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姑的少奶奶夢從來沒有動搖過,如今更是堅定了。
南鈞的好日子沒過幾天,來自五姑的夢魘又重蹈覆轍找上了他。他也曾想過將五姑的刁蠻行徑和胡言亂語公之于眾,但考慮到母親如今的身子不宜大動肝火,他也只能作罷。
不久后便是南夫人的臨盆之期,南家為保萬全,又聘請了兩名仆傭前來家里照料。一位是專負責打下手的老媽子,有著多年的接生經(jīng)驗。另一位則年輕些,因是剛生完孩子的緣故,身上有著充足的奶水,且那漲滿了胸脯的乳汁比尋常母親的多了兩倍不止,南夫人見這婦人條件尚好、為人老實,便也請了她回來作為即將降生的新生兒的奶媽。這樣一來,五姑的活計一下子就變得輕松了許多,因著這點,五姑才常趁著空閑的間隙去煩鬧南鈞。
如今的五姑更是目中無人得厲害了。她常在私下里對著南鈞頤指氣使,一會兒讓南鈞給她端茶倒水,一會兒又要南鈞替她捶腿敲背,力道輕些不行,重些也不行,把南鈞指使得手忙腳亂,不敢有半句怨言,即便有,也硬生生地咽了回去。若是反抗,五姑便又以“家丑”相要挾,把南鈞治的服服帖帖的。自打夫人臥床后,五姑就開始在新來的兩個仆傭面前擺出一副當家主母的架勢,歹著一丁點兒錯失便將其數(shù)落個狗血淋頭,氣得仆傭們連平日里走路都避開她走。
五姑從來沒有將好臉色給兩名仆傭看過,尤其是那奶媽,從她走進南家大院的那天起,五姑無時無刻不在提防著她。
奶媽來到南家的那一天,正好撞見了正在廳堂下學著記賬的南鈞。那賬是南老爺許南鈞學著計的,五姑在一旁小心伺候著,她看不懂也記不牢,只是在一旁靜靜地端詳著賬本。南鈞嫌她厭煩,不曾與她言語半句。這時,一名婦人從大門外走了進來。
“二位少爺、小姐,失禮了。我是看著告示前來面工的。”那婦人略顯拘謹?shù)卣f道,顯然是把五姑錯當成了南家的小姐。
“哦?!蔽骞梦⑽⑻ь^,漫不經(jīng)心地應聲一句。
南鈞原是不想關(guān)注這名婦人的,待婦人講明來意后,這才舍得抬眼看上人家一眼,這一抬眼就被眼前的婦人給吸引住了。他癡癡地望著她,只想將雙眼直接粘貼在她的身上,想扣也扣不下來!
五姑起初原是沒發(fā)現(xiàn)這點異樣的,她只顧著盯著南鈞攤在桌上的賬本,沒有對那婦人瞧上一眼。見南鈞握著筆桿的手頓在半空中時,她才反應過來原是有人將他迷了去。
五姑心有不耐地抬眼,隨即,一名嬌俏的婦人映入了她的雙眼。
初見那名婦人的模樣便知她與五姑年紀相仿,只見她在后腦勺上梳梳松松地盤了一個圓髻,頭上的紅纓繩成了她腦袋上唯一的裝飾物,額前幾縷頭發(fā)肆意垂散著,給她那張微黑中又透著些許紅暈的臉蛋填上了幾分憐愛之感。那婦人身穿麻布衫,下著燈籠長袴,腳上一雙沾有黃泥的黑布鞋可以看出已經(jīng)歷了春秋,通身寒酸打扮便是連站在她不遠處的五姑都不如。雖是如此,但模樣依舊是比五姑俊俏許多。
南鈞對這名婦人早已看得入了神,他的眼神似乎被釘在了那婦人身上,仿佛眨眼間便會錯過萬年光景。
五姑知道南鈞真正著迷的是什么。男人,食色性也。如果說那婦人的臉蛋是擒獲人心的漁網(wǎng),那么她的身子便是直擊男人內(nèi)心的弓箭。也許是生養(yǎng)過的原因,那婦人的身形與五姑相比豐腴不少,相襯之下,五姑如同一只常年挨餓的瘦猴,瘦削中還帶有幾分凌厲的刻薄感。尤其引人注目的是那婦人身前一對充滿著母性韻味的胸脯,這是南鈞自小到大以來從未見過的傲人身姿,便是他常在學校與男孩兒們津津樂道的女人們,魅力也攀不上她的十中之一。況且彼時南鈞還瞧見了那對胸脯上隱隱約約浸潤出的點點乳汁,將原本就誘人十足的軀體又錦上添花了一層。
五姑從那婦人身上看到的盡是心機、威脅。她下意識地悄聲鄙夷了一句:“爛婦!”
南鈞意圖上前招呼,但被五姑從身后攔了下來。五姑眼疾手快地比南鈞先行一步迎了上去,對那名婦人面無感情地說道:“既然是來見工的,那便隨我來吧。”
五姑頭也不回地領(lǐng)著婦人朝里屋走去,婦人緊隨其后,急匆匆的步伐像是生怕前頭這偌大的人影會突然消失了似的。南鈞側(cè)身看著婦人遠去的背影,滿眼皆是好奇與不舍。
婦人不出意料地被夫人留了下來,且兼顧著仆傭與奶媽兩重身份。那婦人名叫嬌姐,南家上下都以“嬌姐”為名稱呼她,唯獨五姑仗著自己為奴為婢的日子早于嬌姐為由,只愿將那婦人喚作阿嬌。
嬌姐寡言少語卻踏實能干,不感興趣世俗那套巴結(jié)主公的阿諛奉承之詞,平日里總是多干活少說話,又深有自知之明,打心底里認定了人品有階級之分,便也不隨意去理會主公家的少爺?shù)臒o故搭訕。有一回嬌姐在廊道下獨獨撞見了南鈞,南鈞見是嬌姐,滿面春光地與她攀談起來。嬌姐的反應不過爾爾,只是禮貌地回了幾句客套話,以事忙為由,急急躲開了少爺?shù)拇钣槨G∏蛇@一幕被不遠處的五姑所瞧見了,她在心里認定了這是嬌姐意圖鳩占鵲巢的陰謀詭計,自此便與嬌姐結(jié)下了水火不容的梁子,處處苛待她。
按規(guī)矩,晚膳時通常是伺候完主上后,仆傭們才有機會下去休息。五姑便以此為借口與新來的兩名仆傭說道:“我想著如若咱們?nèi)挤殴は氯チ?,那老爺夫人身邊也就沒了照應的人了,所以我打算從現(xiàn)在開始,咱們的休息時間可以輪一輪。待伺候完老爺、夫人和少爺用完膳后,先由我和張媽下去休息,過后再輪換阿嬌下來?!蔽骞妹嫒羲浪卣f著,言語中沒有容下可供商量的余地。嬌姐與張媽只能由著她這般做。五姑的歹毒便借此釋放在了這些看似平常的生活瑣事上,每每與張媽用膳時,她總不會想著為嬌姐留一份飯菜,而是用前一天的剩飯餿菜來冒充當日的吃食。張媽見狀,好心勸說著,誰知卻被五姑劈頭蓋臉地痛罵一頓,嚇得張媽從此以后再也不敢插手五姑的事了。
嬌姐一直忍氣吞聲地受著這些委屈,她不是沒想過去將此事告給老爺夫人聽,只是五姑常以南家當家丫頭自詡,時不時地警告她道:“你也別妄想著將此事告到老爺夫人的耳朵里,論資歷我比你來南家伺候的時日更早,論親疏老爺夫人更是將我視為他們的親閨女,倘若你真的自不量力將此事告到堂下,那你也是自討沒趣,以卵擊石罷了?!眿山懵犃宋骞玫倪@番話后并沒有急著反駁,她只替五姑感到悲哀,沒想到五姑將自己做人的那份心思與氣度全都放在了這些不值一提的深宅瑣事上。五姑見那時的嬌姐毫無反應,便愈發(fā)覺得嬌姐是個心思頗深的人,一天到晚都在琢磨著嬌姐私底下到底在擺布著什么陰鷙計謀,好趁她不備時來一招螳螂捕蟬黃雀在后。
“賤坯子!”是五姑常掛在嘴上形容嬌姐的話語。她不知從哪兒道聽途說來的閑話,認定了嬌姐如今生下的孩子是個野種,還道嬌姐原是發(fā)了姨太太的癡夢才與人偷的情。誰料待嬌姐大了肚子后那男人又將她撇了去,這才坐實了她棄婦生野種的罪名!
一日,五姑將這些話說給南鈞聽時,南鈞一臉的不屑。他斷言嬌姐定不是五姑口中那種浪蕩之人。五姑聽后氣不打一處來,以為嬌姐的本事已經(jīng)大到可以將南鈞的魂收了去,遂對著南鈞破口大罵起來。南鈞見五姑這幅模樣亦不想再與她爭辯什么。自從父親明里暗里地拒絕南鈞成婚的請求后,五姑便愈發(fā)顯得神經(jīng)質(zhì)了,南鈞只不過是替嬌姐說了幾句話,五姑便惱了起來,嚷著吵著南鈞是個負心漢,眼下是納了新歡又撇了舊愛,薄情寡義、涼薄至極。她指著南鈞的鼻子叫喚道,就算是南鈞躲到黃泉底下,他也是逃脫不掉他倆的這樁婚事的!南鈞覺得五姑發(fā)了神經(jīng)病,成日發(fā)著這些被迫害的夢,與她言談未果后南鈞只好趕緊另找一借口遠離了她。
五姑一直都在拿著她與南鈞的那些見不得人的事威脅著南鈞,目的是為了讓南鈞時刻警醒著,但是這一陣子五姑卻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危機感。對內(nèi),是嬌姐那顆無時無刻都在散發(fā)著威脅的定時炸藥,對內(nèi),則是源源不斷地與南鈞在外往來的女人們。自從他倆的婚事沒有著落后,南鈞就時常去外邊兒找學校里的女學生玩兒,在旁人眼里這些都是再平常不過的事,唯有五姑明白這是南鈞在打著交友甚廣的旗號故意去刺激她那受傷的心靈。每每想起南鈞將她一人落在家中無人問津時,這股危機感便愈發(fā)龐大、擴散,以至于但凡與南鈞說上一句話的人都會被五姑視作眼中釘。為了打消這股危機感,五姑一直在謀算著法子,一個能牢牢拴住南鈞的法子。
這天夜里,南鈞因在外嬉游而遲遲未歸。老爺與夫人都已經(jīng)被下人們伺候睡下了,只剩得五姑一人待在廳堂下等著未歸家的南鈞。
大門沒有落鎖,從里頭向外張望時能借著路邊昏暗的燈光看見外頭地上隨風纏綣的落葉,堅硬的落葉被夜風帶動著,與地面刮擦出略有些瘆人的呻吟聲。五姑木訥地看著門檻,盼著南鈞歸家的身影。
終于,暖黃的燈光映出了人的影子。伴隨著一輛黃包車叮當作響的聲音,那團黑色的人影越來越靠近,越來越變得龐大。還未等拉車的車夫?qū)ⅫS包車??亢?,五姑就已經(jīng)站在門檻底下候著了。
定睛一看,車上斜躺著的果然是南鈞。他的身子七歪八扭地癱坐在車座上,五姑湊近他時,一股濃烈的酒氣更是撲鼻而來。
那車夫幫著五姑將南鈞從黃包車上扶下來后,五姑便謝了車夫繼續(xù)幫忙的好意,她付清了車錢,從車夫的肩上接過了南鈞的另一只手,隨后搖擺不定地扶著南鈞走進了南家的大門。
南鈞的身子實在太沉了。五姑平日里與他戲弄時并沒有注意到這一點,如今他將一整個身子盡皆往五姑身上倒時五姑才感受到這股出自壯年身上的力量。當下,廳堂里除了五姑與南鈞外并無二人,主上和下人們都睡下了。廊道下一片漆黑,堂下原本燃著的煤油燈也被五姑熄了去。五姑馱著南鈞來到廳堂下,從一旁的廊道走向南鈞的房間。就在打開房門的那一刻,五姑遲疑了。
她的手從門栓上放下來,腦子里突然生起了一股強烈又大膽的念頭。這股心思瞬間在她的腦中醍醐灌頂,侵占了她腦中一切想法,使她的內(nèi)心做出了不擇手段的抉擇。五姑四下張望了一下,確定四周沒人后,才扶著南鈞向甬道深處走去。
五姑馱著南鈞的身子踉踉蹌蹌地穿梭在甬道中,她時不時地回頭觀察身后是否有人注意著她的一舉一動。好不容易將南鈞扶到自己的房門口時,南鈞突然間叫喚了一聲,嚇的做賊心虛的五姑在心里驚然一震。
她趕緊伸出一只手打開門鎖,一邊使出了吃奶的力氣扶著南鈞,一邊不斷地觀察著周遭的景象。待她真正把南鈞扶回房間時,她才完全松了口氣。
南鈞躺在五姑的床上,嘴里不斷蹦出一些醉酒瘋話。他早已醉得不省人事。五姑原以為南鈞方才識破了她的計劃,但見此刻的南鈞腦子里依舊是一片混沌,她才徹底放下心來。
五姑忍不住伸手去撫摸正在酣睡的南鈞。她仔細觀察著他的身體,一股久違的滿足感又在五姑的身體里沸騰起來,她為她今夜能獨占南鈞的身體而感到高興,她的臉上因抑制不住喜悅而開始毫無顧忌地笑了出來,這種笑是病態(tài)的、可悲的。五姑深知這一點,因此她正嘗試著用自己的手段去扭轉(zhuǎn)這種病態(tài)的、可悲的姿態(tài)。
五姑對著南鈞的睡臉傾訴著她的寂寞和苦衷,她越看越覺得南鈞英俊非常,越看越被南鈞那張剛剛褪去稚氣的臉龐迷住了心竅,以至于她愈發(fā)喪失心智,做出常人不會做也不敢做的事情來。
她開始撥動著南鈞臉上幾縷被熱汗糊在臉頰處的頭發(fā),又將自己的頭枕在南鈞的胸膛上,她耳朵緊緊貼著南鈞的身子,仔細聽著,聽著南鈞體內(nèi)那股雄渾的呼吸聲。雖然隔著幾層衣服,但是五姑依舊能聽見南鈞那由內(nèi)而外發(fā)出的強烈的、熾熱的心跳聲。
南鈞忽然挪動了一下身子,開始口齒不清地喊出五姑的名字。這還是五姑頭一回見到的景象。五姑想著南鈞許是在他睡夢中惦念著自己,遂替自己歡喜起來。她知道南鈞心里是有她的,只是他礙于面子而隱藏起來罷了。
但是五姑臉上的歡喜還沒留存多久,南鈞的口中又說出了另一句話,他開始不停地咒罵道:“五姑…去死!五姑…去死!去死!死絕了……”
五姑頓時尷尬地坐在床上,這份幸福真是來得突然去也匆匆!多
少日子過去了,縱使五姑為他傾盡所有心血,她還是沒能把南鈞那顆冰涼的心給焐熱,反而還屢屢遭到他的百般嘲諷。
五姑想到這里,不禁流下了一行眼淚。
不行!她絕不能讓別的女人將他奪走!她一定要把他留在自己身邊!于是,五姑擦掉了臉上的眼淚,略帶狡詐地笑了起來。
她站了起來,開始在房里翻箱倒柜找著什么。不一會兒,她在一堆雜物中翻出了一捆緞繩。
五姑拿著緞繩又重新回到床上,絲毫沒有猶豫地實施著心中的那份計劃。
她先將昏睡的南鈞的身子在床上擺平,使南鈞毫無保留地將整個身子平攤在床上。接著又分撥開他的四肢,讓南鈞盡情地舒展開他的身子。五姑把那一大捆緞繩用剪子剪成了四份,她將其中兩股繩子分別就著床頭捆住南鈞的左手與右手,緊接著又來到床尾脫去了南鈞的鞋襪,像方才那樣將南鈞的左腳與右腳拴住。南鈞像是一個被俘虜?shù)目苋螒{五姑擺布,倘若此時他的酒意稍微退去一些,他的意識開始恢復一些,他都能從這兒逃出去。但是等他酒醒過后,五姑已經(jīng)把他的身子安排得妥妥當當了,即便他有再大的力氣,也掙脫不了這般層層疊疊的束縛。
起初,南鈞的意識還處在模糊的狀態(tài)里,尚未察覺到自己的身體有何異樣,直到他發(fā)現(xiàn)自己的身體不能再跟隨自己的意志行事時才反映過來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憤怒地、近乎是咆哮地沖著那個后來躲在暗處的身影喊道:“你要做什么!你要做什么!放開我!”
五姑坐在離床不遠處的一把椅子上,腰板挺直、面無表情,昏暗的燭光沒有蔓延到她身上,她的整個人仍處在一處黑暗又骯臟的角落里。
南鈞認不清她是誰,也不明白她的聲音是從哪里傳出,只聽黑暗中一個聲音幽幽地說道:“你醒了……”語調(diào)平冗,幽怨異常。南鈞確定屋里有人,忙急道:“你要干什么!快放我出去!”
那人呵呵地笑了起來,覺得南鈞此刻手足無措的慌亂模樣甚是可愛。她不慌不忙地向南鈞走去,微弱的燭光終于映出了她那張瘦削又刻薄的臉。
五姑語中帶笑地回道:“少爺,你急什么?咱們的好日子,才剛剛開始呢……”
南鈞被五姑囚禁了起來。自從那晚他醉酒歸家被五姑攙扶進她的房間后,南鈞便再也沒出來了。
白日里,五姑像往常一樣干著活計,臉上并未露出半點兒端倪。老爺與夫人問起少爺?shù)南侣鋾r,她也只是淡淡地回了一句:“少爺去拜訪他的一位同學去了。”夫人知道南鈞在外交友甚廣,從前也有過像今日這般不辭而別的時候,所以也就不再多問了。
這幾日里,五姑待嬌姐的態(tài)度也變得溫和不少。不僅留給嬌姐的飯菜是新鮮的,甚至還向嬌姐表明愿意為嬌姐主動分擔事務的意愿。嬌姐與張媽私底下談起這件事來時,還納悶著五姑是否撞了邪,常言道:無事獻殷勤!嬌姐可不想與五姑沾染上半分關(guān)系,更不想欠下五姑人情。因此,每當五姑提出愿與她分擔活計的請求時,她總是果斷回絕了。原以為五姑聽了以后會惱火萬分,誰料五姑依舊是笑著臉說道:“沒事兒!等你有需要了再喊我?guī)兔σ残校 ?p> 南夫人也看出了五姑與往日的不同。因為五姑伺候她梳洗時,她注意到五姑的臉上總是泛著一股笑意,那股笑意不像是硬擠出來那般虛假和勉強,而是發(fā)自肺腑的喜悅。
夫人笑道:“發(fā)生了什么好事?這樣高興?!?p> 五姑替夫人盤著發(fā)髻的手未曾停下來,她瞧了一眼映在梳妝鏡中的婦人,回道:“我替夫人和老爺感到高興呀!咱們南家準備又添多一位小少爺了!”
南夫人聽五姑這么一說,也跟著五姑樂呵呵地笑了起來。
此時的南鈞如同一只籠中鳥,被五姑困在不見天日的牢籠里。白天,他一個人待在房中,漫長的等待使他每天都處在一種焦慮不安的陰影里;夜晚,五姑回到房里,南鈞又得任憑她的擺布,配合著五姑做她想做的事,若膽敢不依著五姑的想法行事,南鈞鐵定又得受著一些不為人知的折磨。
為了不讓南鈞喊出聲響,五姑便往南鈞的嘴里塞下一塊碩大的棉布團子,又用繩子扎好,使那棉布團子牢牢固定在南鈞嘴里。
南鈞的吃食是五姑從外頭捎回來的。五姑每天都會預留多一份飯菜帶回房中,飯菜的量并不多,為的只是不想把南鈞餓死罷了。嬌姐與張媽把五姑的這一舉動看在眼里,心中不免生起了疑惑,但與五姑相處了這些時日后便也曉得了她貪得無厭的品行,便也不想與她斤斤計較,只好由著她去了。
五姑每每給南鈞喂飯時,都會一手盛著飯菜,一手拿著燭臺。她威脅著南鈞道,只要他敢喊出一聲,那她就毫不猶豫地將燭臺上的燭油倒在他身上。這話嚇得南鈞冷汗直冒,不敢喊出半聲動靜。
南夫人生產(chǎn)那日叫聲凄厲,響徹了透黑的天際。在此之前,五姑向老爺告了假,說是家中老父染上風寒,千方百計也得回去一趟。彼時,夫人見家里的仆傭們伺候得也周到,且自己的生產(chǎn)之日還未到,于是便給了五姑三天假期。其實五姑哪兒是告假回家探望老父親,她是饞男人饞到忍無可忍的地步了,恨不得一天到晚都黏在南鈞身邊,于是只能告假三天。這三天里,她就一直躲在自己的房中,因她提前就備好了幾日吃食,所以這幾日的計劃在她眼里是天衣無縫的,但也就是這幾日,恰逢夫人生產(chǎn)了。
得知夫人生產(chǎn)的消息時天幕已降,是張媽的一聲叫喊刺破了原本寧靜的夜晚。狹長的甬道里回蕩著廳堂下手忙腳亂的急促聲,聽著堂下的人們踏在地板急急的聲響時,五姑似乎察覺到了產(chǎn)房里的情況不容樂觀。她的身子還枕在南鈞被捆綁起來的岔開雙腿之間,聽到聲音后的她漸漸失去了玩樂的興趣。她從靠在床邊的一把椅子上抓起了一件大襟外套披到身上,隨后離開了床榻來到了紙窗前。
五姑輕輕推開那扇陳舊的紙窗,只留了一絲能看見外頭動靜的空隙。她的房間與廳堂雖有一條長長的甬道隔著,但依舊能瞧見廳堂里的一些情況。
廳堂里邊已經(jīng)亂成了一片。南老爺從外頭請回來了醫(yī)生和產(chǎn)婆,那產(chǎn)婆看上去早已待上一些時候了,醫(yī)生隨老爺來時,產(chǎn)婆正好從產(chǎn)房中出來。產(chǎn)婆的雙手沾滿了鮮血,一邊向醫(yī)生交代著房中的情況,一邊引著醫(yī)生進了產(chǎn)房。張媽與嬌姐一直在忙里忙外地來回幫忙,五姑見她們臉上一副焦頭爛額的樣子,也已知道大事不妙了!
她轉(zhuǎn)過頭來,看見南鈞正直視著她,隨后他的目光集中在那扇窗的空隙所透進來的點點火光中。他渴望知道當下的情況,關(guān)于他母親的病情。五姑從他的眼神中看出了這一點,但她將窗子關(guān)上了,關(guān)得牢牢的,不讓外頭的光線透進半分,仿佛她與南鈞所處的這間房子是個需要塵封起來的釀壇,不許外頭的人事破壞他們持續(xù)發(fā)酵的環(huán)境。隨后她對南鈞說道:“夫人難產(chǎn)了?!?p> 五姑語氣平淡,就像是在訴說一件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事。南鈞沒有在她的臉上看見任何傷心或是焦急的神情,然而他自己早已被這一消息震蕩得五雷轟頂。他又開始死命掙扎著,想逃離這些如蛛網(wǎng)般纏繞在他身上的緞繩,逃離這個猶如人間煉獄一般的房子。但這一切都是妄想!他已經(jīng)記不清這是第幾次試圖逃離了,他的手也因為無數(shù)次掙扎摩擦而變得傷痕累累、斑駁不堪,可即使他使出渾身解數(shù),也是不能逃出五姑的魔爪的,反而還愈發(fā)激起了五姑內(nèi)心的占有欲。
五姑看著南鈞楚楚可憐又無能為力的模樣,真心替他感到心疼。她又重新回到床邊,伸手撫摸著南鈞的臉龐,替他擦去頭上一直不斷冒出的汗水,頗為關(guān)心地說道:“你看你,自己都沒照顧好自己,現(xiàn)在又想管上別人的事了,這樣可不行啊。”
南鈞左右搖擺著頭,極為抵觸五姑的撫摸,他看向五姑的眼神除了兇狠和厭惡,還透出了一絲殺戮。
五姑看著南鈞臉上射出如此具有威懾力的眼神,更是對南鈞愛不釋手了。她說道:“是不是內(nèi)心又開始憋著一團火氣沒地方撒了?不要緊,我這就幫你撒出來!來吧!把所有的氣都撒在我身上!把所有的怨都噴進我的體內(nèi)!”
說完,五姑又重新趴在南鈞的身上。南鈞只能雙手用力抓著、扯著一切他所能夠得著的東西,以此來釋放他身上那股強壯的、憤怒的火氣。
五姑猜測得沒錯,南夫人確實難產(chǎn)了。產(chǎn)婆已經(jīng)來了快兩個時辰了,夫人依舊生不出來!醫(yī)生來看時只道那孩子的身子是橫在了母體里,便是用盡了全部力氣也是難以產(chǎn)下的!南老爺在房外聽見妻子的叫聲,心驚肉跳、坐立難安。他開始自責起來,他懊悔不已,心想著當初就不該由著妻子的性子讓這樣的事情擁有發(fā)生的機會。懷上這一胎時,南夫人已經(jīng)年過四十了,再加上她原本的身子就體弱多病,常年臥于床榻,所以南老爺顧及妻子身子,并不想再要孩子。但是這番心思還沒說出口,南夫人便說自個兒已經(jīng)懷上足足三個月了,于是南老爺只能著走一步算一步罷。
南夫人的心腸是出了名的慈悲,一旦懷上孩子,她便是不可能任由那孩子平白無故地拿掉的,況且她一直可惜自己膝下兒女太少,添兒增女,是她這一鄉(xiāng)下婦孺的唯一盼頭了,她又怎會舍得讓人拿掉她的孩子呢?只是,此番生產(chǎn)著實令南家上下捏了一把冷汗!
嬌姐與張媽一直往屋里端換著熱水,產(chǎn)婆隨著夫人聲嘶力竭地叫著,生怕夫人因劇烈的疼痛而暈了過去。床榻被夫人身上沁出的汗水染濕了一大半,張媽一直在替夫人擦凈身上的汗液,夫人只能一昧地咬著牙關(guān),將全身的力氣都運送至腹部,試圖將體內(nèi)的胎兒推送出來。顯然,不論她怎樣用力,體內(nèi)的胎兒依舊毫無動靜、漸漸地,她開始感到力不從心了,叫聲已不似方才那般凄厲,直到她徹底沒了力氣,暈癱在了床上。
南鈞在甬道的另一頭,卻能清晰地聽見母親生產(chǎn)時的叫喊聲,這叫喊聲突然間戛然而止,一切都在頓時間回到了最初平靜的樣子,只是這平靜中卻透著一股子死亡的氤氳,將人一點點拉向未知的恐懼中。南鈞懸著的心被這股未知的恐懼牽動著,他不知道母親現(xiàn)在的處境是是死是活,甚至還因此而聯(lián)想到此刻的自己因不能陪伴在其左右而羞愧萬丈。
南鈞被瘋狂地刺激著,他無力地躺在床上,心里卻激蕩無比。他已經(jīng)看不清眼前的世界了,昏昏沉沉的意識模糊了他的雙眼。他眼里分不清他所看到的是床上的帷帳,還是厭惡的女人!他只清楚一件事,他不得不開始緊握拳頭,
南鈞的意識是虛假的,沒有人死于他內(nèi)心所制造出的錯覺當中,反而有人在他的爆發(fā)之下來到了這個骯臟的世界!
一聲嬰兒的啼哭又一次穿透了無邊的黑夜!那啼哭聲強勁有力,不絕于耳,伴隨著嬰孩啼哭的,是接憧而至的道賀聲。
南鈞與五姑都在遠處聽見了那些喜慶的聲音,仆傭們的、醫(yī)生的、產(chǎn)婆的,說不盡的道賀聲。
“夫人生產(chǎn)了!”
五姑欣慰地說道。她從南鈞身上下來,下意識地摸了一下自己的腹部,然后又來到窗口,觀望著甬道那頭的一切,眼里盡是艷羨和渴望。
南鈞的嘴被封了起來,但并沒有妨礙到他用力喘著粗氣。粗重的呼吸聲從他的鼻腔內(nèi)呼出,像一頭垂死的夜狼。他撐不住了,他的尊嚴已經(jīng)被眼前的這個女人給打碎了,他放棄了一切戀世的念想,只覺得身心疲懼。南鈞放棄了掙扎,放棄了逃離,然后,他慢慢地、慢慢地合上了雙眼……
五姑“回”到南家那天,進門的第一件事就是先去給老爺和夫人請安,她自責地叱罵自己實在是罪該萬死!她的話語聲中帶有近乎抽泣的哭腔,臉上的表情拿捏到位,恰到好處的垮臉在人前顯得十分楚楚可憐。五姑裝作一無所知的模樣,關(guān)切地說道:“好在夫人平安生產(chǎn)了,我也就放心了?!?p> 南夫人聽后低斂著眼眸,心里略有幾分心虛,但是沒有否認五姑的說法。倒是南老爺在旁輕嘆了一聲,說道:“好在,現(xiàn)在一切都安好!”
南夫人將頭轉(zhuǎn)向自己的丈夫,欣慰地呼出一口氣。
雖然只是在鬼門關(guān)走了一遭,但是南夫人的身子確是比從前虛弱了不少。醫(yī)生說南夫人本就年事已高不宜生產(chǎn),這回沒有傷及根本就已經(jīng)是萬幸了,但還需仔細調(diào)理一陣子方能下床走動。
五姑聽了這些話,再一次深深地自責道:“是我的不是!都是我的不是!若是我當時在旁伺候著,夫人或許就不會是今天這般了!”言語間,五姑把所有責任都推脫在嬌姐與張媽身上,仿佛夫人的病情是她們倆人照顧不周引起似的。嬌姐與張媽站在一旁伺候著,臉上的神情略有不滿與緊張。
夫人否認了五姑的說法,道:“張媽與嬌姐兩個都照顧得很好。其實誰在都是一樣的,我自己的身子自己清楚得很,又怎能怪得了你們呢?”
五姑仍堅持自己的觀點,道:“再萬分仔細,那也是有疏漏的!”
看來五姑并沒有領(lǐng)會夫人那番話的意思,夫人此舉只是不想讓下人們彼此之間產(chǎn)生隔閡,但是五姑卻一意孤行,誤會了夫人的一片心思。夫人見狀,也不想再費神說話了,只向張媽與嬌姐遞了一個慈善眼神,表明沒有責怪她們的意思。
說話間,南老爺懷中的小少爺啼哭了起來。嬌姐忙走上前去,從老爺懷中接過孩子,向老爺和夫人說道:“許是開始叫喚著吃奶了。”
夫人揮揮手,示意嬌姐將嬰兒抱下去喂奶。嬌姐懷中抱著孩子,臉上盡是疼惜,她與孩子一道欠了欠身,向老爺與夫人告了安后緩步走出了廂房。
“滿兒倒也乖巧懂事,只有在肚子餓的時候才會吵鬧幾聲,平日里到不曾哭鬧?!眿雰旱拿质欠蛉巳〉模心蠞M,只因生產(chǎn)那晚恰逢滿月之夜,且孩子的降生又了去了夫人心中多年的執(zhí)念,想到這回南家可算是圓圓滿滿了!想到這里,夫人的眼神中稍有失落,說道:“倒不像他的哥哥,小時候就喜歡哭鬧……也不知道他如今在哪兒?”
老爺忽然氣惱道:“這小子也實在是不像話!自己的娘親都生產(chǎn)了也不見差人捎來個信兒!如今指不定還在哪兒瘋玩呢!”
五姑聽見主上們突然之間談到了南鈞,表情木訥地盯著地板不做言話。因為只有她一個人知道南鈞現(xiàn)今仍在家中,在她的房里,被五花大綁地捆在床上動彈不得!五姑怕自己話多了說漏了嘴,于是只能默不作聲裝作懵然不知的樣子。
夫人關(guān)切地朝五姑問道:“五姑,鈞兒離開的時候可曾告訴過你他要去哪兒嗎?”
五姑故作無知的搖搖頭道:“少爺并不曾提起。”
夫人無奈地長嘆了一聲,說道:“算了,隨他去吧!”
嬌姐抱著滿兒在廊下慢悠悠地走著,滿兒癡癡地閉著雙眼,享受著嬌姐身上那份濕潤又鮮甜的乳汁。滿兒喜歡被人抱著來回走動時的感覺,一顛一搖的仿佛是在搖籃中,但又不似搖籃上方那一抹單調(diào)的景色。嬌姐的手里拿著一個小撥浪鼓,滿兒若是哭鬧,她便舉起撥浪鼓湊到他眼前,咕咚咕咚地搖起來。
滿兒吃飽喝足后,便開始昏昏欲睡地趴在嬌姐的懷中,不哭鬧、不淘氣,仿佛是在靜靜地思考著一件意義深重的事。嬌姐抱著滿兒一會兒在廳堂下,一會兒又在天井中,一會兒又穿梭在廊道里,四處游走著。滿兒能感覺得到四周的景象正不斷更替,漫無目的地閑逛間,他們不知不覺就穿越了甬道,來到了五姑的房屋前。
甬道的盡頭是一間低矮的瓦房,從前是做糧倉用的,因此這間房的采光并不像院內(nèi)的其他房子一般好。房子的四周被高大的石砌圍墻包裹著,僅有的一絲光線好不容易越過了圍墻照射進來,卻又被屋前的那棵大榕樹給擋了去。黃水鎮(zhèn)有句俗語,叫“榕樹不容人”!意思是高大繁密的榕樹不宜種在屋前或者是庭院中,因那榕樹是吸了日月與天地的精華才長得比尋常樹木更為粗壯的緣故,如若將榕樹栽于門前,人的精氣也必定會被吸了去!
嬌姐第一次涉足到這一處,當她見到這棵榕樹時,心生疑惑起來,頓時便覺著五姑的這份福氣很是諷刺了。
那榕樹的枝干粗壯無比,蜿蜒逶迤地深扎進地面,樹上垂落著一捆捆如麻繩一般粗糙無比的樹須,堅硬、剛強、不易折損,不似楊柳那般能夠隨風飄蕩,涼風吹來時也是巋然不動地依附在大樹的庇護下。地上的榕樹葉一層又一層地鋪滿在地,最底下那層的樹葉已枯爛腐敗到認不出輪廓了,而最上面一層的葉子上還掉落著一顆顆小如珍珠的榕樹果實,同樣是爛了、萎了,正發(fā)出一股糜爛的青臭味。
嬌姐不由自主地搖了搖頭,自言自語道:“這五姑平日里總說自己怎樣能干,結(jié)果連自己屋前的落葉也舍不得打掃!”
滿兒此時已經(jīng)在嬌姐的懷中睡著了。嬌姐輕聲細語的模樣為的就是不想吵醒他。她在榕樹底下遛了一圈后便想著往回走去。頓然間,一聲清脆又清晰的破碎聲從五姑的房中傳了出來,咣當作響,碎裂分明。
嬌姐被這毫無征兆的聲響驚了一跳,但隨即便自認為是屋中的老鼠在作祟,于是也就不想理會了。她繼續(xù)朝甬道外頭走去,須臾,又是一聲清脆的破碎聲從五姑的房中傳來。這回嬌姐徹底生起了好奇。她將腳步折了回來,來到五姑的房門跟前,嘗試著推開房門,打算探探究竟……
南鈞在昏睡中似乎聽到了有人正在屋外走動,起初他以為是五姑從外頭回來了,但是片刻后也不見那人進屋來,只是一昧地在屋外徘徊。這時南鈞才斷定屋外那人并不是五姑,那人逐漸走近窗臺,糊在窗上的紙張擋住了容人辨別的視線,但是依靠映在窗上的輪廓,南鈞仍然能夠認出那是誰的身影。
是嬌姐!唯有嬌姐才有那般豐腴正好的身姿,認出了她綰在后腦勺上用紅頭繩扎著的圓髻。南鈞開始激動異常,他認為自己的煉獄經(jīng)歷總算得以終結(jié)了!他終于可以逃脫出這間破敗的、骯臟的房子。南鈞萬分激動地掙扎著、撕扯著,然而此時他才又重新反應過來他還被捆綁在床上,嘴依舊被堵著,他折騰不出任何聲響,也喊不出任何動靜。
眼見窗上的人影越來越小,就要消散遠去了,南鈞頓時心生一計!他極盡全力地用自己的腦袋摩擦著枕頭,試圖將枕頭朝床邊推去,好碰倒床邊的茶幾。不出意外的是,那枕頭掉落在地的同時,果然也順勢打翻了放在茶幾上的一盞茶杯。那杯子隨著枕頭一并掉落在地,發(fā)出了一聲清脆的破碎聲。
南鈞見自己的希望已然燃起了曙光,可是才激動沒多久,他又發(fā)現(xiàn)映在窗上的那個人影已經(jīng)消失的無影無蹤了!他心中的那道光轉(zhuǎn)瞬間又暗淡了下來,他想著,或許這一聲細微的聲響還不足以惹人注意,也許屋外的那個人以為只是屋內(nèi)的老鼠打翻了燈臺才引起的破碎聲!
突然,另一聲清脆的碎裂聲又傳入南鈞的耳中。興許是他方才放空了心思的緣故,這一聲碎裂聲比剛才那次來得更加清晰強烈!南鈞吃力地扭過頭去,數(shù)日的操勞已經(jīng)讓他精疲力竭到連轉(zhuǎn)頭都顯得力不從心了。他尋視著地上的答案,原來是方才那只摔碎的杯子所遺留在桌上的杯蓋栽進地面所發(fā)出的聲響!
南鈞看著地上支離破碎的一片殘骸,不由得發(fā)出了一聲輕蔑的笑聲!連桌上供人玩樂的杯子都能替自己那身賤命做主自己的生死,而他卻只能被人綁在床上任人宰割!實在是諷刺極了!
在南鈞泛著輕蔑笑意的同時,房門被人輕輕地推開了。一個身姿綽約的婦人站在門下,呆愣著掃視著屋內(nèi)的景象。
嬌姐果然被那兩聲動靜給引了過來。她心生疑惑地推開了房門,那房門悠長的“吱吖”聲緩緩奏響,仿佛是一曲鬼魅的地獄鳴歌。屋內(nèi)煙霧彌漫,但仔細一瞧才發(fā)現(xiàn),原是多日未掃的灰塵在隨著灌進屋內(nèi)的涼風肆意飛舞。
嬌姐抬手在眼前揮了幾下,試圖撥走那些陳舊的氣味,然后,她慢慢地走進屋里。這屋子里的器皿物件果不其然比嬌姐與張媽住的那間屋子精致許多,桌椅、衣櫥、茶碗杯碟是應有盡有的。正心生艷羨時,嬌姐看見了地上盡是支離破碎的陶瓷渣子,想必方才發(fā)出聲響的就是這些玩意兒吧!隨后,嬌姐的視線移向了擺放在一旁的床榻上,床上掛著厚重的帷帳,那灌進來的涼風將帷帳吹得呼呼作響、搖擺不定,猶如一只熟睡的野獸所發(fā)出的呼嚕聲。
呼——呼——
這粗重的聲音分明就是人的呼吸聲!
嬌姐在心中恍然大悟!她壯起膽子向床榻走去,從懷抱著嬰兒的手中抽出一只手來,隨手拿起了擱在桌上的一座燭臺。
嬌姐懷疑是五姑的房中著了賊,此時此刻就躲在那帷帳的后面,恐怕是在計劃著怎么偷襲。正專心做好抵抗準備時,嬌姐意外地發(fā)現(xiàn)了床尾處伸出了一只腳。那只腳被綢子捆綁著,一看便知那是男人的腳!
“莫不是那賊人已經(jīng)被人給綁了起來?”嬌姐若有所思地步步逼近。她著實是被著場面嚇了一跳!但是見那人已經(jīng)被綁了起來,便不再似方才那般心生懼怕了!她愈發(fā)大膽地朝前走去,隨著腳步的推移,一幅觸目驚心的畫面立刻展現(xiàn)在她的眼前!
只見一個高大的男人正赤裸著身子被捆綁在這張狹小的床榻上。他的四周是胡亂堆積著的骯臟衣物,身上充滿了因過度緊張而泛出的汗水,他的嘴是被封起來的,但是他的眼睛卻瞪得異常巨大,好比死魚的眼睛,巨大且外突著!
嬌姐頓時感到驚懼失色!她往后倒退了幾步,顫抖著聲音說道:“少……少……少爺?”
南鈞見嬌姐認出了自己,那雙大得可怖的眼睛仿佛變成了死后得以瞑目的死人眼睛,放松地閉上了。
五姑正在廚屋里給夫人熬制湯藥。她拿起一張厚實的毛巾墊著藥罐的把柄,然后又拿起藥罐,將里頭的湯藥悉數(shù)倒入事先備好的碗中。她端著湯藥走進廂房時,夫人正安然睡著午覺,五姑柔聲地輕喚了一聲:“夫人、夫人?!?p> 南夫人見自己又虛弱地睡了過去,不禁為自己貪睡的模樣笑道:“這幾日,真是愈發(fā)貪睡了?!?p> 五姑扶著夫人的身子,讓夫人靠在枕頭上,她回道:“夫人是好福氣!您盡管好生養(yǎng)著身子,家里的事都有人照應著呢!”說完,便從碗里舀了一勺藥湯,吹散了上頭的熱氣后遞到夫人的嘴里。
夫人喝了一口藥湯后,又說道:“有你照料著,我自然是放心的?!蔽骞糜中χf來一勺藥湯,夫人喝了后又道:“你不在的那幾日,雖也有張媽和嬌姐在旁伺候著,但他們始終不如你進南家的時間長。生產(chǎn)那日,大伙兒都手忙腳亂得厲害,當時我就在想,若是你在,或許場面就不會那般混亂了?!?p> 五姑謙遜一笑,說道:“我這不是回來了嗎?!?p> 夫人笑著連聲道:“回來的好!回來的好!”
兩人正說著話,嬌姐從屋外走了進來。她邁著不緊不慢的步子來到夫人跟前,臉上的表情如一池湖水文靜怡人。
夫人見是嬌姐,先開口問道:“二少爺都照顧好了嗎?”
嬌姐回道:“二少爺已經(jīng)睡下了,正在房里由張媽照看著?!?p> 夫人聽后微微點頭,繼續(xù)吃了她的湯藥。她見嬌姐仍站在原處,便又問道:“還有什么事兒嗎?”
嬌姐回道:“夫人,大少爺回來了?!?p> 夫人聽說是南鈞回來的消息,立即喜出望外,連忙追問道:“什么時候的事?”
“就在方才,我哄著小少爺睡覺的時候,大少爺就回來了,現(xiàn)在正在屋子里睡著呢!說是趕了一天的路,身子乏得很?!币娛亲约旱膬鹤踊貋砹耍蛉说男囊矊捨苛艘粚?,說道:“由著他去吧!回到家了就好!”
五姑在一旁聽著,手里端著的碗盞顫抖著,差點便撒了一床藥湯,幸虧嬌姐眼疾手快,及時向前扶住了五姑的手,這才沒有潑了夫人一身。她向嬌姐看去一眼,見嬌姐的神情淡淡地,與平日里并無兩樣,依舊是一副人淡如菊的模樣,實在瞧不出一點端倪!南鈞怎么會突然間“回”到了家中,他分明還被自己綁在房中!可嬌姐既然來傳遞了消息,那怕是不會有假的了!嬌姐是否已經(jīng)知道了些什么?五姑越想心里越是不安。
嬌姐忽然又向夫人說道:“夫人,我有件事想與您交待……”說完,眼神便垂向了五姑一眼。
夫人忽起疑惑,遂命五姑先下去,可五姑卻說道:“夫人,您的藥還沒喝完呢!”
“藥涼了,下去熱熱再給夫人端上來吧?!边@回是嬌姐插了話進來。
五姑當下便覺著大事不妙,嬌姐鐵定是已經(jīng)知道了點什么!也看到了什么!五姑腳步松軟地站起身來,身子不穩(wěn)當?shù)爻萃庾呷ァ>驮诜块T即將被關(guān)上的那一刻,她聽到了嬌姐與夫人的談話,只聽見嬌姐說道:“夫人,事情是這樣的,少爺他是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