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谷宅(乙亥,水生木)(上)
出了賭坊日近正午。
姜景士帶著夏觀頤在路邊買了點干糧,便說要往谷府去。行走路上,姜景士問夏觀頤剛才和竹老板這一遭,可觀得什么沒有。
夏觀頤想了想道:“竹老板,我看他處寒地日干弱,想必是日柱內(nèi)泄,梟神當頭,印殺豪邁,浮己一世漂泊,澤戊卻被桃花盡耗,本性空靈卻又聰明累,不是什么好命造。”
姜景士笑道:“你這小子,說得跟個小大人似的,你才多大,知道什么是漂泊什么是桃花,沒看過人家的八字就能瞎說這一大堆。”
夏觀頤道:“觀人不一定要看八字啊,我夏家觀人看面看局看時辰,這都是太爺爺教下來的呀。”
姜景士邊走邊點頭道:“這我知道,你們夏家的觀命造啊,看似有理能說通,但是我卻一輩子也沒理解的了。你自己心里有數(shù)就行,出來行走江湖,自己要能觀人識人,知道什么人能結(jié)交,什么人不能去招惹。”
夏觀頤啃了口干糧,未搭話,走了幾步路,猶豫了一下才道:“竹老板其實是個通透人,那個捕快可不是,梟土食木局,桃花戊土奈何天,他倆沒什么好結(jié)果?!?p> 姜景士冷笑了一下,道:“你說的這些,你覺得竹老板自己不知道嗎?”
夏觀頤背著手,也學(xué)著姜景士冷笑了一下,搖頭晃腦道:“這世間人,若是‘知道’便能不做,也就用不著我們這些觀命造之人了。”
姜景士知道他在學(xué)夏家長輩說話,撇眼看了看身邊這個小小的人兒,忽然有種年少時,金平在自己身邊并肩走的恍惚,心中暗暗感懷。
二人不多話,走了大半個時辰,才走到了東城的官居附近。此處為官宅巷陌,在京的官宦世家很多居住于此,由于前朝乃外族人當權(quán),這才有了“胡同”的叫法,其實就是街巷之意。裱褙胡同便在這片官宅巷陌的深處,祖孫倆還找了一會兒才找到了一家院落的大門。
這家青磚砌成門洞,頂上鋪著碳灰瓦,稍有翹檐,側(cè)邊處描著暗紅,兩扇大門亦是刷成漆黑的顏色,門上的銅制把手銹蝕明顯,上刻的簡單的獸頭都已經(jīng)模糊不清,顯得古樸內(nèi)斂。不似之前看到的官宅,朱紅大門,石獸石雕,還有的廊下還掛著大大的燈籠。一開始祖孫倆就是按照燈籠上寫的“某府”來找谷宅,尋了一圈也不見寫有谷宅的燈籠。直到看到這家,發(fā)現(xiàn)他家只在大門邊的石墻上掛了一個小木牌,寫著一個秀麗雅致的“谷”字。
姜景士便上前敲門,拿起那銅把手扣響了三聲,旋即有人開了一條縫,一個小廝伸出頭來望著。
“麻煩通傳,山東蓬萊風(fēng)山派姜景士,求見……”姜景士這個地方頓了一下,過了一會兒才說:“求見……谷府谷星權(quán)老先生?!?p> 小廝點頭道:“老先生稍后?!北汴P(guān)門而去。
姜景士立在原地,似嘆了口氣。
夏觀頤道:“直接就說拜見谷星樞老先生唄,他還是當家的叔父呢?!苯笆坎⑽创鹚?,而是雙目緊盯大門,也不知在想什么。
過了好一會兒,門才又打開,小廝推開了半扇門,道:“老先生隨我來?!北銓⒍艘敫?。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塊巨大的青石影壁,上面是青瓦翹腳,正中間鑲嵌著漢白玉的雕刻。只是此雕刻不似尋常人家雕琢盤枝蓮花之類,此處卻以八卦圖為底,上面雕刻著星宿圖,某些星宿處還鑲嵌著紅色的寶石。這影壁距離大門很近,大概也就3、4步的距離,這若是在門外,當真是一點也看不見院落里面,只是人走進大門就稍顯壓抑了。
仆人帶著祖孫二人從右邊繞過影壁,方見到四四方方的院落,院落里設(shè)有假山和松樹盆景,遠處便是坐北朝南的正房,大廳敞著門,從外頭看雖然面積不大,卻是掛了橫匾、燈籠、卷軸對聯(lián),椅子后面的供桌上還放著盤枝青花瓷瓶,麻雀雖小,五臟俱全。
小廝沒讓二人進大廳,而是帶著二位從東邊的一個小屏門進入另外一個院落,此院中有一小小的回廊,回廊里有一個小花園,園中芍藥花開得正好。順著回廊走到盡頭,又是一處門,跨入門內(nèi),方見第三處院落,比較窄小,內(nèi)有正房一間,正房邊還有東西兩個耳房。幾個下人在耳房邊干活、休息。小廝走到正房門口,撩起門簾,將頭探入道:“山東姜老先生帶到?!?p> 門內(nèi)響起咳嗽聲,而后沙啞的聲音道:“請進來。”
小廝便伸出頭,將門簾拉到一邊,示意祖孫倆進入。
夏觀頤跟著姜景士跨入門檻之內(nèi),一下覺得空氣混濁,熏香的氣味撲面而來。屋子也不大,正廳上匾“辰宿列張”四個大字,匾下便是坐榻,一個長須老者端坐中央,邊上立著一位侍妾打扮的年紀挺大的女人手端著藥湯碗。
夏觀頤只盯著老者看了一眼,便在心中暗嘆這面相真是周正。
只見那老者雖然面色蠟黃,白須凌亂,但卻能看出年輕時俊俏的風(fēng)骨。標準的國字臉,雙目圓潤,高鼻薄唇。他身穿灰色對襟皮襖,內(nèi)穿青白色長衫。
如今已近暮春,早已不是穿皮襖的時節(jié),想是重疾未愈。
“坐?!崩险咧噶酥概赃叺囊巫?,示意他們坐下,自己又掩著口鼻一陣咳嗽。那侍妾放下湯碗,給老者拍背揉胸。
姜景士不聲不響地坐下,看著咳嗽的老者,許久也不敢開口說話。
倒是那老者,咳完歇了口氣,才道:“本也不想見你,只是快四十年了,你卻突然找上門來,老夫我也是風(fēng)燭殘年,無所牽掛,就想知道知道,你所為何事。”
老者這幾句話說得氣若游絲,可是在姜景士聽來卻是沉重?zé)o比,每個字都擲地有聲。姜景士還沒來得及回答,那老者向著夏觀頤努了努嘴,輕聲問道:“這是誰?”
姜景士轉(zhuǎn)頭看著夏觀頤,似是亦不好回答。夏觀頤便站起來,恭敬地行禮道:“老先生好,我是夏家人,名喚觀頤?!?p> “嗤,呵呵!”老者忽然一聲冷笑,似有嘲諷之意,爾后盯著姜景士道:“姜景士你什么意思?四十年后和夏家人一起來看我們谷家是不是死絕了?”
“不,不是……”姜景士有些驚慌,忙也站起來,卻吞吞吐吐不知如何開口。
“有事說事?!崩险呶孀⌒乜?,瞪著姜景士:“若你真是來看我們谷家笑話的,那我就差人把你們攆出去。”
姜景士橫下一條心,說出口道:“我想見見谷星樞!”
氣氛忽然凝固。
那老者一手捂著胸口,一手撐在椅把上,直愣愣地盯著姜景士,表情不可捉摸。
姜景士亦是停在當場,不再說話,只是看著那老者的眼睛。夏觀頤有些不知所措,他兩邊看看,卻也不知該做如何反應(yīng)才好。
“哎,這是誰要來見我爹??!”門口忽然響起一個聲音。而后門簾掀起,一個公子哥模樣的人走了進來。那老者旁邊的侍妾神色一下緊張起來,壓低了聲音喊道:“澤兒,老祖宗說事兒呢,你快出去!”
那人卻嘿嘿一笑,雙手叉腰,肩背后仰:“哎,奇了,人家是要見我爹,老祖宗說什么事兒,我不能聽的呀?”
夏觀頤轉(zhuǎn)過臉,正與此人打了個照面。
面孔還是很周正的,有那坐上老者的風(fēng)骨,標準國字臉,一雙杏眼生得好看,眼角邊有一絲絲魚尾紋,夏觀頤從此猜測他應(yīng)該年紀不小,得有三十往上。
只是那眼神里卻透著混濁,眼神亦有些閃爍。膚白無須,薄唇,雖說俊俏,卻又顯得油頭粉面,透著油滑之氣。
他頭戴紫金色束發(fā)頭冠,頭發(fā)一絲不亂,油光閃亮,內(nèi)穿黃白色深衣,外套一件盤枝紋的暗紅色對襟中坎肩,腰帶上掛著長穗玉佩,腳穿黑緞白底的小皂靴。標準的京城公子哥兒的打扮。他轉(zhuǎn)過臉,又對著夏觀頤一笑,似是故意做出這番姿態(tài)要氣那老者。
【有詩為證:星隱深靄啼聲悲,舊緣再尋斯人非。塵世峰指他山路,生死茫茫難轉(zhuǎn)回?!?p> “滾出去!”老者在上低吼道。
姜景士卻轉(zhuǎn)頭看向這個人,眼神上下打量一刻也離不開,飽含深意卻又有一絲疑惑。
那人被老者吼了一下才有所收斂,卻也不愿意出門,只是站在原地雙手抱在胸口,晃悠身子,樣貌甚是不雅。侍妾忙招呼門外仆人進來,邊請邊拽,硬是又把那人拖出了門去。
老者嘆了口氣,又費勁咳嗽了一番,姜景士抱拳道:“谷老,姜某此次再登門,亦是下了莫大的決心。正如您所說,姜某亦是到了知天命的年紀,這么多年,也就和您家這件事,始終放不下……此次厚臉皮來拜訪,亦不求貴府能諒解,只求再見一面您和星樞,當面賠罪?!?p> 老者勉強止住,直起身子,重重嘆了口氣,道:“當年我頗為介懷,只因你們年少頑劣,毀我婚約,可現(xiàn)在想來,我這一生……過得也算是平順??晌业艿堋瓍s終究是被你們給毀了?!?p> 姜景士垂手低頭不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