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隱仿佛被人猛拍了一下腦門，傻傻愣在原地。過了一會兒，她怔然發(fā)問：“都……燒了？”
“嗯，”陳裕卿神色淡然，“我的那份和你的那份，你倒是將這東西藏得挺深，我花了好長時間才找到。”
她一臉愕然地望向他。
事到如今，她覺得已經(jīng)不能用言語來形容自己內(nèi)心的波瀾洶涌。
罵這人無賴？似乎太輕。
罵這人不守信用？似乎也太輕。
罵這人反復(fù)無常？似乎還是太輕。
他望向一臉僵硬的她，忍不住在內(nèi)心暗嘆一聲。
大概就是個榆木頭吧。
他嘆了一口氣：“阿隱，我陳裕卿走到如今這步田地，背棄過很多人，暗害過很多人，出爾反爾的事情也做得數(shù)不勝數(shù)，所以我絕不會輕易對人下承諾。但是我既已說了對你死生不負(fù)，便是死生不負(fù)。”
他頓了頓：“若是你覺得不放心，我再加一條，若我違背諾言，便……”
說到這里時，他又停了下來。
周隱心下了然，陳裕卿不信神魔，不信佛道，若說出“永墮阿鼻地獄”這樣的話，怕是臉?biāo)约憾紩贿又弥?，若拿親人來立誓大概有些說服力……但是他哪還有親人？
似乎這世間，沒有什么東西可以絆住他、威懾他。
他沉默片刻，突然扳起她的臉來，望向她的眼睛。
周隱突然感到一絲不安，并不是怕他情急之下對自己有所動作，而是怕他不經(jīng)三思就說出一些無可挽回的話來。
火爐中的紅光緩緩跳動著，映得一室溫暖。在這寒冬時節(jié)，他的聲音卻如同暖風(fēng)般拂過。
只見他將右手舉過頭頂，眼神堅決。
“若我陳裕卿背叛周隱，定會永失摯愛之人，此生再無歡樂，黃圖霸業(yè)如流沙散去，蓋世功勛被史書改寫，己身如飛蓬一般散于茫茫江湖，再不被世人記起?！?p> 她大驚失色：“你這是說的什么話？”
他似乎滿不在意地笑了笑：“阿隱，現(xiàn)在你放心了么？”
她一時有點轉(zhuǎn)不過頭腦來，明明是他跑到這里，又是提娶親又是吵架，又是燒和離書又是立誓，她何曾對他提出什么要求？如今毒誓已經(jīng)立下，他卻來反問她放不放心，天底下哪有這樣離譜的事情？
就算……就算她動過一絲隱隱約約的真情，也早就應(yīng)該把它親手掐滅。
別人不知陳裕卿，周隱心里卻明明白白，他是一個可怕的人。
就算安?？诒恢茈[壓了風(fēng)頭，她也能明確地知曉——他的籌謀從來都在暗處，為了一個合適的機會，他可以默默無聞地蟄伏上三年，甚至更久。在這個過程中，他從不顧惜性命和鮮血。
這樣的一個人真的可以托付終身？她不禁再次懷疑起唐知府當(dāng)年的話來。
陳裕卿卻沒有給她任何仔細(xì)思索的機會，他摸了摸自己的腰間，將一枚玉佩扯下，攤到掌心中。
看到那枚玉佩，周隱心中一驚。
一個月前，她前往校場替小郭子解圍，被他戲弄后跑到營外草場上吹冷風(fēng)。他追過來，送給她一枚玉佩，與她細(xì)談出征安?？诘氖虑?。
而現(xiàn)在他手中的這枚玉佩，與他送給她的那枚十分相似。
不，還是有些不同。她的那枚雕刻的是一位俏麗的少女，而陳裕卿的這枚則是一副男子模樣。她仔細(xì)觀察了玉佩原料上的流紋，發(fā)現(xiàn)這枚應(yīng)該恰好能和自己的那枚契合起來，大概是用一塊原料分成兩半雕刻而成的。
一想到陳裕卿把那枚玉佩送給自己的目的，她就覺得嘴里發(fā)苦，手腳發(fā)僵，不知道該說什么來轉(zhuǎn)移他的注意力。
這時，她聽見他問了一句：“我送你的那枚玉佩，你怎么沒戴上？”
話音剛落，她就連忙望向自己的腰間，果然空蕩蕩的一片。
可是就在今天上午剛到黃州的時候，這枚玉佩還系在她腰間，如今怎么不翼而飛了？
她仔細(xì)回想了今日的情形，只能無奈地承認(rèn)這個事實——玉佩是在聚華樓的時候弄丟的。
大概在這種官宦云集的地方，難免有一些手腳不干凈的人？
陳裕卿注意到她面色的異常，沉默了片刻，悶悶地問了一句：“丟了？”
周隱在心中哀嚎了一聲，看來這位難伺候的大爺又生氣了。
事到如今，她也只能干巴巴地向他解釋：“我……我真不是故意的……”
他垂目凝視她片刻，半晌，嘆了口氣。
“阿隱，我不是那么小氣的人，我是怕這玉佩落到有心人手里，會被拿來做文章?！?p> 她有些震驚：“一枚玉佩而已，能做什么文章？”
“只要愿意，就連設(shè)計好的一個眼神都可以離間他人，一枚玉佩已經(jīng)足夠了，”他冷冷地說，“更何況現(xiàn)在……本是多事之秋。”
周隱默然。她又想起了陳裕卿在安?？谥熊妿ぶ袑懴碌拿苄?，也許她的一個小小失誤，也可能打亂他原來的謀劃。
她不想拖他的后腿，盡管她對他的計劃一無所知。
于是她站起身來，神色重新變得冷靜而淡漠。
“我去問問蔡相，也許能得到什么線索?！闭f罷，她又添了一句：“殿下若沒有旁事，便請回吧?！?p> ————————
蔡識的營帳離周隱所在的地方并不遠(yuǎn)，穿過一片步兵用來練習(xí)排兵布陣的校場，就到達了目的地。
她剛想上前一步求見，忽而一陣風(fēng)刮過，將幾聲零碎的對話吹到了她這邊。
“你說張相為何如此折騰，蔡相明明已經(jīng)把位次排好了，他卻要大張旗鼓地再換座位！”
“話也不能這么說，張相是按照軍功給咱們排序呢！”
“我看你小子就是因為換到了靠前的位置才替他說話！”
從這段對話里，周隱提煉出了關(guān)鍵信息。
這幾位談話的軍士應(yīng)該是擔(dān)任參將校尉一類的職務(wù)，官職不高也不低，談?wù)摰拇蟾啪褪墙裢響c功宴的位次問題。
蔡相已經(jīng)排好了位次，而張幼珍卻又調(diào)換了，美名其曰按軍功重新排序，卻讓將士們怨聲載道。
他為什么要這么做？
周隱還沒有來得及好好思量，那幾位正在閑聊的低級將領(lǐng)們便注意到了她，連忙走過來行禮。
其中一個人比較機靈，看到周隱似乎有求見蔡識的意思，便提醒道：“軍師來得不巧，丞相他剛剛前去黃州行宮覲見陛下了！”
徐響將黃州作為據(jù)點之后，便把城內(nèi)知府修筑的一座豪宅據(jù)為己有，將親近女眷都安置在那里，自己則采取了張幼珍的諫議，與將士們一同宿在軍營之中，以便于出兵征戰(zhàn)，順便激勵軍心。在稱帝后，他征集工匠將那座豪宅再次翻修了一遍，規(guī)模略微擴大，也算是一個小型的行宮。
徐鳴除了慫點，在行事風(fēng)格上還是繼承了徐響艱苦樸素的作風(fēng)，一直住在城郊大營里，但是此番他感染風(fēng)寒，便搬到了行宮內(nèi)靜養(yǎng)。
今晚的慶功宴也在這座行宮舉行。
聽到那名參將的話，周隱心中一空，看來玉佩的事情終究還是得不到明確的答復(fù)。
可是蔡識怎么走得如此之急？她剛剛回來和陳裕卿說了幾句話，他就連忙向黃州行宮趕去。不像是徐鳴有要事交代，倒像是為了躲著她。
她默然轉(zhuǎn)身，也顧不上和興致高漲的下屬聊上幾句，便心不在焉地離去。
大概行了一刻鐘，她又回到了自己的營帳內(nèi)。
火爐依舊燒得旺盛，陳裕卿卻不見蹤影，想來離開時還給爐里加了幾把柴禾。
她皺著眉頭取出一張平日練字用的生宣，捻起筆來打算寫幾個字，但是苦于沒有現(xiàn)成的墨水，只能用舌尖舔了一舔。
然后她執(zhí)筆，沉思。
今日異常之事頗多，但總結(jié)開來，一共有三件。
第一，是陳裕卿那封收者不明的密信，從信中內(nèi)容來看，他一定有自己的計劃。
第二，是聚華樓中來歷不明的美人阿燕，她絕不是混跡風(fēng)月場中人，那連帶著引薦她的蔡識也值得懷疑。
第三，是方才幾名將領(lǐng)抱怨的換座之事，張幼珍興師動眾，卻換得他們怨聲載道。
大致列出一個草圖之后，她無奈地?fù)崃藫犷~。
陳裕卿、張幼珍、蔡識……徐鳴身邊幾個得力之人，除了她自己，全都心懷鬼胎。
這皇帝果真不好當(dāng)。
陳裕卿的同謀者究竟是誰？是蔡識還是張幼珍，抑或是旁人？
不像是蔡識。很明顯，她的玉佩失竊，與蔡相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而陳裕卿發(fā)現(xiàn)她玉佩丟失時的反應(yīng)，明顯是不知此事。但若是蔡識瞞著他偷偷行動呢？那陳裕卿這個盟友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燈。
而張幼珍……周隱面前又浮現(xiàn)出那個寒冬夜里為醉酒的她擋風(fēng)的身影，他那樣溫和儒雅的人也會有自己的謀劃嗎？他為的又是什么？
她覺得她現(xiàn)在需要搞清楚的是，這些人所鋪設(shè)的亂局之中，有沒有冷箭正指著她和陳裕卿。
周隱總覺得自己應(yīng)該遺漏了一個非常重要的信息，但是現(xiàn)在她有些頭痛，怎么也想不起來。
她擱下筆，仰頭嘆了一聲。
火爐依舊熊熊燃燒著，是不是發(fā)出一聲爆鳴，似乎想要攪亂她的思緒，又似乎想要給她一點提示。
周隱閉上眼睛，任神思四處飄散。
聽這聲音，那兩份和離書怕是燃得連渣都不剩了。
兩年前那一樁親事所帶來的陰影，又朦朦朧朧地罩在她周身。
等等……親事？
陳裕卿提起過，他也被許了一份親事。對方大概是現(xiàn)居于黃州行宮內(nèi)的徐家女兒，他說她貌美無比。
她又記起了在聚華樓中，張幼珍望向阿燕時異樣的眼神。
她突然有了一個大膽的猜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