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國在楚平王手中,可謂是內(nèi)憂外患,而這一切,皆緣起于楚平王目不識人,楚地的忠良俊杰紛紛被排擠傾軋,被迫離國;奸佞宵小之徒,卻充盈朝野,不離平王左右。朝中烏煙瘴氣,朝外自然動蕩難安,人心離散。
不過,縱觀楚國存在、發(fā)展的歷史,并非只有楚平王一人不辨忠奸。有一則典故,內(nèi)容是春秋時著名的外交家蔡聲子對于“楚才為晉所用”的一番論辯,準確而概括地反映了楚國國君不重視賢能之人,任其流向國外的狀況,在一定程度上也揭示了為何楚國在與別國爭霸的此消彼長的過程中每每落入下風的原因。
公元前574年,蔡聲子為調(diào)節(jié)晉、楚兩個大國的矛盾而游走其間,在與楚國令尹子木的交談之中,他被問道倘若晉、楚兩國的士大夫相比較,哪個國家的更為賢明,蔡聲子擲地有聲,“晉卿不如楚”,然“雖楚有材,晉實用之”。
蔡聲子坦承,盡管晉國也重用王室宗族之人,但也大量使用楚國人才。楚國國君為人苛刻,喜好刑罰,楚國的士人屢屢被逼得逃離楚國,往別國任職,結果在別的國家展露才華,反過來為他國侵占楚國利益出謀劃策。蔡聲子以楚申公子儀之亂為例。在這場亂局中,楚大夫析公受到牽連,不得不投奔晉國,被奉為上賓。結果在晉楚之戰(zhàn)中,正是他點出了楚軍性情浮躁輕率,士氣容易衰竭的弱點,幫助晉國軍隊大獲全勝。
還有楚大夫雍子,被父兄誣告不能分說,只得逃亡晉國。在晉楚交戰(zhàn)中,挽救了本來行將崩潰的晉軍,令其鼓起士氣以死相搏,最終反敗為勝。更有如今伍舉,因為娶了申公子牟的女兒,被申公子牟的罪過牽連,被迫蒙冤流亡鄭國,日日盼望能夠沉冤得雪,回到家鄉(xiāng)。近日又來到晉國,倍加器重,躋身名臣之列,倘若他設計謀楚,可是防不勝防啊。
聽到蔡聲子一系列論說,令尹子木心驚肉跳,趕忙向楚康王進言,讓其為伍舉平反,將他迎回楚國。
可是,伍舉的幸運僅僅是楚國臣子中極少數(shù)的個例。在楚國的宮廷之中,賢良之臣、忠勇之將,屢屢遭疑見棄,不得已為他國所用,進而反噬楚國,長此以往,楚國安能不?。?p> 伍子胥可謂是這些人中最為慘痛的一個了。父兄被殺,只身逃往宋國,投奔為讒言所害、亦寄身宋國的楚太子建。然而,宋國彼時也是內(nèi)亂頻仍,政治環(huán)境極不安穩(wěn),本身就是客居此地的太子建、伍子胥自然難以長住,兩人只好起行前往鄭國。
鄭國國君收留了他們,加以禮遇。無奈太子建貪心不足,為利誘沖昏頭腦,竟許諾晉國,答應為晉國伐鄭充當內(nèi)應,事情敗露,招來殺身之禍。太子建如此無行,和他一起的伍子胥在鄭國自然處境危險,伍子胥冒死帶著太子建的兒子勝出逃。
伍子胥的目的地是吳國,來到昭關關隘,守軍早已得令,奉命緝拿他。正當危急之時,伍子胥尋得一只渡船,將二人搭載過江。伍子胥隨即解下佩劍相贈,艄公不受作別而去。伍子胥來到吳國,這一時期的吳國處于一個高速上升期,經(jīng)濟、軍事實力不斷增長,廣納各國人才,對外野心勃勃。伍子胥在吳國自然受到了吳王僚的重視。他通過公子光的引薦結識了吳王僚,成為其袍下之臣。
當時,吳國作為新興的大國,自然引起了楚國的警惕,況且兩國接壤,更是沖突不斷。公子光率軍攻克了楚國的鐘離、居巢之后,伍子胥趁機向吳王僚進言,建議他繼續(xù)增兵,將楚國一舉拿下。公子光卻保持清醒,認為滅楚火候未到,伍子胥的建議不乏私人情感裹挾其中,因而不可取。吳王僚于是下令?;?。
公子光與吳王僚并非鐵板一塊。吳王僚的爺爺吳王壽夢的三個兒子諸樊、余祭、余昧先后為王。余昧死后,他們的弟弟季禮不愿繼位,因而讓余昧的兒子,也就是吳王僚當了國君。公子光是壽夢長子諸樊的兒子,面對如此局面,心中自然難以平靜,對吳王僚也是殺意暗起。伍子胥察言觀色,對公子光的心思自然心知肚明。對于伍子胥本人而言,以一個寄身客的身份在吳王僚的朝中謀生計,肯定不如自己扶持一位新君,謀得一個功臣身份劃算,也有助于他調(diào)動吳國的資源完成自己的復仇之志。
于是伍子胥暗中尋訪,結識了后來成為歷史上著名刺客的專諸,以恩義結納,并將其推薦給公子光。自己則從吳王僚朝中抽身而退,隱居田間,靜觀其變。
公子光沒讓伍子胥等得太久。楚平王死后,楚昭王即位,吳王僚趁新君初立,楚國時局未穩(wěn)的機會大舉進犯,卻遭遇失利,匆匆回軍。公子光趁吳王僚心神不寧之際,設宴為其壓驚,席間專諸出手,吳王僚斃命,公子光成功上位。
公子光就是吳王闔閭,他自然不會忘記伍子胥的功勞,隨即請回伍子胥,倚為心腹,共商國是。彼時,楚國又開始了對功臣及其家族的清算活動,有一批良將賢臣及其后裔出逃國外,吳國收獲了楚國名臣伯州犁的孫子伯嚭,不過當時誰也不會想到此人日后竟成為導致吳國覆滅的禍患。
吳王闔閭志在千里,而眼前楚國就是吳國走向天下的試金石兼絆腳石。闔閭三年(公元前512年),伍子胥、伯嚭、孫武三人奉命率軍攻楚,取得了小規(guī)模勝利,攻下了一座邊城并生擒了從吳國叛逃楚國的兩位公子。吳王闔閭此時失去了當年他作為公子光時的冷靜沉著,力主乘勝追擊,進軍楚國國都。孫武諫言說以吳國國力想要滅楚尚且不逮,國內(nèi)百姓尚未脫貧者還有很多,而滅楚必然要組織大規(guī)模會戰(zhàn),消耗大量物力,對吳國而言,也要承擔很大風險,不如暫退以圖后進,闔閭同意了。
吳國的腳步不會停止,南方的越國,西邊的楚國,屢屢成為其練兵的對象。吳國也在一次次勝利中壯大國力、積累經(jīng)驗、提升自信。終于,闔閭九年(公元前506年),吳王下定了和楚國決戰(zhàn)的決心,而伍子胥,也等到了大仇得報的機會。此時,距離伍子胥出逃楚國已逾十六年。
伍子胥扶持吳王闔閭即位之后,吳國把矛頭指向了楚國。楚國彼時正值政權交替之際,楚昭王即位不久局勢未穩(wěn),費無忌借機興風作浪,導致國家內(nèi)亂不斷。
費無忌把目標選定在了左尹郤宛身上,此人品性忠良,深得人望。費無忌在令尹子常那里對郤宛百般詆毀,一而再、再而三,令尹子常終究沒能察覺奸邪,下令對郤氏一族抄家滅門,并且牽連到了平日與郤宛交好的士大夫家族。楚國頓時大亂。
費無忌的行為引發(fā)了民憤,晉、陳之族無法坐視如此暴行肆意發(fā)生在士大夫家族的身上,于是紛紛表態(tài),質(zhì)問令尹子常說費無忌和他的黨羽鄢將師肆意妄為,簡直就是在自立為王,為禍國家,令王室削弱。而這一切都在令尹的庇護之下,如此下去,國家怎么辦。沈尹戌甚至當面向令尹子常發(fā)難,說王公大夫家族是國家的財富,怎能如此遭到毀棄?吳國正在耀武揚威,楚國若持續(xù)內(nèi)亂將會陷入危機,到時候令尹子常本人也難以幸免。有智之人每每消滅讒言以求自安,而你子常卻喜歡這樣制造讒言的人,何其不智。令尹子常迫于輿論壓力,只得殺死了費無忌、鄢將師。
楚國的令尹子常,是一個喜歡收受賄賂、聽信讒言的人,為人昏聵而放蕩。蔡昭侯、唐成公來訪楚國,都因為沒有在子常這里打點周到,而被扣留。蔡、唐國君在楚國的遭遇傳遍天下,徹底將楚國的信譽破壞,于是各個小國紛紛投靠晉國,結為盟友,形成了針對楚國的強大震懾力。這一切,都拜令尹子常的貪婪所賜。
楚昭王四年,也就是吳王闔閭三年,吳國軍隊進犯楚國,抓回因闔閭篡位而背叛吳國的兩位公子掩余、燭庸。吳王闔閭聽從了伍子胥的提議,兵分三路,采用突然襲擊,運動迂回的戰(zhàn)法,攪得楚國邊境不得安寧。四年之后,趁著桐國叛楚的機會,吳國出兵,在楚國的平叛行動中屢屢作祟,打敗了令尹子常率領的楚軍,順手攻下城池,俘虜守城官員??梢哉f,吳軍進犯邊境的記憶,一直伴隨著楚昭王當政的歲月,一年也沒有停息。
公元前506年,吳王闔閭終于下定決心,集結軍隊與楚國決戰(zhàn)。伍子胥、孫武意見一致,認為應當聯(lián)合此前深受令尹子常侮辱的唐、蔡二國,以為助力。唐成公、蔡昭侯欣然率軍助拳,三國聯(lián)軍浩浩蕩蕩殺奔楚國。
作為主力的吳軍在豫章與楚軍夾漢水對峙,吳國方面自然是伍子胥、孫武領兵;楚國方面主要由令尹子常和左司馬戌帶隊。左司馬戌根據(jù)形勢,建議楚軍兵分兩路,他本人率一軍繞道敵軍后方,令尹子常正面沖鋒,兩相夾擊,令敵首尾不能相顧。
子常并沒有依計行事,其性格的劣根性再度作祟,出于擔憂左司馬戌爭功的猥瑣心態(tài),令尹子常在左司馬戌尚未深入敵后之際便下令搶攻,連折三陣,驚惶之下想要逃跑,但手下提醒他只有奮力死戰(zhàn),才能躲過他因為貪圖賄賂導致敵寇入侵的罪責,子常只好屢敗屢戰(zhàn)。
是年十一月,兩軍再會于柏舉,闔閭之弟夫概請命,要求率先出陣,沖擊敵軍。他認為令尹子常軍心已失,只需大膽進擊,敵軍就會徹底崩潰。吳王出于謹慎考慮沒有答應他的要求。夫概于是帶領自己的親兵在不知會吳王的情況下率先殺了過去,吳王見狀只好揮軍跟進,毀滅了楚國軍隊的主力。令尹子常從亂軍中逃出,投奔鄭國去了。隨后,吳軍又在清發(fā)圍殺楚軍余部,連戰(zhàn)連勝,楚軍又累又餓,疲于奔命。左司馬戌率軍拼死頑抗,部隊漸漸凋零,獨木難支,左司馬戌本人身負重傷,不愿遭俘受辱,以自盡的方式結束了自己不屈服的一生。
吳軍最終攻破了楚國都城郢,楚昭王只好踏上逃難的旅程,一路凄惶,在吳軍的包圍中穿梭橫行,在云夢澤又遭到襲擊,最終來到鄖地。然而,楚平王與鄖公有殺父之仇,此番楚昭王可謂自投羅網(wǎng),鄖公的弟弟急欲殺死楚昭王以告慰父親在天之靈。鄖公害怕徒增事端,阻止了弟弟,并將楚昭王送到了隨人的地盤。吳軍尾隨而至,提醒隨人回憶起當年楚國剿滅漢水一帶各個小國的暴行,隨人于是也想殺死昭王。
昭王的哥哥子期與昭王相貌相若,挺身而出,偽裝成昭王的樣子,要求隨人將自己交給吳軍,換取昭王的安全。隨人對此也是猶豫不決,因為當年楚國雖然吞并了他們,但是實際上并沒有徹底剿滅,反倒是頗多恩遇,令其自治至今,隨人實際上與楚國沒有深仇大恨。經(jīng)過了一番占卜求問,隨人認為就這樣把楚昭王交出去會招致不祥,于是拒絕了吳人的要求,將楚昭王收留下來。
伍子胥終于實現(xiàn)了自己的夙愿,再一次站在了郢城的高墻之上。讓他頗感遺憾的事情有兩點,一是楚平王已經(jīng)死了,他無法享受到手刃仇人的快感;二是楚昭王逃跑,自己無法把滿腔恨意發(fā)泄在平王的后人身上。不過對于伍子胥而言,這已經(jīng)不再重要,重要的是他忍辱負重多年,終于等到了熬出頭的這一天,成為了最后的贏家。他把楚平王的尸體從其祖墳中挖出來,狠狠地鞭笞三百,算是告慰了父兄的在天之靈。
然而,楚國并沒有就此消亡,一個叫申包胥的人成為了楚國的救世主,他是一名普通的楚國大臣,在危急之時奔赴秦國,在秦國宮城之外痛哭七天七夜,終于打動了秦國國君,成功找來了救兵,挽救了楚國奄奄一息的國祚。
另一方面,吳國的外交工作實際上也并不像吳國人自己想象的那么得力。自從攻入楚國國都后,吳國人發(fā)現(xiàn)自己成為了“失道寡助”的一方,加之吳國軍隊行事的確暴戾,由此吳國在輿論中由“討逆者”變成了“侵略者”,吳楚戰(zhàn)爭的性質(zhì)由此改變,吳國的合法性地位喪失殆盡。
就在申包胥帶領秦國的救兵向楚國故土飛速馳援時,一直在隔岸觀火的越國早已技癢,越國對吳國素無好感,兩國之間屢屢發(fā)生摩擦。也正是由于有了吳國這個共同的敵人,越國與楚國的關系一直不錯。因此,越國瞅準吳軍入楚作戰(zhàn)曠日持久,氣勢逐漸衰竭,并且陷入既要追繳吳軍殘余,又要鎮(zhèn)壓平定新占領的楚地的窘境這一大好時機,果斷出兵,在吳軍本就一團亂麻的戰(zhàn)局上系下一個大大的死結。
吳國陷入了一個尷尬的境地:首先,作戰(zhàn)逐漸不力,面對楚國的頑抗沒有太好的辦法;其次,秦國、越國的援軍已到眼前,并且氣勢正盛,與之硬碰必然吃虧;最后,國際輿論已經(jīng)倒向楚國,倘若執(zhí)迷不悟,國家將喪盡人心,數(shù)十年努力積累下來的形象毀于一旦,今后將面臨危險的外部環(huán)境。就在吳王闔閭進退兩難的時候,又遇到了一件棘手的事情,弟弟夫概趁著自己深陷楚國的泥潭難以脫身,在國內(nèi)意欲篡位。闔閭終于下定決心,從楚國抽身,回國清理門戶去了。弟弟的篡位,竟然在客觀上給了闔閭一個臺階,讓他有了借口,避開了承認對楚作戰(zhàn)無功而返的窘迫,這不能不說是一種諷刺。
闔閭不愧為一個有魄力的君主,殺奔回國后輕松地解決了自己的弟弟,打得夫概倉皇逃向楚國,這個自己曾經(jīng)意氣風發(fā)地踏過的國度。楚昭王竟也不計前嫌,給了他一塊封地,畢竟這個人的謀逆之舉,在客觀上促成了楚國的存留。
闔閭難以平靜,轟轟烈烈的開始竟然以這樣一出鬧劇收場,自己的滅楚壯志被現(xiàn)實打擊得支離破碎。滿心的不甘促使闔閭領兵再赴楚國邊境,欲與秦楚聯(lián)軍一決雌雄,結果,先勝后敗的戲碼再度上演,小勝楚軍一局之后,吳軍被旋即出手的秦軍連敗三陣,再也沒有囂張的氣焰。
楚昭王回朝,在論功行賞的同時秋后算賬。不過逃離大難后的楚昭王深知人心之可貴,采取了一種懷柔的姿態(tài),以封賞為主,對于自己在逃難時那些想要落井下石的人也既往不咎,因而在較短的時間內(nèi)初步聚攏了離散已久的人心。
縱觀楚國這場大劫,為處于風雨飄搖之中的楚國敲響了警鐘,雖然依靠百姓的頑強、外國的襄助以及吳國自身的內(nèi)耗得以留全,但楚國長期以來的喪亂無形確是不爭的事實。楚國就像一棵長滿蛀蟲的大樹,雖然在山火的焚燒之中僥幸得存,但是很快,這些好了傷疤忘了疼的蛀蟲們又開始活動,讓國家再度進入“亞健康”的生存狀態(tà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