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夜中的大巴山是靜謐的,就像沉睡中的猛獸,散發(fā)一種沉默的威嚴。兩輛馬車在黑夜中急速奔馳,萬籟俱靜,只有車頭一盞燈籠在移動,如兩顆流星滑行在蒼穹;黑夜死寂,使馬蹄聲分外響亮,讓人感覺天地間只有這輛飛馳的馬車是在具體地活著,其它都在緘默,都是虛無,都已死亡。
也不知奔跑了多久,只聽到遠處傳來隱隱約約的水流聲,才打破了馬蹄聲的單調,駕車人這時驀然發(fā)現(xiàn)東方已出現(xiàn)了一絲魚肚白,于是猛抽兩鞭子,馬匹使出最后的力氣狂奔著,濤聲越來越大,一座雄偉險峻的城樓從薄霧中透出,怒濤之城到了。
奔騰的江水拍打著岸邊的怪石,濺起無數(shù)晶瑩潔白的水花四散開去,巨大的濤聲讓人雙耳欲聾,波搖城樓,樓鎮(zhèn)江流,兩相較勁,穿越千年時光。奔跑了一夜的馬匹似乎也被這江流的聲勢所震懾,此刻四蹄戰(zhàn)栗,緩緩地走進高大的城門洞,然后拐進一條寬闊的巷子里。
杜伯撩開簾子,又看到了這熟悉的千城之城,還是那樣的氣息,只是比自己第一次見到它時更雄偉更漂亮。哪怕已經(jīng)見過,現(xiàn)在再看還是讓他震撼,擁有這樣一座城,即便最強勢的雄主也會消沉,因為這座城不但宏大,它更繁華,而真正的繁華不屬于君王,也不屬于任何單獨的個人,繁華必定屬于每個人,屬于個人的只有蕭條,只有僵化,只有單薄。整整五十年了,杜伯現(xiàn)在還對第一次來到怒濤之城的印象記憶猶新,那時他還是個八歲的懵懂小孩。
當年八歲的杜伯隨父親來覲見巴王,父親每年都來,還帶著很多寶貝,那次帶上他來這里,只是想讓他學習覲見巴王的禮儀。其實禮儀也很簡單,只是對著王座跪下,獻上寶物,再說一些恭維巴王的話,然后就退出去。那時杜伯的父親已經(jīng)很老了,拉著自己兒子跪在地上很費力地說完話,才站起來往外走,或許是老父親跪得太久而頭暈了,在出門的時候突然被門檻絆了一下,門牙碰掉了一顆,帽子摔得老遠。見到這一幕,巴王身后的那些女人噗嗤一聲都笑了,那些女人長得都很漂亮,笑起來更有春風十里的感覺,杜伯一直記得很清楚,因為從那一刻開始,他明白了一些事情。當開始明白那些事情的時候,他就再也不是一個懵懂小孩了。
從那以后,杜伯就再也沒有來過這座城,父親死了,巴王也死了,他成了杜伯,也有了新的巴王,但杜伯都是讓手下人來到這座城,當然還是會帶著寶貝。斯人已逝,城廓仍在,杜伯突然感覺這么多年自己一直沒有離開過這座城。
此刻城里面還少有行人,那些醉生夢死的人絕不會這么早起床,天下人都知道,群山之中夾著一個喧囂的不夜城,巴國的怒濤之城。每天日頭落下,怒濤之城便燈火通明,城里的人們便開始忙了,他們在忙著四件事:吃喝嫖賭。所有人都在酒肆里開懷暢飲,在賭場里大聲嚷嚷,在妓院里盡情放縱,大家都在享受這樣的生活,這個地方讓人來了就不想離開。在這里,只要有錢就能得到你想要的一切,這里在普及一個真理:錢是最好的仆人。
這里是天下商賈的天堂,因為這里的錢最好賺。在這里,最好的首飾有最愛奢華的婦人搶購;最好的兵器有最好的劍客欣賞;最好的珠寶有最識貨的貴族收藏;最漂亮的女人有最闊氣的富商親吻;最有利潤的貨物自然也是有最多人經(jīng)營。
鹽,是這個時代最有利可圖的貨物,天生萬物,唯鹽是貴。在怒濤之城,販鹽的商賈占十之八九,一根竹竿倒下去,至少能砸中七八個鹽商。上天眷顧巴人,巴國的鹽流向天下列國,列國的錢流向巴國,這里的金錢如那江水一樣流淌,金錢不眠,晝夜喧囂。
杜伯的馬車在這熟悉而陌生的街市上徐徐前行,清晨的濕氣飄進車里,感覺肌膚已被浸透,偶爾有早起的鳥兒在鳴叫,這算是第一個跟自己打招呼的主人吧?杜伯正這樣地想著,突然馬匹發(fā)出一聲嘶鳴,似乎被什么恐怖的東西驚到了,駕車的隨從急忙勒住韁繩。這時杜伯撩開車簾子往外一看,發(fā)現(xiàn)有一個老人剛從馬前走過,那老人拄著拐杖,步履蹣跚,佝僂的身軀上穿著一件沾滿油漬的衣服,顯然是一個風燭殘年且無人照顧的孤寡老人,幸好此時馬車走得很慢,不然非被杜伯的馬車撞死不可。
駕車漢子緊緊勒馬匹,生怕馬踏出一步踩著那老人,但那老人似乎已是癡呆,居然對此毫無反應,只是慢悠悠地走著,連看也不看一眼杜伯的車馬。待老人走過了街道,馬車才繼續(xù)前行,這時杜伯才仔細打量著兩邊的房屋,發(fā)現(xiàn)這里鱗次櫛比的全是各種店鋪,招牌上寫著吃喝玩樂行等各種買賣,雖然此時都還沒開張,但已能想象時辰一到這里會有多么熱鬧。
說熱鬧,熱鬧馬上就到。杜伯的馬車正駛進一個寬巷子,左手邊的一個染坊的大門突然打開了,幾個漢子連滾帶爬地從里面沖出來,邊跑邊喊:“有鬼呀,有鬼!”并且臉色驚慌,五官扭曲,似乎身后真的有厲鬼在追趕,其中一個黑瘦的漢子還一頭撞在了杜伯的馬車上,那漢子穿著土布短衫,一看就是染坊的伙計,那漢子的鼻子被撞出了血也不顧了,爬起來后一股風地逃跑了。
此時街上空無一人,幾個漢子來得突然,消失得也突然,杜伯撩開簾子一看,見那染坊門口并無什么可怕的東西,門里靜悄悄的,幾匹五顏六色的布匹晾在竹竿上,似乎剛才那一陣喊叫根本沒有發(fā)生過,杜伯放下簾子,馬車便繼續(xù)前行。
馬車剛前行了兩個巷子,馬匹又突然嘶鳴一聲,顯然又有什么東西擋住了去路,這時那趕車的漢子居然一動不動,似乎已被前面的東西嚇住了。杜伯撩開車簾子,只見十幾支鋒利的青銅虎紋戈齊刷刷地指向自己的馬車,前頭有一個身材矮小的將軍端坐在馬上,目露兇光地盯著自己的馬車,杜伯再看后面,發(fā)現(xiàn)石仲的馬車也被十幾支虎紋戈圍住,車后是一個身材高大的將軍端坐在馬上。顯然,他們倆被人包圍了。
突如其來的一幕讓杜伯訝異,但并沒有讓他驚慌,甚至都沒有碰一下自己的佩劍。這時倒是石仲從后面車上走下來,雖然經(jīng)過一夜奔波,石仲仍然是衣衫整潔,一絲不茍,他對那身材矮小的將軍施禮道:“將軍有何見教?”
那將軍死死地盯著石仲,眼神犀利冷酷,讓人不寒而栗,半晌,那將軍才冷冷地說道:“這里剛剛死了一個人。”
“知道,就在后面兩條巷子邊的染坊里,但不是我們殺的,我們剛進城?!笔偕駪B(tài)如常,心里卻贊嘆這將軍來得好快,從染坊發(fā)出喊聲到現(xiàn)在,也不過片刻,居然就能準確地將自己擋在這里。
“當然不是你們殺的,只是這怒濤之城有三十六條街道,七十二個巷子,一百零八座牌坊,這里魚龍混雜,杜伯初次來此,大王怕杜伯迷路遭遇不測,所以派末將來為杜伯護駕?!?p> 原來對方早已知曉了自己的身份,石仲施禮道:“多謝將軍,我家大人雖然多年未到這里,但他的府邸還是記得清清楚楚。只是剛剛染坊有人被殺,請將軍速去捉拿兇手,否則就晚了?!?p> 那矮個將軍輕蔑地一笑,說道:“我們不是找殺人的人,我們是怕你們被殺。再說了,王權雖大,不涉私斗。讓他們自己殺去吧”那位將軍說完,嘴角露出一絲嘲諷,似乎剛才那些驚叫聲,就像早晨公雞打鳴一樣尋常。
“多謝將軍,看來他們驚擾了兩位將軍的好夢?!笔俟笆值绖e,然后上車繼續(xù)前行。
巷子曲折,道路高低不平,這兩輛馬車七拐八拐,最后在一座朱漆大門的院子前停下。石仲首先從車里走下來,他下車后急步上前為杜伯撩起車簾子,杜伯看了看眼前熟悉的朱漆大門便邁步下車。就在這時,那朱漆大門也緩緩打開,里面十幾個打扮整齊的仆人跑出來,分列站在大門兩側,垂手低頭,態(tài)度十分恭敬。這里是杜伯家的老府邸,每年領地來人覲見巴王時便落腳在這里,這里的仆人都等著每年覲見巴王的人來住幾天,只是這一次,杜伯親自來了,并且要住在這里更久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