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回 獨(dú)山無涯③
待四人走下樓道,晉無咎道:“廉前輩,我接掌我教后,一直沒能得空好好詢問爹爹媽媽當(dāng)年狀況,爺爺從未對我提過,他們曾是兩個怎樣的人?又為何被害得這么慘?廉前輩是否知道些甚么?”
廉德明在四女臉上一一看過,道:“要說瓊丫頭……”
忽而意識到甚么,忙道:“教主恕罪,老廉失禮,該是老夫人才對?!?p> 晉無咎道:“廉前輩第一天認(rèn)得無咎么?您比爺爺更要年長,如此稱呼并無不妥,我反倒聽得親切,不必刻意改口。”
廉德明道:“是?!?p> 再看四女一眼,接著適才的話道:“要說瓊丫頭,可謂我教創(chuàng)立以來第一才女,一人精通琴棋書畫,也即是說,你們四人所做之事,瓊丫頭一人便能完成?!?p> 環(huán)棋一吐舌頭,道:“教主的媽媽,自是神仙般的人物,我們怎敢相比?”
瑗琴輕聲道:“環(huán)棋不要多嘴,聽廉前輩說下去?!?p> 廉德明恍若不聞,道:“我教歷代教主貼身丫鬟,稱呼都以一件玉器外加‘琴棋書畫’其中一字,便如你們四個?!?p> 四女默聲點(diǎn)頭,又聽他道:“但瓊丫頭一人精通四藝,所以旁人只稱呼她一個‘瓊’字,偏生老教主專心武事,獨(dú)子云廷方為風(fēng)流才子,和瓊丫頭情投意合。”
關(guān)于晉云廷與蕭瓊羽這段過往,晉無咎曾在魔界竊聽所知,也不打斷,由得他緩緩續(xù)道:
“二人生下教主后,常入魔界和教主夫人的親生父母來往甚密,此為其一;老教主在兩個最得意的弟子中,偏愛蒼維先生遠(yuǎn)勝墨淵先生,此為其二;墨淵先生志向野心遠(yuǎn)勝蒼維先生,此為其三;沈家想和莫家結(jié)親,晉家也想和莫家結(jié)親,此為其四?!?p> 晉無咎聽出他的意思,道:“廉前輩,您是懷疑,爹爹媽媽的遭遇,是沈家所為?!?p> 廉德明卻似如夢初醒,道:“是老廉沒有證據(jù),在教主面前亂嚼舌根。”
晉無咎道:
“不,廉前輩,岳父大人也曾有此猜測,我知道十六年前,姚家受五臺門所托,其時年僅六歲的姚千齡調(diào)配毒藥,將爹爹毒殺,將媽媽毒啞,此后媽媽便受困穆莊十六年整,爹爹也被埋于‘八陣’外圍,讓媽媽連看一眼爹爹的墓碑都做不到,‘青龍殿’和姚家相隔六百丈,若無沈家牽線,姚家便有通天能耐,也動不了爹爹媽媽?!?p> 廉德明道:“唉……”
只出一字,忽聽晉無咎道:“甚么人?”
打開門一看,廊上站有一人,卻是沈碧痕。
二人四目對望良久,晉無咎親見她雙眶悠悠噙出淚珠,道:“碧痕……”
沈碧痕慘然笑道:“所以晉大哥,你的爹爹媽媽,又是被我沈家害的?!?p> 晉無咎道:“碧痕,這不是你的錯,當(dāng)年做壞事的人都已死去,我沒想過追究,更不會遷怒到無辜的你身上?!?p> 四女曾親見沈碧痕為救夏語冰而凍得整個嬌弱身軀滴水成冰,對她心存十分好感,要說喜歡她更勝喜歡莫玄炎都不為過,后者對外少言寡語,從未以教主夫人身份為難眾仆,但四女總覺她冷艷高傲,不如沈碧痕平易近人,瑾畫當(dāng)即上前一步,挽住她一只手,道:
“是啊沈界主,在我們心里,你一直是極好的姑娘,這些事都過去了,你千萬別要放在心上?!?p> 沈碧痕見四女點(diǎn)頭,芳心稍慰,道:“謝謝你們?!?p> 晉無咎道:“碧痕,你來‘青龍殿’,是找我有甚么事么?”
沈碧痕道:“晉大哥,我能單獨(dú)與你說幾句話么?”
晉無咎微覺意外,正想開口,廉德明與四女甚為知趣,齊齊告退。
二人來到廊上,晉無咎道:“他們都下去了,你找我有甚么事?”
沈碧痕道:“晉大哥,我想求你一件事?!?p> 晉無咎道:“我們朋友一場,說甚么求不求的,有事盡管開口?!?p> 沈碧痕道:“我想退出我教,與媽媽搬出盤龍峽谷,將神界界主之位傳于堂兄?!?p> 晉無咎一驚,大聲道:“碧痕你這是做甚么?我教好容易度過風(fēng)波,大家總算可以回到風(fēng)平浪靜的生活,沒有我的同意,你哪里都不許去,盤龍峽谷就是你家,沈家是做過不少錯事,但怎么也怪不到你頭上,你別……”
沈碧痕道:“晉大哥?!?p> 這一句“晉大哥”叫得又是輕微,又是柔情,卻教晉無咎說不下去。
沈碧痕幽幽道:“正是因為江湖重歸風(fēng)平浪靜,我才要退出我教,去一個沒有你的地方,尋找屬于我自己的生活。”
晉無咎更是語塞。
沈碧痕扭頭看他一眼,道:“如你所言,多年來你對我冷淡,我曾以為是討厭我,可真到我身陷囹圄,你仍會冒死相救,你是真心希望我能平安幸福,不是么?”
晉無咎道:“我自然希望……”
沈碧痕道:“所以你更該許我抽身而退,慢慢將你放下?!?p> 二人并肩遠(yuǎn)眺窗外,也不知過去多久,晉無咎道:“你至少該讓我知道,你想搬去哪里?鄠縣?”
沈碧痕道:“你若真為我好,便不該問這個問題,只需相信我能照顧好自己,要是連行蹤都被你摸得清清楚楚,我做此決定又有甚么意義?”
晉無咎愈發(fā)沉重,道:“那你還會回來看望我們么?”
沈碧痕故作輕松,道:“等我也如玄炎一般,找到那個值得托付終身的人,別說回來看望,說不定更要重回我教,到那時還望晉大哥成全。”
晉無咎重重點(diǎn)頭,道:“我一定等待那一天的到來。”
沈碧痕將腰間“冰夷劍”取下,轉(zhuǎn)向晉無咎,雙掌橫舉,道:“晉大哥,這柄‘冰夷’,是任家心血之作,我既脫離我教,不能再據(jù)為己有,還請你替我歸還任界主,再替我謝過任界主贈劍之恩?!?p> 晉無咎將“冰夷劍”推回,搖頭道:“這件事由我替任界主做主,你和玄炎都是最好的姑娘,也值得最好的寶物,你是這‘冰夷’名正言順的主人,從此無論走到哪里,看見它,就該想起我們都在等你回來。”
沈碧痕又是噗嗤一聲,轉(zhuǎn)身道:“你不想讓我走得了無牽掛么?還來說這種話?!?p> 晉無咎見她艱難說完一句,淚水源源灑落,心口刺痛,卻也只能故作不見。
沈碧痕哭過一會,微覺平復(fù),道:“那我們說好了,從這一刻起,我不再屬于我教,爹爹遺體前往鬼界,我會與鬼界弟子同行,忙完這件事后,我們便后會有期。”
晉無咎喉頭哽塞,用力道:“好?!?p> 沈碧痕最后看他一眼,道:“那么晉大哥,我先告辭了。”
晉無咎見她轉(zhuǎn)身,想要出聲挽留,卻知以她情根深種,值此離別之際,二人實(shí)是多見不如少見,少見不如不見,強(qiáng)忍住將到口的話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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晉無咎既將母親安頓下來,欲在“青龍殿”安排一個醫(yī)術(shù)高明之人,蕭瓊羽全無性命之憂,不如當(dāng)初夏語冰時間緊迫,加之姚松柏年事已高,最初只想讓他在妖界挑出一個信得過的弟子。
誰知他還是親自上山,診治后只說長時間恐懼抑郁所致,苦無應(yīng)對良策,開得幾副藥方用以定神,托妖界弟子送上“青龍殿”。
蕭瓊羽雖想不起過往,卻能分清善惡,數(shù)日后漸知身邊都是好人,非但對晉莫二人,對兩個貼身丫鬟亦不再排斥。
晉無咎身為教主,又逢教中惡戰(zhàn)過后,不免忙于各種教務(wù),莫玄炎掌管一界,同樣不能時時相陪,蕭瓊羽不吵不鬧,任由兩個丫鬟推去山間賞景,卻又常常眼望東南呆呆出神,看久后又是一臉晶瑩。
晉無咎知道母親記掛父親,回谷便向廉德明請教遷葬細(xì)節(jié),這些卻是鬼界所長,歸翊當(dāng)下遣出界中弟子前往太湖,晉無咎算好時日,與莫玄炎一同飛往與之會合,指明所在,鬼界弟子小心處理。
折騰近一個月,終將晉云廷與“剝復(fù)雙劍”三人入葬鬼界“天堂”,晉莫隨行護(hù)送,于登州碼頭找到鬼界船夫,如期見到谷令儀、沈碧痕母女。
而后谷令儀登船,沈碧痕卻留于岸邊,莫玄炎知她為沈家秘術(shù)所困,難入鬼界墓地,晉無咎只怕增她愁思,原本時時躲避,見她不去亦不多問,想到今日一別,此生未必再見,不愿被莫玄炎瞧出失落神色,狠下心來振翅飛高。
當(dāng)日忙完落葬天色已晚,晉莫于魔界住得一夜,莫玄炎心思細(xì)膩,何嘗不知他愁腸百結(jié)?每每見他伸臂,也不躲閃,只溫順任他摟抱,次日臨行前,又入一次“天堂”磕過三個響頭,這才飛回盤龍峽谷。
回谷后,晉無咎命人于北殿設(shè)出一座靈堂,供蕭瓊羽隨時祭拜,溫言告知晉云廷已入土為安,蕭瓊羽雖還認(rèn)不得人,卻能聽得懂話,她自于穆莊外圍“龍飛陣”中見丈夫墓碑被毀,直到這時才放下心來。
晉無咎安撫過母親,但覺說不出的釋懷,又得教眾來報,說洛揚(yáng)采于北殿外求見。
是時臘月將至,山頂寒冷,晉無咎趕緊親自來到北門將洛揚(yáng)采請入,見她身后除卻兩個丫鬟,另有四名魔界弟子抬一大箱,看樣子答允搬入“青龍殿”,更是大喜過望。
入二層后,蕭瓊羽剛巧與洛揚(yáng)采打一照面,似是想起甚么,這次主動伸手相握,將她拉入“天羽閣”,竟大有懇求她入住之意。
洛揚(yáng)采見她咿咿呀呀說不清楚,卻眉眼中寫滿真誠,朝晉莫看去,后者自然求之不得,晉無咎貴為一教之主,莫玄炎亦非深閨婦人,雖各懷孝心,終不能寸步不離,有洛揚(yáng)采與之互相陪伴,二人本是故友,如今更結(jié)為親家,竟能在生離死別十六年后,如姐妹般一同起居,實(shí)替她們感到欣慰。
回到“龍宮”,晉無咎一把摟住愛妻,他自八月廿八前往五臺山,始終滿腹憂煩,直到今日終于一身輕松,莫玄炎吃吃笑道:“一得空便不規(guī)矩?!?p> 見他湊嘴上前,也不躲開,由得他一頓深吻,在他懷中靜靜倚靠。
二人相擁許久,莫玄炎輕輕掙脫,道:“我想去‘翼殿’練劍,你陪不陪我?”
晉無咎想起上一次入六層“翼殿”還是五月,一恍半年已過,道:“夫人有命,為夫豈能不陪?況且上一次你說要損壞‘翼殿’,我也想去瞧瞧,那里究竟會變成個甚么樣子?”
莫玄炎沖他一眨眼,道:“我也不知道?!?p> 晉無咎被她輕顰淺笑迷得神魂顛倒,定過神時,懷中嬌軀已然不見,又是怦然而動,又是意猶未盡,尾隨翩翩步履而去。
來到六層,以“青龍玉石”開啟“壽山不系”,晉無咎一眼發(fā)現(xiàn)異樣,七層青光圓球竟而消失不見,中空部分蕩下一條軟梯,見莫玄炎薄唇輕扁,似笑非笑中透出一絲得意,道:“玄炎,你早猜到會是這樣?”
莫玄炎道:“上去看看?!?p> 二人背負(fù)白青雙翼,無需沿龍道而行,只稍稍一躍,已身在七層,眼望墻頂中心缺口,見微光傾瀉,色調(diào)陰沉,莫玄炎道:“誰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