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命先生的后堂其實別有洞天,穿過一面屏風,早有一看上去年過而立的青衫男子候在里面低頭飲茶,看見周隱被人帶來,立刻起身行禮。
周隱回之一禮:“張先生?!?p> 面前男子姓張名幼珍,來自黃州。
張幼珍笑著問:“明堂今日怎么得閑來張某這寒舍拜訪?莫不是有什么事情?”
說罷他又像是想起了什么:“對了,主帥在一個月前我離開黃州的時候還千叮嚀萬囑咐,要我千萬把先生請到黃州去,這次可萬萬不能推辭?!?p> 她愣了愣,半晌笑出了聲來:“這已經(jīng)是第三次了,元帥是劉皇叔,明堂可不是臥龍,只能棲身于此,別無去處?!?p> “怎么別無去處呢?這天下之廣,好男兒皆可踏足,先生難道不想到黃州去追隨元帥,成就一番大業(yè)嗎?”
周隱只是苦笑,若她真是個男兒身,自然去哪里都不必擔心。可是她現(xiàn)在只能被拘于一方院落之中,是去是留都要看他人的臉色,寄人籬下的生活怎能萬事遂意?
一年前她身著男裝在街上閑逛,無意中看到張幼珍坐在一旁擺攤算命,對著一幅地圖愁眉苦臉,眼皮都快要耷拉到了地上。
她一時好奇,湊頭去問他在擔憂什么,張幼珍就把地圖攤開,說自己在思考前朝的一次戰(zhàn)事,想著如何能夠反敗為勝。
周隱覺得一個算命先生在這里憂國憂民十分奇怪,但還是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坐下來和他討論了幾句。
她自小喜歡讀兵書,閣中藏著不少此類書籍,《周子六韜》就是其中之一,唐知府也不去管。
聽著她的分析,張幼珍眼中的光芒愈來愈盛。到最后他拉住她的袖子,只是低聲說:張某有一事想請閣下出謀劃策。
混跡民間,執(zhí)著兵法,還四處尋才,周隱立刻意識到自己招惹上了什么樣的人,立刻起身擺手,想著能溜多快就溜多快。
張幼珍只是對著她的背影喊道:若能成事,張某可以答應先生一個條件。
周隱的腳步頓了一頓。
她倒是一直想打聽一件事,那就是自己的身世。
年少離家,她的腦海中本應有些支離破碎的記憶,可不知道為什么,五歲之前對家的印象像被攔腰截斷一樣,竟是一片空白。
她只能依稀從唐知府的只言片語中得知:自己是在大都被收養(yǎng)的,而全家大概只余她一人。
此時,她只是低聲問道:“張先生,你可忘了我的條件?”
“當然沒有?!睆埾壬室恍Γ瑢⒁环庑殴{放到了桌上,“我派兄弟們四處打聽,將正禧年間因黨政牽連而滅門的官員名錄謄抄了下來,其中姓周的就有五家?!?p> 說罷,他嘆息一聲:“當真是天威難測,世事無常啊?!?p> 周隱珍而重之地將那份信箋收攏于袖中,然后道:“今日周某來此,是勸說先生趕緊離開的。唐知府不知為何得知了我們在羅城的消息,恐怕過不了多久就會下令封城,那是必定是插翅難逃。”
張先生愣住了:“情況當真如此嚴重?”
她點頭:“這也是我無意中得來的消息?!?p> 張先生站起身來,焦躁不安地踱步片刻,然后轉(zhuǎn)身問道:“明堂,你當真不愿意和我一起走嗎?”
她只是笑著搖搖頭:“不必了,若是有緣必會相逢,若是無緣……那就后會無期吧?!?p> 張先生凝望著她,眉目中多出了幾分寂寥:“只是想到從此與先生闊別,恐怕今生都不得見,張某心中憾恨難當?!?p> 說罷他起身,恭敬地沖她一禮。
周隱沉默片刻,突然干巴巴地一笑:“罷,罷,看這天色怕是又要下雨,我要趕緊回去收拾,不敢再叨擾先生?!?p> 然后她起身離去,給張幼珍留下一個瘦削的背影。
周隱走出房門,一絲涼風撲打在她凈白的面頰上。她突然想起,張幼珍也本應是一位在家安分務(wù)農(nóng)大字不識的普通人,卻被這世道搓磨地可以拽文弄武,與她品論天下,看來王侯將相寧有種乎,這亂世也可以養(yǎng)出一群真正的英雄。
她抬眼望著天色,烏云滾滾,似是山雨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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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隱運氣并不好,行至半途,雨點就落了下來。
雨下得越來越大,石板路的低凹處已經(jīng)積起了水洼,她深一腳淺一腳地涉水而過,遠方一片濃霧繚繞。
日頭馬上就要落了,夜里行走更是不方便。此時街上已經(jīng)沒有了人影,她雙手抱頭倉皇跑著,背部還是濕了一大片。
突然,她撞上了一個人。
那人的底盤甚穩(wěn),被周隱撞到只是略微后退了一步,而周隱卻一個趔趄差點摔倒。隨著她這一次搖晃,她袖口的那封從張先生處帶來的書信也隨之掉落,貼在了一片潮濕的地面上。
周隱連忙告罪,正準備伸出手來拾取那封信箋,一只骨節(jié)鮮明的大掌卻先她一步將信箋撿起。
她愕然抬頭,看到了對面之人的真容,是一種說不出的俊秀清冷。
那人是名男子,一身素衣落拓,腰間別著一把匕首。他撐傘站在她的眼前,雨勢頗大,但衣角處卻不染塵埃。他垂目望著那一張信箋,眸光微閃。
周隱順著他的目光望去,心中一驚:那封信暈了雨水,使得信封內(nèi)的字跡略微顯露了出來,密密麻麻幾行蠅頭小楷,也不知道他看不看得清。
要命的是,張幼珍這個家伙居然還鄭重其事地在信封上面署了名——幼珍敬上,周明堂親啟。
周隱現(xiàn)在只能祈禱面前的這個家伙并不知道黃州徐響元帥的那名狗頭軍師姓甚名誰,不過她的希冀明顯落空。
她眼睜睜地看到面前男子的眸色越來越深,他握著信箋的手微微用力,讓那本就被雨水粘濕的信紙裂出一道破口來。
周隱站在他對面,飛快地瞄了一下他周身的打扮,除一身不著紋飾的素衣之外,腰帶上還系著一塊令牌。
那是官府的令牌。
她覺得自己真是倒大霉了,平白無故出來送個信都能撞唐知府手下人。
此時,男子將目光從信箋之上移開,直直端詳著周隱。
她一下子就接收到了他的目光,終于明白他為什么總是垂著眼簾看人,那雙眼睛中藏了太多的東西,像一塊剛剛被刀鋒打磨過的冰凌,銳利而寒涼。
她被這種目光猛地擊中,心口微微一顫,忍不住別開了目光,在心中默默地數(shù)著數(shù)。
一,二,三……
跑!
她數(shù)了三下轉(zhuǎn)身就跑,也顧不得回家不回家的事情,只能拿出畢生最快的速度來逃脫,并希望身后的那個人在雨中絆一跤。
雨越來越大了,嘈雜之聲在她身后響成一片,一時間竟聽不清那人的腳步。
她也不敢停下腳步來回頭觀察情況,只能憑借記憶鉆了好幾個胡同。她在拐進最后一個胡同口的時候抬頭一望,絕望地發(fā)現(xiàn),這條小道的盡頭竟然不知何時被封住了!
周隱覺得渾身的力氣被一下子抽走,腿腳一軟,跌坐在了雨中,濺起一身水花。
身后那人似乎意識到她已經(jīng)氣力不濟,便放慢了動作,好整以暇地踱步走來。周隱艱難地回頭一望,發(fā)覺那位眼神銳利的男子依舊撐著那把黛青色的油紙傘,只有衣角處略微被雨水粘濕。
他緩步走過來,在周隱的身旁蹲下。
羅城的周明堂勾結(jié)黃州逆賊,按律當誅。
她此時已經(jīng)無處可逃,只能閉上眼睛,等著他隨時給自己來一刀。
其實想想也挺可笑,唐知府費力在羅城尋找的那位周先生,就是和他鬧了十年別扭的養(yǎng)女。面前的這位大人應該會帶她的尸首到唐大人面前邀功行賞,看到五姑娘躺在自己面前,唐大人的表情一定會很精彩。
死到臨頭的時刻周隱只顧著胡思亂想,既然羅城的周明堂已經(jīng)被抓到,那位和唐大人密謀的陳先生也無處立功,唐六自然也不用嫁給一個打漁人。
周隱等了許久也沒有等到刀刃加身的疼痛,只是在脖頸處傳來一陣溫熱的觸感。
她茫然睜眼,看到面前的男子伸出空閑的那只手,虛掐著自己的咽喉,還上下摸了摸。
他輕輕皺眉,神色似乎有些詫異:“女的?”
趁著他分神,周隱突然揮起一拳,毫不憐惜地朝著那張俊臉打去。她是個女子又不會武功,自然文弱,可這一拳也用了十成十的力道,大概也能叫那人臉上開花。
可是素衣男子只是反手一握就截到了周隱的拳頭,他將手腕微微一轉(zhuǎn),周隱只覺得右手出一股大力襲來,死命咬著嘴唇咽下痛呼,立刻就沒了力氣。
她的幾縷碎發(fā)貼在面頰旁,渾身已經(jīng)被雨淋濕,在漫天的雨簾中微睜著眼望向?qū)γ嬷?,當真是狼狽無比。
心中存著能拖一刻是一刻的想法,她顫抖著開口,學著張幼珍的當年挽留她的話說:“我可以答應你一個條件,只要你不殺我。”
“哦?”面前的男子微微挑眉,面帶戲謔的望著她。
周隱見有希望,便添油加醋道:“只要是我能做到的事情,無論上刀山還是下火海,我都盡力為你去辦。只要是你想要的東西,我都想方設(shè)法為你弄來?!?p> 男子不開口,她便絮絮叨叨地一直說:“此地是販賣貨物的市區(qū),今日并非休沐日,你卻不在官府中應值,反而掛著官牌來這里游蕩。
“我撞見你的時候你卻并非朝著官府的方向走去,反而背道行走。再往前方走不遠就可以出城,而城門之外,便是唐大人親屬的府兵軍營。
“你得知我的身份后神色略有詫異,可見你并不是為了抓我而來。而你又身佩官牌,定然是想讓別人知道你的身份?!?p> 周隱凝視著他的眼睛,下了一個結(jié)論:“你是在利用你在官府任職的身份便宜行事,這方便和你接頭的人認出你來。你想做什么?”
她說出這番話來看似送人頭,因為掌握秘密的人自然該殺,可是仔細一想,卻沒有那么簡單。
周隱知道直面這樣的人不能有一絲一毫的隱瞞,便將一切和盤托出,相當于直接告訴他:我有這樣的能力,我有這樣的價值,你知道我的把柄,我也知道你的,用不用我全在于你。
男子沒有說話,只是站起了身來。
周隱抬眼望他,看到他的神色融在一片霧茫茫的雨中,突然變得悵惘與暗淡,像是想起了什么傷心往事。
他緩緩開口發(fā)問:“如果我想要這個天下呢?”
一時間,周隱懷疑自己的耳朵出了問題。
雨夜行走的男子,就算眼神再過銳利,心思再過深沉,也不過是一個身居府衙之中的微末小吏,居然在這里和她說他想要天下?
不過他敢說,她就敢答。無論如何,先將這一關(guān)糊弄過去為上。
于是周隱坐在一片水洼中緩緩開口,說出了她這一生中最為狂妄的話。
“不試試怎么知道?”
聽見她這句話,男子猛然回頭,用一種不可置信的目光再次上下打量她。周隱忍不住在心里翻了個白眼,你怎么說話我就怎么接嘍,現(xiàn)在又像看一個癡人一樣看著我。
嘖嘖嘖,真是雙標。
男子在雨中愣了片刻,突然笑了出來。那笑容像是一塊石頭投入冰湖之中而泛起的漣漪,蕩漾著,卻讓人心生寒涼。
他向周隱伸出了手:“先起來吧?!?p> 周隱咬著下唇,沒有直接握住他的手,只是略微扶了扶他的手腕。男子勾唇一笑,待她完全站起來之后,便用力一拉,使周隱站到兩人呼吸相聞的距離之中。
他握住她的右手一動,又把脫臼的手腕接了回去,這次周隱忍不住地“哎呦”一聲。
他卻沒有理會,只是緩緩地靠近她,在她耳畔輕聲道:“上了這條賊船,可就別想跑了?!?p> 說罷,他略微后退一步,微笑著將手中的油紙傘和濕透的信箋遞給周隱,然后轉(zhuǎn)身離去。
周隱舉著油紙傘立在雨中,略微有些凌亂。
少俠,合作達成,不留個姓名嗎?
蘭亭玉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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