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其實我真的冤枉,我是被那群糊涂祖宗給坑了,我的皇爺爺廢長立幼,禍亂朝綱。我的父皇寵幸妖妃,濫殺忠良。我的皇長兄更要命,不理朝政,一門心思只想修仙得道,我本想當個好皇帝,可實在有心無力?!眮砗炔柽@人是個亡國之君,還是個話癆,松青已經給他添了三次水了。
“我明白,你當皇帝稱得上勤勉,可你的國家早已積弊難返,爛到骨子里了。亡國是遲早的事,遠非人力可為?!?p> “大人英明,我可算找到知音了,我當皇帝十五年,日日起得比雞早睡得比狗晚,我有時候都有些羨慕伺候的宮女太監(jiān),他們好歹能輪班當值,可皇帝這個破差事……欸,我就是被活活累死的?!彼f起自己的帝王生涯倒像是市井中人喝茶嘮嗑一樣,著實接地氣。
“你不是找了棵歪脖子樹吊死的嗎?”我打趣他。
“哼,與其做那扶不起來的的劉阿斗,淪為階下囚受人折辱,樂不思蜀貽笑后世,還不如自我了斷茍全顏面?!彼蝗患^起來,隨即又嘆氣,“不過既背負了亡國之君的千古罵名,也實在沒什么顏面可言。”他喝了一口茶,苦笑,也不知是笑茶苦還是命苦。
“別呀,亡國之君也分三六九等,你算是亡國之君里的翹楚級別的?!?p> “大人可真會寬慰人?!?p> “實話實說而已。”我笑,“不過你該走了,但愿下一世你不必托生帝王家?!?p> “承您吉言?!彼豢诤雀闪吮械牟?,轉身走了。
我俯身收拾茶具,他的聲音再次傳來:
“這么說或許有些失禮,可方才那一盞茶的功夫,我竟覺得和大人已經是朋友了。”
“一盞茶的朋友,也不錯?!蔽倚?,他的身影消失在霧氣里。
“他可真是可多話的死人,大人也真有耐心,聽他喋喋不休這半天。”松青一邊發(fā)牢騷一邊接過我手中的茶具。她最近活像個操心的奶媽子,我懶得接話,徑自走開了。曲曲折折的回廊,修理工整的院子一派花紅柳綠,拐過回廊便是魚池,幾條顏色妖嬈形狀風騷的觀賞魚互相打情罵俏。我回了疏影軒坐下來,鋪紙研墨,提筆為我的墨竹圖添了最后兩片葉子。窗子大敞著,忘川的風景一覽無余。再熟悉不過的庭院——
竹里館!
我選的竹屋沒有派上用場,松青自作主張繪了安歌的宮殿圖讓慕弦離搭了個新模具。我在姹紫嫣紅醉了七天,當我回來看到門口熠熠生輝“竹里館”三個大字時,有那么一瞬間,我?guī)缀跬浟说降字蒙泶税?,還是彼岸?我究竟是朧音,還是安歌?
松青深得我的撒嬌真?zhèn)?,一臉賣乖成功后的得意相,那討打的小表情仿佛在說:怎么樣大人,驚不驚喜,意不意外,喜歡吧,我就知道你會喜歡。
我被那小表情噎住了,半天只憋出一句:
“你什么時候跟慕弦離關系這么好了?”
“他是朧音大人的哥哥嘛,自然對大人您寵愛有加,無有不依?!?p> 我不愿跟個小孩子計較,叫三青鳥給慕弦離帶了句話:“你大爺的!”他也回了我一句:“不客氣,我大爺也是你大爺!”
忘川的風吹得門窗咯吱作響,然后就聽到了鬧心的嬰兒的啼哭,我當沒聽見不去理她。這小混蛋似是感到被忽略了,拔高了一個音嚎起來,哭功著實了得。
“大人”松青鄉(xiāng)下奶媽一樣的聲音傳過來,“肥妞醒了,勞煩您抱她起來哄哄,若她尿了,后院的繩子上有晾干的尿布?!?p> ……
無論彼岸還是此岸,無論安歌還是朧音,本大人身份是何等尊貴,怎么現在就淪落為一個奶媽子了呢。我抱起肥妞,板著個臉威脅她,“不許哭,也不許尿,否則我就把你扔出去。”我靠近窗口,把她的身子支出窗外,繼續(xù)威脅:“看到了嗎?很高吧,從這里摔下去你可是會死的喲。”
不料她完全不受我威脅,不僅不哭了反而沒心沒肺地笑起來,笑得還挺好看的,心都給我笑軟了。
“你做什么?”松青一把搶過我手里的娃,驚恐萬狀。
“能做什么?逗孩子唄?!蔽夷涿睢?p> “逗孩子也不是這么個逗法,萬一摔下去怎么辦?”她一邊責怪一邊檢查肥妞的尿布。
“大驚小怪?!蔽易聛?,嘗了一口她端進來的奶羹,太甜了。
“這是肥妞的午飯。”她搶過去。
“那我呢?”我忍無可忍,“我也沒吃飯呢,這都多少天了,我何曾見過飯啊?!?p> “如果還有剩的話,大人你可以……”
“感情她吃剩的才輪得上我?”
“大人,您是神尊之軀,不吃不喝也沒什么,整天跟個小嬰兒較什么勁?!彼荒蜔┑?。
“誒誒,我的畫!”我哀嚎,那可惡的娃一泡尿不偏不倚正撒在我的墨竹圖上。
“大人你小聲點,會嚇到她的?!毕袷腔貞汕嘁粯樱桥肿诱娴膰聡聡驴奁饋?。
“她尿到我的畫上了?!蔽矣欣碚f不清。
“那你再畫一幅就好了嘛,再說你這張也不怎么好看?!?p> “哪里不好看了?”我驚愕,安歌的畫可是辰桓都夸過的。
“哪有竹子是黑色的?竹子不是綠色的嘛,后院那么多不會多觀察觀察再畫嗎?”她振振有詞。我按下額頭突起的青筋:
“罷了,夏蟲不可語冰。”
“我們肥妞才不是蟲呢?!彼瘩g道。
嘖嘖,曾經暖心可人體貼入微惟命是從的松青哪里去了?眼前這個死丫頭就是只護崽子的老母雞,一點兒風吹草動就能讓她炸毛。
眼不見心不煩,我摔門出去。松青還不忘嘀咕:“走就走,這么大聲干嘛?!?p> 養(yǎng)個孩子怎么這么麻煩,我暗罵自己二百五,沒事兒讓她養(yǎng)什么胖子。嗯……話說當年我是怎么養(yǎng)活古星辰來著?似乎沒費什么勁他就長大了。哦,想起來了,阿辰很頑強,是吃百家飯長大的,慕弦離幫養(yǎng)幾百年,蘊慈養(yǎng)兩千年,他們幾個輪流養(yǎng)個千八百年,到了我手里就長大了。長大后還得心甘情愿當我的小弟,供我驅使,聽我差遣。
我在長廊下慢慢踱步,慕弦離是個精益求精的,搭建出的房舍模具與彼岸一般無二,連長廊后面的石子兒路都一模一樣。就是在這條長廊里,安歌對辰桓有了第一次的怦然心動。
安歌小時候讀閑書,知道了夫差為西施造響屐廊,舞出鈴響,姿容翩躚,名動一時。辰桓說如果她喜歡,他也叫人為歌兒建一條響屐廊,只許歌兒一人在上面起舞。夫子立馬制止他,說這是亡國之舉,那長廊的回響便是亡國之音。然后喋喋不休列舉了一堆女色亡國的典故,從商紂王寵幸妖姬妲己,身死國亡講到周幽王為博褒姒一笑烽火戲諸侯亂了天下,再到蔡國和息國先后如何因息夫人而亡,最后講唐玄宗獨寵楊貴妃,縱身酒色,大唐氣數殆盡的事兒。
安歌聽得很是沒勁,卻無力反駁。誰料辰桓卻義正言辭道:
“先生此言差矣,先生所言之君主,皆自身心性不堅,偏聽偏信。為國君者,對內不能修德政,辨忠奸,撫民心;對外不能御敵寇,立國威,保四方。到頭來亡了國,卻把一應罪責推到女子身上,實在可笑可悲至極!”
不知為何,夫子分明被駁了,卻似乎很是高興,他向辰桓躬身一拜:
“天佑我大盛,我主必乃千古明君?!?p> 辰桓忽又謙虛起來,親自扶起夫子:“先生勿怪,學生不過一點愚見罷了。”
那時辰桓十二歲,已經是大盛朝的皇帝,大盛開國一百三十八年,他是第六代國君。而那時的安歌只有九歲,他們說的話并沒有全聽明白,不過她覺得,她的三哥哥能說得夫子拜服,當真了不得。其實她看辰桓的眼神已經不一樣了,可那時她還沒發(fā)現這個。
當晚跟太皇太后用膳的時候,她說:“皇祖母,歌兒認為那些皇帝肯定很愛她們。”
“或許吧?!碧髧@了口氣。
“可歌兒不愿做那樣的女子?!?p> “哦?你方才不是說皇帝很愛她們嗎?”太后溫和地看她。
“被帝王愛上的女子,大都很可憐,歌兒不要做個可憐人?!辈恢獮楹危@幾句話讓太皇太后很動情,她捏捏安歌粉嫩的小臉:
“歌兒是好孩子。”
“是皇祖母教得好。”
“滑頭!”太皇太后嗔笑著點了點安歌的鼻子。
我閉上眼睛,抬頭深吸了一口氣。望鄉(xiāng)臺的陽光穿過斑駁的竹枝,把陰影投在我身上。竹里館,這是安歌起的名字,那時她會的詩詞沒幾首,只有王維這首可以當個院落的名字。為了應和這名字,才命宮人栽種了許多斑竹。
一個托盤放在我面前,里面盛著一碗奶羹,松青不動聲色地坐下來。
“不要,太甜?!蔽液喍痰卣f。
“這次不是吃剩的,是特意為你做的,糖的分量減少了,還加了你喜歡的薄荷粉,吃起來不僅不膩,還有股淡淡的薄荷香?!?p> 我彎了彎嘴角,嘗了一口,果然如她所說,甜香嫩滑,還不膩,也就吃得高興了。松青一臉滿足地看著我吃,然后又合時宜地掏出手絹遞給我擦嘴。對嘛,這才是我的松青嘛。
“大人,您的朋友成親,您打算送點什么呢?”她問。
“嗯,家里不有的是茶葉嘛,送他兩斤吧。”
“我們家的茶可是出了名的苦,沒幾個人有那個格調能品出其中茶意來。況且人家成親,您送苦茶,總有些不吉利?!?p> “你還講究這個呢?!蔽页酝曜詈笠豢?,擦了擦嘴。
“我倒是不講究,可若是您的朋友講究呢?”
“那頭蠢狼?”我咋舌,“他有什么資格講究,我肯喝他一口喜酒,就是給了他天大的臉了?!?p> “還有那只嬰勺鳥呢,她不是差點成了您的坐騎嗎?”她說這話時語氣酸酸的,有點奇怪。
“我跟她不過見了兩回,更不必在意?!彼劾锼坪趿鬓D出一閃而過的暗淡。
“大人說的是?!彼?,“可到底是幾萬年不見了,又是老朋友,給老朋友添添喜氣,還是很有必要的?!?p> “你說的對,那我順路去旸谷,找慕哥哥挖倆蘿卜給他?他近日種出了酸辣味兒的蘿卜,摘兩顆給那頭狼嘗嘗鮮,開開眼?!?p> “送倆蘿卜不是太寒酸了嗎?人家會說我們望鄉(xiāng)臺小家子氣的?!?p> “我們望鄉(xiāng)臺小家子氣不是出了名的嗎?”
……
見她一臉無奈,我只好說:
“那我再叫阿辰打包些點心,加上倆蘿卜一并送去?!?p> “大人您可真是勤儉持家,搞了半天這份子隨得東拼西湊,半點不割肉啊?!?p> “這是望鄉(xiāng)臺的持家之道,你可給我記牢了?!?p> “記住了?!彼龂@氣,說著便收了碗勺起身走了,沒走幾步又停下來:
“大人,你開心嗎?”她背對著我,沒頭沒腦地問。
“什么?”我莫名其妙。
“見到那只嬰勺鳥,您很開心吧?!?p> “她啊,還好咯?!蔽也辉谝獾?。她轉過身來,定定地看著我,眼神里有些小孩子的稚氣,還有幾分不甘。一會兒紅狼一會兒嬰勺一會兒送禮的,我沒鬧明白這丫頭在別扭些什么。
“大人,有時候我覺得您真的是一個奇怪的人。”
“?。课也灰恢边@樣嘛,哪里奇怪了?”我實在摸不著清她的思路,只有順著她的話說。
“是,您一直這樣,可您為什么這樣,我好像永遠無法真的了解您,或者說,您根本不愿意被我了解?!彼岣吡松らT兒。
“您想了解我什么呢?”我也換了副口氣,認真起來。
“我想知道您的過去,在我遇見您之前的過去,我想知道您為何會成為如今的您。我在等,畢方也在等,等您愿意真的信任我們,肯對我們交心的那天??墒?,您不愿意,您從來不愿意?!?p> “探究這些,又有什么意義?”
“有的!有的!就是有!”她像個撒潑打滾的小孩子,“您根本就不知道我和畢方有多在乎您,我們想要跟你有更深刻的羈絆,可您從來不曾真的信任我?!彼秸f越激動,終于把手里的碗盞砸了。
“我什么時候不信任你了?”我大呼冤枉。
“您從沒想過要跟我締契,可您輕易地就要跟一只嬰勺鳥結契,而我等了那么多年,我等了那么多年!”
……說了半天,原來她一直耿耿于懷締契的事兒。怪道她說起那只素未謀面的嬰勺鳥總是陰陽怪氣的。也難怪她對白澤從來沒什么好臉色,原來癥結在這兒呢。
“我知道您有幾個哥哥姐姐,還有一個師父,你們曾經很好。幾位大人我都知道的,可那個師父呢?他叫什么名字?他又去了哪里?”
“……”
“您還是不愿意告訴我。”她抹了把臉,像是很受傷,聲音里盡是哀婉和恭敬,“是松青冒犯了。”說罷便彎腰去拾碎瓷片。
“原來這些年我竟讓你受了這么多委屈。”
“松青不敢?!彼酒饋?,往后院走去。小小的一個人兒,背影竟也有幾分寂寥。
“他叫寒川,已經離世了?!蔽冶M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靜。
她呆在原地,不等她回應,我已往長廊走去。鈴鐺響了,喝茶的人來了,我又端出那副清冷的面容。寒川啊……已經九萬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