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xiàn)在想來,那一夜的雨真是大。
雨水傾注,天地俱寂。那一場雨,打濕得不僅是那扇半開的宣窗,還有萬安宮外那株原本盛放的合歡花。
她靜靜地倚著妝臺坐在窗邊,看著那棵在夜雨里飄搖零落的合歡花樹,不知為何,忽然覺得自己的心,連同那顆心里曾經(jīng)飽含的希望,也隨著這花一起被踐踏到了泥里——被那個她曾經(jīng)放在心上,寧愿放棄理想委屈自己,也要在一起的人,狠狠地踐踏到了地上。
多么可笑又可悲的結(jié)局?最終,害了她和他的,還是自己。
“娘娘,夜深露重,您還在發(fā)著燒,小心著涼……”綠香在一旁站了許久,見晚風(fēng)越?jīng)?,終于忍不住開口,“無論如何,您現(xiàn)在始終是皇上的妃子,您這樣和皇上置氣,最終傷到的,不還是自己嗎?”
一朝天子一宮妃,天恩榮寵誰能拒?只要入了這宮,論你是心甘情愿也好,不情不愿也罷,都再沒有了意義。
這紫禁城就是如此不公,可誰也沒法改變。
允賢靜靜地垂首靠在窗欄上,像是沒有聽見她的話,只是唇邊原本帶著的一抹溫柔笑意,終于慢慢變得蒼白。就好像那一瞬間,她戛然被從那幻夢中驚醒,卻始終無所適從。
綠香見狀,也不知該說些什么,她向來不如丁香口齒伶俐,自下午皇上怒氣沖沖強拉貴妃回宮后,再到乾清宮允許她們回萬安宮的旨意和冊封貴妃的旨意一同下來之后,就好像一切都變了。
其實在這宮里二十多年,即便沒有目睹事發(fā),她也大概能猜到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以皇上那樣的性子,又怎么能忍受娘娘心里居然在意的是另一個男人?
這段曾經(jīng)被宮中眾人稱頌的美好愛情,在這片四角天空里如同浸了砒霜的糖糕一樣慢慢發(fā)酵,終究是走到了不可挽回的地步。
她沉默片刻,只是幽幽嘆息了一聲,輕輕為允賢披上一件披風(fēng),垂首退了出去。
有些事,她們身為下人,問不得,也管不得。
而此時,南宮里卻是一如既往的死寂。
夜色沉重如潑墨一般,將他圍困在這數(shù)尺見方的地方,與世隔絕,好似快活逍遙??善鋵嵦匣示烤惯^得怎么樣,也只有這宮里的人才心知肚明。
許是雨后的月色太亮,引人遐思,就叫人無心睡眠。朱祁鎮(zhèn)一手拎了酒壇,慢慢出了堂屋。
地面的青石磚里還積著沒有退去的雨水,一腳踩上去就有咯吱咯吱的聲音。他慢慢走出院子,走過那條紫禁城里永遠一成不變的漆黑甬道,慢慢停在那扇緊閉的朱紅大門前。
這個時候,值夜的太監(jiān)也應(yīng)該已經(jīng)不在,整個南宮內(nèi)外都是空蕩蕩的,雖然寂寞,卻也難得地讓人心中寧靜。他撣了撣濡濕的外袍,仰頭望著頭頂四角天空上的半輪明月,頗為無奈地笑了笑,慢慢倚墻坐了下來。
這酒還是上個月李三他們來送糧的時候,偷偷給他捎來的女兒紅,只這么一壇,倒讓他費了不少功夫翻墻進來。
他胡亂地想著,仰頭灌下一大口酒。美酒夜色明月高,他這日子雖說苦,但和從前日日被太后欺壓、大臣嘲笑的日子相比,倒也確實清閑得很。
可這寂靜不過持續(xù)了半晌,卻聽南宮外的甬道上忽然傳來一陣細碎的腳步聲,走路的人許是不想被人發(fā)現(xiàn),腳步聲很小,只是走得很急,聽聲音像是個宮女。
雖說宮里也有宵禁,但若是哪個后宮里的娘娘們派出的婢女,半夜會在宮里游走也不是什么少見的事。畢竟無論是誰,總有些私密是不想為人所知的。
他微微側(cè)耳聽著那腳步聲從南宮門前過去,仰頭又喝下一口酒。再擦嘴時,卻聽那腳步聲忽然又折了回來,慢慢踱到了南宮門前。
朱祁鎮(zhèn)一怔,不知為何,忽然有點急切——他想起下午朱祁鈺怒氣沖沖拉走允賢的模樣,想起允賢有病在身的虛弱,自然也想起那時那個男人發(fā)狠一般的那句話:“至于允賢……朕馬上就回去好好疼愛疼愛她!看看她究竟是不是貞潔!”
心底仿佛有什么飛快地竄上心頭,莫名的讓他覺得來的這人一定和允賢有關(guān)。
他一下子站起身來,走了兩步,想聽聽門外是什么人??傻人叩介T邊,外面卻又沒有了動靜。
這樣一來,倒顯得他是自作多情了。何況若來人不是允賢派來的,而是朱祁鈺設(shè)下用來除掉他的陷阱,那他豈非是要自己一頭撲進這圈子里?
他輕輕將頭靠在宮門上,聽了半晌,又頹然坐了回去。
然而等他喝下半壇酒之后,門外卻忽然響起了輕微的敲門聲,那聲音很微弱,而且每次只有兩下,若不是他此刻就坐在這宮門后面,穿過這甬道和內(nèi)院,是無論如何也聽不見的。
他側(cè)耳聽著那敲門聲,忽然覺得很好笑。什么叫緣分?或許這就是緣分吧。
他明白這道理,自然門外的人也明白。因此壓根沒抱什么希望,只是象征性地敲了幾下,便聽外面一陣腳步徘徊聲,像是就要離開。
朱祁鎮(zhèn)忙拎了酒壇,幾步跑到門邊,微微急促地敲了敲那宮門:“什么人?”
門外的腳步聲頓止,顯然沒料到南宮里竟真的有人能聽見,一時間又驚又喜,忙垂首走了回來,側(cè)頭壓低聲音道:“太上皇,是我,綠香?!彼f完一句,又怕朱祁鎮(zhèn)想不起她的身份,畢竟她是皇上登基后才指到允賢身邊的,忙加了一句,“我是萬安宮貴妃娘娘身邊伺候的綠香,我想……我想找一下丁香……”
這等宮闈密事,又是皇上和娘娘之間的矛盾,她本是不該透漏給別人的。只是娘娘現(xiàn)在的狀態(tài)一如死水,不吃不喝也不動,發(fā)著燒,卻連藥也不肯喝。若是再這樣下去,恐怕不出幾日,娘娘就要香消玉殞了……
丁香是宮里的老人,又一直是娘娘身邊最信任的人,她左思右想,若是能找她問問,或許能有辦法解了娘娘的心結(jié)。
朱祁鎮(zhèn)微微一愣,后知后覺地想起,似乎今天傍晚宮里確實是頒了一道圣旨,貴妃娘娘,冊封的是……杭氏女官允賢。
朱祁鎮(zhèn)拎著酒壇的手一下松了,那酒壇便啪嗒一聲掉在地上,碎片飛濺,發(fā)出一陣刺耳的撕拉聲。
綠香在門外聽見這動靜,又慌又急道:“太上皇,您沒事吧?丁香她……”萬安宮內(nèi)外都有侍衛(wèi)把守,她本就是好不容易才偷跑出來,若是一個時辰內(nèi)還不回去,恐怕消息就要傳到乾清宮去了……
她在這頭又急又怕,卻聽那頭沉默良久,忽然低低道:“允賢怎么了?”
他這么問,可其實心底早已猜到發(fā)生了什么事。只是寧可抱著那一絲希望,希望綠香告訴他,什么也沒有發(fā)生。
否則,就是他害了允賢。
綠香自然也知道些太上皇和貴妃娘娘之間的關(guān)系,只是終究不如丁香他們清楚。如今她求人在前,總不好隱瞞。只得簡單說了允賢的情況,再想問丁香,卻聽朱祁鎮(zhèn)在宮門那頭平靜道:“丁香已經(jīng)哄太子睡了,明日我會讓她找個理由進宮去?!?p> “可是太上皇……”綠香再想說什么,宮門那頭卻已經(jīng)沒了聲音。她神色幾轉(zhuǎn),終于還是慢慢轉(zhuǎn)身往回走。可沒走幾步,卻聽身后一陣輕微的腳步聲傳來,嚇得她心頭一跳,慌忙轉(zhuǎn)身,竟是朱祁鎮(zhèn)一身白袍,靜靜地跟在她身后。
朱祁鎮(zhèn)的臉色很憔悴,即使是在夜色里也能看出已經(jīng)好幾日不曾好好休息,更何況此時的他還有一身酒味。
綠香怎么也沒料到他會自己跑出來,南宮被圍困得如此嚴密,就算是要翻墻出來,恐怕也要費不少心思,更何況朱祁鎮(zhèn)手上的傷口那么明顯,她一眼就能看得出來。
朱祁鎮(zhèn)卻只是勉強擠出一抹笑容,有些急切又強自鎮(zhèn)靜道:“我跟你一起去看允賢,或許……我有辦法。”他的眼神與綠香對視,帶著一股和丁香一般的幽深平靜,這種平靜總能在人們驚慌失措時給予人安寧。綠香看著他,忽然想起整整一日里,允賢片刻也不離身地?zé)o意識撫摸著手腕間那只玉鐲的動作,竟然鬼使神差地沒有拒絕。
只是他們走得匆忙,誰也沒有注意到,此時還有一個人,不知何時早已站在那甬道盡頭,眼睜睜看著朱祁鎮(zhèn)翻墻而出,臉上的神色安寧而悲傷,隨后慢慢握緊了手里的帕子,一言不發(fā)地轉(zhuǎn)身退了回去。
有些事,誰都爭不得,也不能爭。若要爭來,便是一具軀殼,帶著虛假的笑容與她逢迎,倒不如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