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葡萄樹
院子里有一棵葡萄樹,是祖母種的。
站在葡萄架下抬頭看的時候,陽光透過綠色的樹葉覆蓋在臉上,又涼又溫暖。
我喜歡在葡萄架下面蹲著看螞蟻,沒活干的時候可以看一整天。雖然那是極少數(shù)會出現(xiàn)的情況。
“丫頭,去打油菜籽了!”
曾祖母咋咋呼呼的聲音傳來,一轉(zhuǎn)眼,她已經(jīng)拿好了工具等我。
曾祖母88歲了,她的頭發(fā)全是白的,但聲音還是響亮,又尖又細,像大公雞。
來到地里是一望無際的油菜,太陽火辣辣的烤著我的臉。
打油菜籽的時候要不斷揮動用紅繩子連接起來的木棍,把人的手磨出一個一個巨大的水泡,戳破的時候疼的喊不出聲。
但是曾祖母的手不會起水泡,她的手太老了,一層一層的繭子堆疊著,使她的手又硬又黑,像皸裂的土地。
看著自己嫩白的手,我想我的手以后會像曾祖母那樣,再也起不了那般疼的水泡。
弟弟從來不用和我們干活,他就在我們附近玩。
曾祖母讓我去看看弟弟在干什么的時候我會很開心,可以偷懶,吹涼風(fēng)。
我掐著時間算曾祖母該讓我去看弟弟了,她的話沒說完我就放下手里的棍子一溜煙跑了。
弟弟向來不會出什么問題,和以往不一樣的是,我今天目擊了他掉入河里的過程。
這里的河又深,水流又急,前些天剛剛淹死一個孩子。
我驚恐的大叫,腿嚇得站不起來。
“曾祖母!小殊掉河里了!”
“什么?你要洗澡?”
我急得冒汗“小殊掉河里了!小殊掉進河里了!”
曾祖母終于停下手里的活,瞇著她的眼睛看向我。但她嘴里說的是:“你怎么還不過來干活?”
“……”
我很討厭曾祖母的耳聾,總是聽不見我的聲音,有時候我以為她只是在我提要求的時候聽不見。
等我轉(zhuǎn)眼回去看的時候小殊已經(jīng)自己爬上來了,像個泥猴子,不哭也不叫。
傍晚快回家的時候曾祖母讓弟弟把衣服脫下來給她洗了,我在旁邊看著,黃黃的泥水被曾祖母搓出來淌進河里,像一股一股細細的金線。小殊光溜溜的站著,一陣風(fēng)吹來,我看見他起了雞皮疙瘩。
她邊洗邊罵小殊兔崽子,我聽見心里的小人咯咯笑著,小孩子之間大概總有這種奇奇怪怪的勝負欲。
回到家曾祖父邊開著電視聽京劇邊扭著腰桿炒花生,我想看喜羊羊與灰太狼,但是總不能如愿。全家都在與曾祖父的遙控器搶奪大戰(zhàn)中敗下陣來。
他是個自私的老老頭。
我聽別人說曾祖父年輕時是如何坐了十九年的牢,他的家產(chǎn)是如何被兄弟姐妹分掉,我的曾祖母是如何在懷著我的爺爺?shù)臅r候來到了這個陌生的小村莊,從此扎了窮苦的根。
在我的記憶里,曾祖父和曾祖母不斷吵架,和爺爺不斷吵架,曾祖母也和爺爺不斷吵架,他們像是要用力折磨彼此,卻又牢牢纏起不可分割,血肉親情里充斥著矛盾和愛。
那個時候我是看不見他們?nèi)酥g的愛的,太微小了。
家里的晚餐永遠都是花生碎,菜豆腐,還有白米飯,偶爾會有五六塊燉的軟爛的臘肉,咸咸的、黏糊糊的,讓人很不喜歡。
小殊喜歡吃豬油拌飯,我也喜歡,但是我只吃過一口。我也不明白我為什么從來不會向曾祖父提要求,即使只是讓他幫我弄一個豬油拌飯。大概是因為他總嫌我又笨又懶。
家里只有曾祖父曾祖母、我還有小殊。爸爸媽媽去外地打工了,我也不知道去了哪里,我只記得一年可以打一兩次電話,聽電話那頭哧啦哧啦的響,敷衍的回答爺爺?shù)膯栴}。
“想爸爸媽媽嗎?”
“想想想,可想了”
說完我便跑開了,我從來不知道這樣做有什么意義,我甚至不知道自己的父母長什么樣,我只關(guān)心過年有沒有新衣服可以穿。
每次打完電話爺爺會給我五角錢,可以買一片辣條,留著的四角以后花,但是不能讓小殊知道,盡管他的錢比我多,曾祖父會給他,我只有爺爺。
我的爺爺是個相當(dāng)好的人,他是個治病救人的赤腳醫(yī)生,凌晨出去看病的時候,家里的大狼狗會跟著他,我很放心。
爺爺偶爾打獵,抓到野兔或者野雞的時候他會喊我第一個去看,可惜我對那些不感興趣,我喜歡看他給別人打針,有些比我大的人會害怕的哭泣甚至亂跑,我覺得滑稽。
這個時候我會在旁邊裝腔作勢:“爺爺你看我乖不乖,我打針的時候從來不哭?!?p> 爺爺總笑著說我是個狡猾又有點壞心眼的小孩。
我不明白,我只是看著,也許那時感到有趣和快樂?
可能我太愚鈍了,我記憶里的感情都是后天賦予的。
爺爺和曾祖母總是因為院子里的葡萄樹爭吵,爺爺想把樹砍了種藥材,曾祖母不同意,她說葡萄樹陪了她很久。
我也不明白一棵葡萄樹是怎么陪伴曾祖母的,它結(jié)的果子又酸又澀賣不了好的價錢,有時候在葡萄樹下玩耍會有洋辣子或者別的什么蟲子掉下來,除了曾祖母大家一致覺得葡萄樹是沒用的。
可是,沒有一個人想過,這里不是一開始就有兩棟房子,就有好幾個孩子和老人,最初這里只有懷了八個月孩子的年輕的曾祖母和種下的小小的葡萄樹苗,一晃眼幾十年就過去了。
在曾祖母和爺爺日復(fù)一日的爭吵中,葡萄樹又安然無恙了好多年。
我無數(shù)次想回到葡萄樹下的時空隧道里,那個時候,我只看著葡萄樹,過于小的年齡讓我所遭受的苦難都那么不真切,就那般頑頑強強的生長,像葡萄樹一樣,在貧瘠的土地上長出綠色的葉子,如此漂亮。
該怎么描述我那時的舒然呢?大概是太愚鈍了,笨小孩可能有額外的甜頭。
可是,長大之后魔法會消失,痛苦襲來的時候,無助的人長不大。
顏小普
我的記憶從一棵葡萄樹開始,它其實不是樹,但是在我的記憶里最是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