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了。
草堆上沾滿大霧的水汽,鉆入毛孔中刺痛刺痛的,我牙齒發(fā)顫,將圍在身周的草掀開,翠花嘴里一直在嚶嚶喊“冷”,我抱緊了她滾燙的身子,兩人一起簌簌發(fā)抖。
這種煎熬的等待很漫長。
“是自己走,還是讓我們拖出去?”
牢頭來了,
“做什么?”
牢頭半白的胡子和頭發(fā)上打了霜,像位慈祥的老爺爺,“你們昨天還沒有招供畫押,當然今天接著打?。 ?p> 語氣里的慣以為常聽起來十分恐怖。
我肉痛的緊了緊,“昨天昏過去了,沒有來得及。我們畫,現(xiàn)在就畫!”
雖想死,但我還是很恐懼鞭子抽的。
牢頭笑了聲,“有時候也不是你想畫就畫的,走吧!”
我手腳僵麻不利落,顯得磨磨蹭蹭,牢頭等得不耐煩,吩咐后頭兩個趕緊將我們帶去刑房。
“明日是罪犯秋后斬刑的日子,今日定忙不過來,得趕緊?!?p> “有多少個?”
“加上她二人,十一個。”
“哦喲,那腦袋瓢子一籮筐都裝不下了?!?p> 我和翠花被拖了起來,我還能清醒自己走,而翠花整個人靠在那獄卒身上。我看見獄卒發(fā)出一聲yin笑,
“這小丫頭,看著小,料夠足?。 ?p> “要不今晚叫大家伙來玩玩?前天馬逢恩可嘗了鮮,定是個別樣滋味呢!”
年紀大的牢頭走在前頭,見怪不怪的,只勸說了幾句,“別將人玩死了,明天交不了差上刑場,罰了俸祿有你們受的,還不如痛痛快快上青樓里找個睡一夜。”
“難得碰上這樣水靈嬌嫩的嘛,明日就要斷頭,不玩真覺得可惜了。”
“等會再看吧!”
另一位走在我身邊的獄卒猶疑的回應了一句,但從他的目光來看,我覺得他也蠢蠢欲動了。
我雖然很憤怒,但很清楚明白我無力抗爭這個世界,也無法保持著最后的尊嚴去死,所以我沒有開口罵他們。
“啊——啊——”
刑房里傳來凄厲的慘叫,每一聲都像砸在胸口的大錘。
當看到被抽的血肉模糊的幾個犯人,在地上拖出長長的血痕時,我開始止不住的劇烈顫抖。
正坐在桌前喝茶的老張頭看見了我,冷笑道:“喲,還以為你不會害怕呢!”
“張叔,求你,讓我們死個痛快吧!”
鎖銬解開,我趁機沖到他面前,抓住了他的手乞求道。
老張頭愣了愣,一抬手甩開我,怒道:“你可別禍害老子,私刑處死,老子丟職罰錢都是小事,哼!”
可我忍不住受不了了,只想快一點結束。所以我心中一橫,迅速的一伸手抽出了他腰間的刀,抵在了自己脖子上,“不禍害你們,我自己來!”
冰冷的刀鋒割破了喉間的皮膚,一絲絲溫熱的液體流出來,滑落至衣襟里。
按說程序已經(jīng)走完,這一趟完全沒必要不是?
可我已是砧板上的魚肉,別人要怎么切怎么剁,我沒法弄清楚,也無力抗爭。
“喂,別亂來!夏氏,好歹還有一日要活?!?p> 我笑了,因為我想到了前世主治大夫也說過這樣的話,“好歹還有兩月活,痛快的熬完唄!”
求生成了絕望,你特么還勸我好歹熬完?
我回頭深深看了眼陷入昏迷的翠花,漾起了嘴角,“我在黃泉等你?!?p> 說完,我閉上眼握住刀柄用力往脖頸橫割下去。
但愿不要痛許久。
“鐺——”
伴隨著一聲嗡鳴脆響,我的手一麻,刀從手上脫力掉下來。
我驚愕的張開眼,大怒道:“哪個鳥人?”
周圍是死一般的靜寂,連受刑的犯人都停止了痛呼聲。
“誰?”
老張頭最先回過神,警惕的往外看去。
我從刑訊房窗口看見那個穿著綠袍(八品等級色)官服的男人,遠遠的望著我一步一步的走過來。
他來救我的?
我心底莫名升起一絲渺茫的希望。
老張頭狐疑迎上去,“方才是何知事出手?”
“什么?”
何景州是個文弱書生,老張頭覺得自己似猜錯了,看向他身后的中年男人,語氣略帶佩服道:“是你嗎?好身手!”
“什么身手?”
老張頭糊涂了,只是沒待他弄清楚。何景州引著中年男人到了我面前,我張了張嘴,不知該說什么。
求他出千多兩銀子,了結此事?
不,我覺得余老太太不會同意。
何景州的眼底里并沒有一絲憐憫心疼,或者焦急,看著我的眼神十分淡漠,仿佛是毫無瓜葛的陌生人。
但除了他,還有誰會阻止我自殺?
老張頭不認為何景州有武藝,但我覺得他深藏不露,也許是會的。
“啪——”
我被重重的抽了一巴掌,整個人歪倒跌在地上。
“孽女,孽女……”耳邊傳來中年男人憤怒的咆哮著,
剛才我只關注了何景州,并未瞧清跟在他身后的中年男人是誰。猛不丁的被打了,我腦袋暈乎乎的一片空白。
中年男人罵了數(shù)幾十聲后,我剛抬頭愕愕的看向他,他突然蹲下來一把抱住我,大哭起來,
“你糊涂啊,糊涂,為父當初就不應該娶秦氏,教出你們這樣混賬的東西來??!是為父被豬油蒙了心,害了自己的子女,是為父的錯!嗚嗚……上回聽聞你死了,為父恨不得一棍子打死了她,好好的女兒家給人做妾糟蹋,簡直……”
我愕然的被抱在一個微涼的懷中,陌生又奇異的感覺盈滿了心間。
“老張,讓他們父女二人見最后一面吧!”何景州沉聲道,一邊遞了一袋銀子給老張頭。
“這是夏氏的父親?”
“嗯,今早從祁門縣趕來的?!?p> 老張頭沒有再說,而我聽完他們的話,那一絲渺茫希望徹底破滅。
按他的品級俸祿為一個妾室和奴婢拿出一千兩,確實不值了。
我暗暗的嘲諷了自己一把,所以在何景州用他那雙暗淡無波的眸子再次看向我時,我將視線移開了。
原主爹悲憤的抱我哭了一陣,可死到臨頭,還有什么話好說呢?
他怨恨秦氏教壞子女,可他這個父親終日埋頭讀書,不理家務,哪能怪秦氏一人的錯?
唯獨可取的,怕就是他愛護子女的心吧!
何景州在刑房中只待了片刻就走了,那漠然的背影,我沒感覺,倒是那馬逢恩嘀咕了一句,“那日瞧著也算是恩愛的,怎么見著了比陌生人還冷呢?”
“慈不帶兵。何知事兩年坐到八品知事,你以為誰都可以?在商會碼頭,他可是出了名的六親不認,只認功績和效益。”
夏侯明聽了旁邊官差議論,方停下的嚎哭聲又罵了起來,
“你自個兒瞧瞧,我讓你尋個門當戶對的秀才舉人嫁了當正頭娘子,你偏不聽,一次又一次的被逼進鬼門關,你、你叫為父怎么救你???……”
我親情緣薄,不曉得和父母相處說話,只咧嘴安慰道:“放心吧,十八年后我又是村里一枝花?!?p> 夏侯明氣的一愣一愣,抬起巴掌又要抽我,可始終沒抽下來。他瘦瘦弱弱的,眉眼清雋,儼然不是個兇惡的人。
約莫又哭過了一刻鐘,老張頭催他離開刑房,夏侯明曉得衙門里的辦事程序,起身要看一看呈訊供紙。
這呈訊要張貼在公告欄榜上的,老張頭也沒藏著掖著,遞給了夏侯明。然他看完之后,面色變得十分灰白。
我不解,誤殺了個jian yin的惡賊,為什么原主爹會害怕的臉都白了?
“差爺,這上面為何寫著我女兒勾引誘惑何春旦?什么叫做不堪一再受脅迫,預謀殺人?”
“什么?”
我驚的從地上爬起來,本想搶過那狀紙,被兩名官差擒拿住。我看向一臉從容淡定的老張頭,再看那記錄刑訊案文的差爺,心中升起一股駭然,突然明白為什么昨天他能寫那么快、那么多了。
原是一早就準備好了的。
既然這樣,可他們?yōu)槭裁匆崆敖o夏侯明看?
“誰讓你們這樣寫的?”我怒道,
余老太太?何夫人李氏?想逼迫我就范的周槐之?……
可是何必這樣狠?
“好了,見也見了,說也說了,看也看了,你該走了!”老張頭拿走了夏侯明手中的狀紙,
夏侯明怒道:“夏荷,這上面所訴當真是你做的?”
我忍不住爆粗口,“勾引何二爺那個長得又挫又丑又惡心的人?我是腦子裝屎了嗎?”
夏侯明握起了拳頭,眼中燃起了熊熊火焰,我倔強的抬起頭怒視回去,因為我以為他又得狠狠的抽我?guī)装驼啤?p> “你們這是在栽贓嗎?是不是何景州?是不是他們?yōu)榱撕胃u,不惜將所有臟污安在我女兒身上?”
原主爹讀了一輩子書,說話溫吞,用俗話說就是有點中氣不足的娘氣,這次發(fā)出的聲音,氣勢非同一般。
我怔怔的看著他,沒想到他會如此信任自己的女兒,哪怕一點懷疑都沒有。
前世大伯冤枉我偷了堂兄的錢,爸爸二話不問,打電話臭罵我一頓,而且過年回家時,當著所有人面將錢還給大伯,并用腕粗的柴火棍抽了我一頓。
我常聽堂兄和同學吹牛玩網(wǎng)游,他的三百塊錢生活費是他買游戲裝備了,可沒人相信我。只說我那段日子偷偷買了零嘴吃,錢來歷不明,堂兄一口咬死,我無力辯駁。
撿塑料瓶子兌換的廢品錢成了他們口中的賊贓。
若是那一次有一人能站出來為我說話,我真的會感恩他一輩子,可是沒有人為我說一句話。
我想若我能在抬進何府前穿越到夏家,我一定很樂意和他們一起生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