位坐下,語氣稍稍緩和,道:“這卻是個甚么酷刑?”
沈碧痕恍若不聞,道:“‘十方盤龍鏡’之刑,正是二十六年前由這一代師尊大人解封,用以處決教中十惡不赦之徒。”
晉無咎道:“是么?這些年盤龍做了那么多壞事,有多少人死在這個酷刑之下?”
沈碧痕垂首看地,低聲道:“沒有?!?p> 晉無咎鼻孔出氣,懶得接話。
沈碧痕又是一聲輕嘆,道:
“此后很長一段時間,教中弟子確實安分不少,可最近這十年來,師尊大人忽然性情大變,整日里只顧練甚么絕世神功,教中弟子一下子沒了約束,江湖中四處為惡,才會被各大門派視作眼中釘,眼下你小哥哥率領(lǐng)各大門派,已將盤龍峽谷團團圍住,我教百年基業(yè),也許過不多久便要毀于一旦?!?p> 晉無咎不知陜中情形,道:“團團圍?。磕悄闶窃趺闯鰜淼??”
沈碧痕淡淡一笑,道:“任何門派總是資質(zhì)平平者多,出類拔萃者少,卓幫主那些盟友能困得住中峰下峰,又怎能困得住我上峰弟子?”
晉無咎聽她此言頗有抬高自己之意,眼神臉色中卻不露分毫自滿,也不知該如何應(yīng)對。
沈碧痕又道:“除此之外,我讓哥哥放過他們五個,還有另一層緣由?!?p> 晉無咎道:“甚么緣由?”
沈碧痕道:“你總是丐幫弟子,幫規(guī)嚴苛,哥哥若是殺了他們,你不免要遷怒于我,那便無趣得緊。”
晉無咎道:“我又打不過你,你怕甚么?”
沈碧痕白他一眼,道:“懶得與你多說?!?p> 卻見晉無咎眉頭緊鎖,道:“又怎么……”
晉無咎搶道:“噓!有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