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的盛夏比以往更熱,高柳之上亂蟬嘶鳴。幾個稻草人插在田間,美其名:看守瓜田,上面卻零星掛著幾件稚童的衣裳。幾個小孩子躲在粗陋的涼棚里,找了個熟透的西瓜,幾個人一摔幾瓣,三下五除二啃了起來。
清甜的汁水沁人心肺,驅除了夏日暑熱。到最后,幾個孩子為著最后一塊瓜爭搶起來。其中一個瘦弱的女孩子憑借身形優(yōu)勢,在眾師兄弟中鉆來鉆去,拔得頭籌。她舉著戰(zhàn)利品——最后一塊西瓜站在桌子上,正欲下嘴,旁邊一個年齡最大的孩子舔著嘴唇道:“靈蘿,你把這塊西瓜讓給大師兄,大師兄教你新學的斷雁式?!?p> 他開出的這個條件極誘人。周圍其他孩子紛紛抱怨道:“大師兄,你怎么這樣”、“大師兄耍賴”。而手持西瓜的女孩看了看西瓜,又看了看師兄,正在進行一番天人交戰(zhàn)時,師兄靈淵滿身狼狽,一手扯著一個泥猴子走了過來:“讓你們看瓜田,你們倒只顧著吃。瓜被人偷了都不知道?!?p> 幾個孩子愣了愣,都不敢說話,生怕那位喜歡打小報告的師兄又抓著把柄告訴師父去。倒是那偷瓜賊泥猴子頗有幾分“傲骨”,掙扭著說道:“不就是幾個西瓜嗎?給我我還不愿意吃呢?!?p> 這聲音倒有些熟悉,靈蘿仔細一看,正是山下兩個小霸王——小虎和胖哥。這倆可是慣犯了,常來山上偷東西搗亂,屢禁不止。
本就一向水火不容,此時對方出言挑釁,更加激起幾位師兄師弟的怒氣,七嘴八舌指責道:“小偷,偷瓜賊。”
偷瓜賊小虎瞇縫眼一瞪,胡攪蠻纏道:“說我們是賊,你們還不是老去鎮(zhèn)上王婆婆家偷雞蛋?”
“偷雞蛋?”靈蘿站了出來說道,“那明明是我們幫王婆婆干活,婆婆給我們的。我們可從沒白拿過別人的東西。倒是你們,隔三差五就來偷瓜偷果,上次還踩壞了我們的地,這筆賬該怎么算?”
靈蘿一語中地,小虎心虛不語。但一群孩子哪懂得見好就收?見他做賊心虛更來勁兒了:“就是,你賠我們的瓜,不然我們就把你做的事傳出去,說你是偷瓜賊!”
一邊的胖哥虛長小虎兩歲,知道這事兒要是傳到爹爹耳朵里十有八九又要挨揍。他漲紅了臉干脆來個死不承認:“你們說我們偷瓜,有證據(jù)嗎?一群沒爹沒娘的野孩子說的話才沒人信呢!”
這句“沒爹沒娘的野孩子”無異于火上澆油,幾個孩子頃刻扭打成一團。
這是這個月山下鎮(zhèn)子的小虎爹第三次來找?guī)煾噶恕?p> 一身補丁衣衫的儒雅青年將小虎爹送出大門時,靈蘿還聽那虎背熊腰的莊稼漢粗著大嗓門說道:“我那逆子,回去得好好抽他一頓。只不過……看你一個大男人獨自拉扯這么一大群孩子也不容易,前天我婆娘還跟我說呢,山下張員外的閨女一直對你有意,她既然不介意你帶著這么一大堆孩子,不然你就考慮一下?”
隨后不知道師父說了什么,那小虎爹悻悻說:“也行,你要是哪天想找個伴了就找我說,我讓我婆娘給你做媒?!?p> 院中幾個大太陽底下頂著水碗扎馬步的孩子聽見了,直忍不住撇嘴:“這小虎娘當媒婆,連帶小虎爹也婆婆媽媽的?!?p> “還不是師父長得好看?山下托她給師父說媒的人太多了,”大師兄靈峰說著,腦袋不動,斜眼對蹲在旁邊一本正經(jīng)扎馬步的靈蘿說道,“好師妹,你那一拳打得可真痛快。那小胖墩門牙都掉了?!?p> 靈蘿沾沾自喜,還不忘禮尚往來夸了大師兄一句:“還不是師兄按他手按得牢?!?p> 大師兄看了看靈蘿頭頂,道:“那你頭上那塊瓜能不能先拿下來給大師兄咬一口解解渴?”
所有人頭上頂著的都是水碗,唯有靈蘿腦袋上頂了半塊西瓜。也不知道小丫頭是怎么一邊打架,一邊護著這半塊西瓜沒有落地的。
一旁的靈淵清了清嗓子,師父回來了。
那次,他們頭一回見一向溫和的師父生那么大的氣,罰他們集體扎一天一宿的馬步,連晚飯都沒讓吃。直到靈蘿犯了老毛病,肚子疼得冷汗直流,師父才將她接回屋中喂藥。
靈蘿一邊吞咽著苦澀的藥汁,一邊偷偷打量著師父,見師父始終鐵青著臉,她軟聲央求道:“師父,別生氣了。徒兒知道錯了?!?p> 劉鐵柱就著昏暗的燈光縫補小孩穿的襪子,頭也沒抬:“你哪兒錯了?”
見師父終于肯搭理她了,靈蘿連忙說道:“習武之人,應當行俠仗義,不可欺辱弱者,更不該以多欺少?!?p> “那為何明知故犯?”劉鐵柱針法嫻熟,三下五除二補好了一只襪子,扯斷線頭后,開始修補另一只。
“……”靈蘿想了想,還是說了,“他們說我們是沒爹沒娘的野孩子?!?p> 手中針線一頓,劉鐵柱僵硬的表情終于有了一絲裂縫。他抬頭看著面前瘦弱的女孩,聲音溫和:“他們這樣說,你生氣嗎?”
靈蘿搖了搖頭,說道:“不氣。徒兒自小便沒見過爹娘,不知道山下那些有爹娘的孩子是什么滋味。但師兄他們是因為曾經(jīng)有過爹娘,所以才會那么傷心生氣?!?p> 劉鐵柱聽到后,嘆息一聲。用剛剛縫襪子的手摸了摸女孩毛茸茸的小腦袋。
過早懂事兒的女孩放下藥碗,見師父終于沒那么生氣了,松了口氣,吐了吐舌頭問道:“師父,徒兒為什么叫靈蘿呀?”
“因為你是為師在蘿卜地里撿的?!眲㈣F柱繼續(xù)低頭縫襪子。
“那靈溪呢?”
“溪邊撿的?!?p> “那靈峰……哦,我知道了,是山峰上撿的。”
劉鐵柱很欣慰。
“師父,為什么我總是肚子疼?”
“那是丹田。”
“那為什么只有我丹田會疼?”
不到三十歲的俊儒青年縫好最后一只襪子,說道:“那是因為我的徒兒天賦異稟,身體里有著常人沒有的高深內(nèi)力……”
師父的話還沒說完,丹田又絞痛上了。這次比以往痛得更嚴重,還蔓延了七經(jīng)八脈。靈蘿一口銀牙幾欲咬碎,滿嘴的血腥氣蔓延開來。
眼前是一片無盡黑暗。她拼命想要掙扎,渾身卻有千斤重,怎么也動彈不得。正在這時,一陣若有若無的香氣彌漫而來,仿若雨后松韻青竹。
她精神一振,身體變?yōu)榧毿〉墓獍?,順著那股味道飄搖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