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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鳳

第六章 仆恩

四鳳 我是芥末茶 1994 2020-07-28 08:00:00

  五姑原以為嬌姐向夫人告了狀,將自己把南鈞囚禁起來的事說了出來。她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向廚屋走去,正好撞見了正在準備湯藥的張媽,頓時把她嚇了一跳。

  五姑心起疑惑,問道:“夫人剛用完湯藥不久,怎么現(xiàn)在又開始熬起湯藥來?”

  張媽邊揮動著手里的蒲扇邊回道:“這藥是熬給少爺?shù)?。?p>  五姑道:“少爺?”

  張媽繼續(xù)說著:“是呀!少爺從外地回來后就一直感到身子不舒坦,嬌姐從外頭請了大夫替他瞧過后,大夫便開了這幾幅藥?!?p>  五姑聽著張媽的話,心里逐漸感到不安起來,繼續(xù)追問道:“大夫說是什么病沒有?”

  張媽搖搖頭道:“這就得問問嬌姐了,是她發(fā)現(xiàn)了少爺已經(jīng)回到了家中,也是她請了大夫來時陪伴少爺在側。說來也奇怪得很!怎的少爺這次回家鬼鬼祟祟的,生怕見不得人似的!”

  五姑在心里有了譜。看來那嬌姐是已經(jīng)洞察出整件事的來龍去脈了。她越想越感到害怕,額頭上漸漸浮出了一層薄薄的虛汗,她想著必須得做點什么以掩蓋自己的罪行,于是她立即轉過身向廚屋外走去。

  五姑說道:“我去瞧瞧少爺,看看他有什么需要吩咐沒有。”

  張媽聽著這話連忙起身攔住了五姑,道:“嬌姐說,醫(yī)生吩咐過了,為了不打擾少爺養(yǎng)病,這些天里如果沒什么要緊的事就不許人隨意進出少爺?shù)姆块g,為的就是生怕冷風灌進了屋里又讓他著了涼?!?p>  五姑在心中暗暗咒罵道,這嬌姐是鐵了心的要與她過不去了!下達這樣的命令,除了防她再度接近南鈞,還能防誰呢!五姑氣急敗壞地走了出去,怒火充斥了她的整個身心,她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那些偽裝著自己內(nèi)心的外衣被人層層剝?nèi)ィ瑒兊剿詈笾皇5靡桓笔莨轻揍?、血肉模糊的軀干為止。

  也許是陡然間怒火中燒的緣故,五姑開始感到頭暈目眩起來。眼前的天是扭曲的,眼前的路也是彎曲到辨不清方向的,五姑步履艱難地走著,她頓覺無比干嘔,幾次三番地想做出嘔吐的模樣,但嘴里除了嚼著口氣的口水之外再無其他東西。終于,五姑堅持不住了。她用盡了僅剩的一絲氣息趕緊扶住不遠處的一根房梁柱子,然后有氣無力地倒了下來。

  迷迷糊糊間,五姑感到自己的內(nèi)心似乎有一股熱流在緩緩流動著,那流動的血液已經(jīng)成為了一種養(yǎng)分,正源源不斷地給某種東西供送著。五姑感到腦袋發(fā)脹,身子也變得發(fā)虛無力起來,嘴巴更是干嘔得厲害。她癱在一根上了年紀的房梁柱子下,一群螞蟻正沿著那根柱子從房屋頂端爬向地面,仿佛這些數(shù)以千計的小生命是從這根雄壯有力的龐然大物里噴吐出來一般。這些螞蟻落到地面上時正好被五姑的身軀擋住了去路,它們毫不吝嗇自己的狠毒,慢慢爬向五姑的身子,打算越過眼前這座熱氣騰騰的人形山巒。虛弱的五姑無力動彈了,任由這些煩心的小玩意兒折騰自己,偶有幾只特別陰毒的螞蟻想嘗嘗新滋味,于是便在五姑那黝黑發(fā)亮的肌膚上咬了一口,片刻后,一股扎心的疼痛感迎面襲來,越來越多的螞蟻爭先恐后地品嘗起這塊尚未死亡的活肉。五姑被螞蟻咬得身癢難耐,那是一種深入骨髓的癢,是一種刻苦銘心的痛,那些可惡的螞蟻密密麻麻地布滿了她的全身,好像已不止是在她肌膚表面上啃食,而是鉆到了她的骨子里、她的血管里,瘋狂地吮吸著她體內(nèi)的血液。在百般折磨之下,五姑又重新有了幾分微弱的意識,隨后她虛弱地抬起手來,一把撣掉身上的螞蟻。她原想著會有人看見她如今這幅孤立無援的樣子,然后幫她一把將她攙扶起來,但是她此時又意識到她的想法是接近可笑的。南鈞對她閉門不見,夫人臥床不起失了管事的權利,而老爺去了鋪里,剩下與她一同做事的嬌姐與張媽,一個對她的把柄了然于心,另一個又對她避之不及,仔細想來,誰又會對她施以憐憫呢?五姑對自己的這番奢想露出了自嘲的笑意,而后她咬緊牙關,拖著疲憊的身子朝自己的房間走去。

  房間的門是關上的,感覺與她今早離開時的場景別無兩樣,像是沒有人踏足過的樣子,但是屋里的景象卻是慘不忍睹的。桌子、椅子都歪七八扭地橫放著,有的已經(jīng)被摔得四腳朝天。地上散落著一坨被掐得皺皺巴巴的綢繩,那綢繩堆在胡亂的床鋪上,有的還落到了僵硬冰冷的地面上,像是一條被玩弄過后已沒有了任何利用價值的死蛇??催@景象,南鈞絕不像是自己掙脫了繩子逃出去的,定是有人從旁協(xié)助,將他從這個氤氳怡情的盤絲洞里救了出去。五姑這時又不愿再繼續(xù)猜測下去了,極度的疲累差點讓她暈厥過去。她趕緊扶著墻壁來到床前,一股腦地栽了進去,也不管自己眼前是萬丈深淵還是柔軟的床褥,她如今的依靠,似乎只有這張見證她春宵浪漫的床榻了。她閉著眼睛思睡著,驀然間,她竟感到自己的人生無比失敗。今天早晨時,她還是一個擁有幸福和歡愉的女人,不過才半天的功夫,她又被打回了原形,重新當回了那個無依無靠、任人欺凌的村姑。她是承認自己貪慕虛榮的,這個世界上從來都不缺貪慕虛榮的人,她所做的,無非就是將手頭上的這點虛榮握的久一點而已,就算是傷風敗俗那又如何,他日飛上枝頭,過往種種都只是一笑而過的談笑余資罷了。但是她失敗了,簡直是潰不成軍。她的所有伎倆已經(jīng)被人捏的粉身碎骨,無力回天了。五姑腦海中的影像愈發(fā)虛幻、迷離,等到一切都淹沒在空虛的黑暗中是時,她已經(jīng)沉沉睡去了。

  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五姑再睜開眼時,卻是被體內(nèi)的一股濁氣疼醒的。五姑睜著惺忪睡眼,發(fā)現(xiàn)窗外的日光僅剩余暉了,這才發(fā)現(xiàn)原來自己已經(jīng)昏過去了這些時候。然而時間的淌走并沒有將身上的疼痛一并帶去。五姑摸著自己的肚子,鉆心的疼讓她不得不佝僂著腰身。這時,房門被人推開了,一個身形豐滿的女人朝她走了過來,屋內(nèi)雖然昏沉沉一片,但憑著這股熟悉的腳步聲和那人身上散發(fā)出來的奶水味,五姑便知那人是嬌姐。見是嬌姐,五姑像只泄了氣的氫氣球,氣勢洶洶的身子即刻癟了下去,躺在床榻的一角,用一種恐慌的眼神盯著那團逐漸向她逼近的黑影。嬌姐先聲奪人,道:“你叫夫人好找,咱們找遍了南家上下也不見你的蹤影,原來你早就自己回了房間打起盹兒來了?!眿山愕恼Z氣看似平淡無常,實則是在直言不諱地指責五姑趁主上們不注意,偷起懶來了。五姑是真心替自己叫屈,道:“我身子實在是乏累得厲害,只好先回來閉閉眼了?!眿山銢]聽進去五姑的解釋,道:“這一閉倒把月亮給閉出來了,你這借口會不會老套了一些?!贝朔卮鹪谖骞玫囊饬现?,她早已洞悉嬌姐不會給她好臉色看,只是想再辯駁時,嬌姐卻將說話的機會搶了去,只見她道:“你說的這些話里,十句里頭有哪幾句是可信的?”見嬌姐一直對她冷著臉,五姑倒也不想示弱了,直言道:“就算是我離開那一時半會兒,屋里也有你和張媽在照應著,若是你們兩個人都照應不了夫人,那恰恰是你倆心不在焉的佐證!”五姑自以為她的反唇相譏定能堵住嬌姐的口,誰料嬌姐卻回道:“大少爺也回來了,我和張媽兩人自然是抽不出那樣多的時間去照顧他們母子三人的。”說完,她朝五姑笑笑。五姑的身子似乎被錐子扎了一下,當下立即惶恐起來,這才想到嬌姐踏足此地也許并不在意她偷懶的事情上,而是更關心南鈞的事。她試探性地問道:“大少爺回家,對夫人而言是一件舒心的喜事,這些日子里一直都在看著夫人盼著大少爺回家,如今大少爺回來了,我這個做下人的也寬慰不小,對夫人的病癥也是有好處的?!眿山懵牶鬀]有忙著直接戳穿五姑的謊言,而是順著五姑的話語說道:“你倒是一直在替夫人著想,知道夫人為何事煩憂,也知道夫人對何事在意。若是夫人知道你在南家的所作所為,不知道她究竟是喜是憂呢?”五姑在旁聽著,緊張的小手不由自主地死死拽著被褥的一角,那種用力的姿態(tài)像是勢必要將那被褥撕裂開來一樣。看來,嬌姐確實已經(jīng)知道這幾日里五姑對南鈞所做的事了。嬌姐又接著說道:“現(xiàn)在想來,你平日里勞心勞力的,一會兒在這頭照顧著老爺夫人,一會兒又把心思惦念在那頭的少爺這,這樣做事豈有不累的道理,也難怪你腿腳都走不利索了!”嬌姐開始明目張膽地譏諷起五姑來,五姑被病痛纏繞周身,此時并沒有心思放在與嬌姐的爭論上。嬌姐又道:“我原以為當初我與張媽初到南家時,你對著我們擺譜不過是為了想向我們宣示你在南家里的地位,卻不料你擺的竟是少奶奶的唱譜?!痹捳f完后嬌姐停了下來,沒有繼續(xù)說下去,而是直直地看著五姑,想聽聽五姑嘴里還能蹦出什么借口。五姑仿佛也是意識到了這一點,直言道:“你想的不錯,我確實挺想當南家的少奶奶。南家家大業(yè)大,在黃水鎮(zhèn)里也是有名望的一族,如此好的機會自然是讓人心動的?!眿山愕溃骸澳銘撉宄闩c南家是門不當戶不對的,這些歪心思竟也能生的出來!”聽了這話,五姑抿了抿嘴,嘲道:“阿嬌,你與我一同出自鄉(xiāng)下,沒想到才在南家待了個把月,心思便全在主子那一邊了,當真是一位不可多得的忠仆良將呢!”嬌姐頓時充紅了臉,一時間居然僵在那兒說不出話來。五姑接著道:“夫人秉性溫良,善解人意,保不準不會不想要我這個兒媳,時代變了,思想也跟著變了,舊時代里不能做的事,未必在新時代里也不能做,你說對不對?”嬌姐道:“你當真就這么覺得?”五姑道:“不然呢?……難道你就沒有想過過上榮華富貴的日子嗎?別和我說你更中意如今這般任人奴隸的日子,你也不是圣人,再說,連菩薩都得用金身銀像供著才靈驗,更別說你這個凡人了!”嬌姐回道:“我是想過,但我從來沒想過憑借不擇手段來得到我想要的東西?!蔽骞帽粙山氵@番正兒八經(jīng)的言論逗笑了,她的笑聲仿佛是在嘲弄嬌姐像傻子一樣天真,問道:“你巴望著當上南家的少奶奶嗎?”嬌姐果斷搖搖頭,她否認道:“我從來沒有過這樣的念頭?!蔽骞帽梢牡卣f道:“那你為何還處處與我作對?”嬌姐道:“老爺與夫人待我一向不薄,你對大少爺做出那些難以啟齒的事,心里就不會有半分內(nèi)疚嗎?”五姑說道:“我與大少爺是兩情相悅的情誼?!眿山阈纳尞?,道:“兩情相悅?我向少爺問起來時,他的回答與你的正好背道而馳?況且你對少爺做的那些事,不像是有情分在里頭的,更像是強迫的、被動的?!蔽骞贸聊?,她的說辭正一步步被嬌姐所攻破,片刻后她才回道:“既然你和我不在同一條道上,就不應該對我有所指摘!”嬌姐說道:“因為我尚且還有良心!”五姑再度陷入沉默中,嬌姐這時候也變得緘默無言。此時的窗外,雪白的天已經(jīng)徹底暗了下來,到處都是濃藍一片,濃得發(fā)黑,夜深人靜下,連說話都顯得神神秘秘的。嬌姐幽幽說道:“離開南家吧,讓這件事就這樣過去,讓南家和你再度過上井水不犯河水的生活?!蔽骞美湫ζ饋恚|問道:“憑什么?”嬌姐說道:“憑南家的大少爺已經(jīng)被你折磨得體無完膚,憑他這些日子里已經(jīng)給了你這輩子想要的最大的滿足,你也應該收手了!”五姑道:“看來你已經(jīng)知道整件事的來龍去脈了,既然如此,你難道就不怕我去報官,告他個強迫奸淫之罪嗎?”嬌姐心如止水地說道:“與你相處了這些日子,我也早已洞悉了你的為人,我知道你會這么做的,你的說辭在我心里早已不足為信了。南家在黃水鎮(zhèn)也算有頭有臉,各路關系都能打通一些,你去報官,說不定到時候吃虧的也是你自己。”五姑在心中動搖了,她開始猶豫起來,問道:“夫人已經(jīng)知道了此事了?”嬌姐沒有作答,只是對五姑報以一個深不可測的微笑。五姑心有懷疑地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她體內(nèi)的疼痛感還沒有完全退去,仍有一份孽痛在她體內(nèi)翻滾著。五姑說道:“我想見見南鈞。”嬌姐駁回了她的請求,道:“大少爺吩咐過千萬不能然你踏進他房門半步?!蔽骞萌缘溃骸拔乙欢ㄒ娝幻?,難道他就忍心坐視不管了嗎!”嬌姐道:“其實你一早就應該明白的,大少爺對你完全沒有任何感情可言,即便有,也是主仆之間的情分,并非男女之情。”五姑只覺得好笑,道:“這話從你嘴里說出來,不知道的還以為是你在覬覦少奶奶的位子呢!”嬌姐坦言:“你知道我沒有這份心思的?!蔽骞糜謫柕溃骸澳悄銥楹芜€處處袒護他?”嬌姐的眼神有片刻是放松下來的,她低垂著眼瞼,一邊回憶起舊事,一邊說道:“因為大少爺對我有恩情。想必你也聽聞過關于我孩子來歷的事吧。我曾被東二街清心茶坊的掌柜兒子趙志監(jiān)強迫過,那時我還是一名初到城里的鄉(xiāng)下婦女,他是在替我當時的東家送貨上門時才相識的,自那次之后他便一直對我糾纏不休,然而我始終對他的追求無動于衷,最后他忍無可忍,也不管我從與不從,就這樣把我給強迫了?!眿山愫鋈婚g止住了話語,方才她連說話時的語氣都是顫抖的,想必這件事在她心中依舊是歷歷在目,就像是一道印刻在身上的傷疤,不論如何都會留下痕跡。五姑問道:“那你為何不去報官呢?”嬌姐無奈地說道:“這個世界哪兒還有咱們小老百姓說話的地兒,官家老爺都是勢力人,弄不好最后還會倒打一耙……”五姑聽著,心里愈發(fā)失去了底氣。嬌姐繼續(xù)說道:“也便只是那一次,我便懷上了,等到察覺出來時,再也打不掉了。”她頓了頓,又道:“大少爺人是極好的,聽聞了那些謠言后居然私底下去查明了事情的原委,還找到了那個叫趙志監(jiān)的男人好好教訓了他一頓,且又命人將他趕出了黃水鎮(zhèn)。只是這口惡氣再怎么出,也不能回到從前的樣子了?!闭f這些話時,嬌姐一副心有余悸的神情。五姑雖然有幾分感同身受,但還是說道:“如果夫人知道你們要將我趕走,她一定會十分氣憤的!”嬌姐道:“如果夫人知道了你對少爺?shù)姆N種惡行,恐怕就不單單是氣憤這么簡單了,而是需要‘泄憤’?!蔽骞玫哪X袋被恍然一擊,心想著這次她是非走不可了。嬌姐站起身來,說道:“該替少爺傳達的意思我已經(jīng)傳達了,你今夜好好休息一晚,明早便收拾包袱離開南家吧。至于你這個月的工錢,我會托人給你送去的,你也不必再費心跑一趟了?!闭f完,嬌姐便輕身輕腳地走出了五姑的房間。五姑頹然地躺在床上,身體里仍泛著一股子疼痛,眼前的世界又再一次昏天黑地起來了。

  離開五姑的房間后,嬌姐又靜悄悄地去了廚屋。冷夜中的一絲寒意若有若無地灌進廚屋里,吹的灶下的火苗搖曳不定。張媽坐在灶前,手臂肘子撐在自己的膝蓋上,不知何時睡了過去。嬌姐輕敲了兩聲屋門,張媽才在睡意中醒來。嬌姐問道:“大少爺?shù)乃幇竞昧藛??”張媽對著火灶搖了搖大蒲扇,道:“快了快了?!眿山阕叩皆钋?,小心翼翼地掀開了藥罐蓋子,然后轉過身來對張媽說道:“時候也不早了,你還是先回去休息吧。”張媽說道:“那這藥……”嬌姐答道:“這藥也差不多了,剩下的功夫就交給我來做吧,你也在廚屋里待了一天了,忙完夫人的又忙少爺?shù)?,早點回去歇著吧。”張媽見嬌姐這般客氣,便不再推脫了,她卸下來圍裙后撣了撣上頭的灰塵,吩咐了幾句就離開了。嬌姐將藥罐中的湯藥倒出來后便端著來到了南鈞的房里。

  雖說只有一兩個時辰未見,但是南鈞的精神氣倒恢復了不少,只是嘴唇還蒼白得厲害,整張臉就像是伴人下葬的祭祀娃娃,處處顯現(xiàn)著一股荒頹的蒼白感。嬌姐進來時他朝嬌姐笑了一下,用著尚有些發(fā)虛的語氣說道:“這么晚了還勞你來伺候,我自己來就好?!痹捯魟偮?,南鈞便從被子里探出身子來,想接過嬌姐手里盛著湯藥的碗。嬌姐將南鈞的手緩緩按下,道:“大夫說你身子還虛得厲害,仔細別又著了涼?!蹦镶x的臉紅了起來,他抿了抿嘴巴,又把手放回到了被子中。嬌姐舀了一勺藥遞到他嘴里,他默默地吞下,然后又用眼睛看了一眼嬌姐。南鈞心里有些不好意思起來,他想到嬌姐也是見過他赤身裸體時的模樣的,于是耳朵愈發(fā)漲得通紅了。

  在給南鈞喂藥的間隙,嬌姐說道:“我已經(jīng)照少爺?shù)姆愿溃瑢⒃掃f給五姑了,明日一早她就會離開南家,永遠都不會再回來?!蹦镶x心事重重地問道:“她肯嗎?”嬌姐回說:“她若不肯,最后吃虧的總是她。大局之下,也由不得她肯不肯了?!甭犃藡山愕脑捳Z,南鈞稍微緩和了一口氣,他的眼神含情脈脈,臉上的羞紅還是沒有褪去,猶如房門上貼著的喜慶的年畫娃娃,南鈞對嬌姐說道:“真是不知道該怎么謝你?!眿山阌蒙鬃釉谒帨飻嚢枇藥紫?,說道:“我也只是還少爺一個人情,若不是您挺身而出替我們娘兒倆做主,只怕以后的日子照舊艱難!”南鈞聽著嬌姐的聲音似乎入了神了,陡然間竟伸出手去一把捧住了嬌姐頓在空氣中的手,嬌姐顯然也被南鈞嚇了一跳,急忙往后退了去,欠身說道:“少爺萬萬不可!你我身份有別,千萬不可做出逾越之事!”南鈞略覺得失望,他抽回了雙手,道:“抱歉,原是我沖動了。”嬌姐望著他,嘴上卻不作回答。南鈞繼續(xù)說道:“發(fā)生這些荒唐的事,恐怕你也認為我的身體臟透了吧。又或者認為,我根本算不上男人!”嬌姐的眼神里流露出幾分心疼,她輕聲道:“男人最要緊的,是擁有一顆博大且包容的心,自我們來到南家后,少爺您就一直用著這份博大且包容的心關照著我們這些下人,對于我來說,少爺是真正的男人。”南鈞問道:“你真的這樣認為?”嬌姐會心一笑地點了點頭。南鈞自然是明白這一道理的,他與嬌姐身份懸殊,即使有了感情,怕是也難成氣候。他自笑了一下,為自己的遭遇而自嘲,同時也為他從前在五姑跟前擺出的那份高高在上的姿態(tài)而自悔,原來他和五姑也有同病相憐的地方,在面對熱烈的感情跟前,他們都是苦苦盼求他人感情施舍的乞丐,他與五姑不過是五十步笑百步的距離而已。嬌姐說道:“大夫說,您這陣子受了寒氣,所以才有了體虛的癥狀,這些日子里您就安心療養(yǎng)吧,老爺和夫人那有我和張媽照顧著,您盡管放心。”南鈞問道:“那五姑的事,你打算怎樣和他們說?”嬌姐若有所思,道:“之前五姑就以家中老父親病重為借口告過假,這回再擇這一借口說給老爺與夫人聽也就是了?!蹦镶x點點頭,認為這一做法可行。嬌姐收拾了一下手中還盛著湯渣子的瓷碗,正準備起身離開時,老爺輕叩了一聲門,走了進來。嬌姐端著托盤緩緩地向屋外走去,老爺隨即叫住了她,向她問起了南鈞的病情。她心領神會地向南鈞瞧了一眼,只向老爺說道少爺是找了風寒的緣故,其他的一概不提。老爺子朝兒子走去,這時才發(fā)現(xiàn)原來南鈞一直都是醒著的,他與南鈞說了幾句寒暄的話后,又仔細地端詳著兒子的面容,問道:“怎么臉色這樣憔悴?”南鈞回道:“爹,您見哪個病人是生龍活虎的?”老爺仍是覺著不對勁,但沉思片刻后又把心里的話咽了回去。嬌姐想到,如果第一眼瞧見南鈞病容的人是老爺,他非得嚇暈過去不可。老爺子從南鈞的房里走了出來,此時的南鈞是踏實且無憂的,因為那個令他厭惡的人從今晚后真的消失在他的世界里了,俗話說:心病還需心藥醫(yī)。南鈞心里的這塊心病如今總算是找到了一方良藥。

  翌日一早,五姑就收拾好了包袱。她也算是大病初愈,昨日的絞痛剛退去不久,她便不得不拖著虛弱的身子一瘸一拐地從房里走了出來。彼時的天還混沌一片,頭上依舊是死氣沉沉的天幕,絲毫沒有半分光亮和生氣,冬日的天大抵都是如此的,灰白一片,混沌一片,就連空氣嗅著也比往日里的冰冷不少,仿佛世間的人情冷暖已經(jīng)冷漠到足以造就這種毫無生機的苦寒了。五姑原以為一大早的,院里就不會有人看見她狼狽而離的樣子,誰知剛從甬道出來,便瞧見了嬌姐正在廚屋里忙著熬藥。嬌姐也聽見了五姑窸窸窣窣的步子,但她連抬眼瞧上一眼的功夫都不愿意施舍給五姑,只顧盯著那灶中的煙火。五姑見嬌姐沒發(fā)覺她的存在,也沒有上前去,只一個人馱著包袱離開了。臨走到最后一道大門時,五姑停住了腳步,她站在門檻底下,轉過身去最后一次凝望屋里的情景。廳堂里供奉著南家世代列祖列宗,香火縈繞,似乎從未斷歇。五姑想著自己將來某一天也是能夠享受這份殊榮的,可如今卻又回到了原點,回到那個土里土氣,永無出頭之日的鄉(xiāng)村小妹的原點。她倒吸了一口涼氣,眼眶里有瑩瑩淚花在打轉,駐足片刻后,她猛地擦去了臉上的淚花,而后拎起包袱,頭也不回地走了。

  南老爺和南夫人是醒來后才知道了五姑已經(jīng)離開的消息,來報的人是嬌姐,只道五姑家中老父親實在是病重了,五姑才不得不辭了工回去照顧。南老爺就像是聽著一件再尋常不過的事,只微微點了下頭,道:“既然如此,那便容她去吧?!闭f完,便離開了廂房到鋪里去了,嬌姐看得出老爺這一陣子心事重重,莫不是已經(jīng)知道了五姑的那些事了?但老爺煩悶歸煩悶,也不見他將五姑報了官抓起來,想來也有可能是因為其他事才悶悶不樂的吧。南夫人的神情失望極了,她說道:“五姑是個踏實能干的姑娘,但這事也確實是沒辦法的?!眿山銓Ψ蛉说脑挷蛔鞔?,夫人又接著說道:“五姑有說什么時候回來嗎?”嬌姐回道:“怕是有好長一陣子都不會回來了。”夫人嘆了口氣,說道:“怪可惜的?!?p>  五姑的離去是南鈞最欣喜的一件事,他一大早就杵著拐杖從屋里走了出來,第一眼便撞見了正在打掃庭院的張媽。他裝作毫不知情的樣子喚來了站在不遠處的張媽,說道:“張媽,待會兒叫五姑替我把早飯送到房里來。”張媽還是第一次瞧見南鈞回來后的病態(tài)模樣,一時間也在腦海里吃了一驚,她回道:“大少爺,五姑今兒一大早就已經(jīng)離開南家了。”話音停頓了片刻后,張媽又說:“要不然待會兒我讓嬌姐替你送去吧。您先回房里,大夫說了您不能見風的?!睆垕屭s忙將南鈞攙扶回了房里,南鈞心中的喜悅被極力壓制著,待張媽走后才得以將內(nèi)心的欣喜釋放出來。南鈞開始止不住地放聲大笑,在他拍案叫好的時候,嬌姐端著早飯來時看見了這一幕,連忙勸說道:“少爺還是多多收斂些吧,別讓別人發(fā)現(xiàn)了其實是你逼走了她,若讓人知道了,又得刨根究底地問一遍了。”南鈞道:“我怎么能不開心!這些日子以來她就像一個魔鬼一樣折磨著我,而我卻只能無計可施!如今她終于走了,我也終于得到解脫了!嬌姐,你知不知道我心里有多高興!”嬌姐回道:“我知道,但是仍然十分清醒。我們這樣做只是權宜之計。少爺,咱們還得再想一個法子,以備不時之需呀!”南鈞問道:“什么不時之需?”嬌姐道:“你敢擔保她這樣一走了之,就什么都甘愿放下了嗎?若她又想反咬一口,把所有的事情都抖了出來,我們又應該怎么應對呢?”南鈞恍然大悟,自己竟沒想到這一層,他問道:“那我們應該怎么辦?”嬌姐接著說道:“當務之急就是得徹底解決她們一家人!”南鈞驚詫極了,愕然問道:“你想要殺了她?”嬌姐搖搖頭否認了,道:“這倒不必,少爺只需把她們一家弄出黃水鎮(zhèn),弄得越遠越好,再打發(fā)給她們一家一些銀錢度日,確保她們受到好處后能守口如瓶,便也好了?!蹦镶x道:“這件事又得勞煩你了。我倒是在外頭認識一些人,但是現(xiàn)在根本出不了門,還需要你替我跑一趟,知會他們一聲幫我把這事兒給辦了?!眱扇松套h后,嬌姐答應了這份差事。她說的話是有道理的,照五姑的性子,隨時都會被她反咬一口,只有讓她遠離黃水鎮(zhèn),就算她再說出些什么,別人也會當她是個胡說八道的瘋婆子,瘋言瘋語罷了。不過,這暫時的安寧日子還是讓南鈞輕松不少,連著好幾日的時光,南鈞都沉浸在沒有五姑的日子里。從前五姑整日都黏在他身邊,如今他只身一人,心情也開始自在不少,心情一好,病情好轉的也就快了。后來的日子里,大夫又來了兩回,就連大夫也說了南鈞的臉色看起來好了不少,還以為是底下人照顧得周全,而南老爺和南夫人這時候也就開始發(fā)現(xiàn)了嬌姐的好來。不過大夫也提醒了一句,南鈞少爺?shù)纳碜与m好了不少,但也沒好全,還是得需要仔細照顧才成的,南老爺點頭道:“一定,一定?!?p>  現(xiàn)如今,南鈞已把嬌姐當成了自家人,不止是因為他本人就對嬌姐抱有好感,更多的是因為嬌姐幫他擺平了不少風波的緣故,因此南鈞這一陣子常在父母跟前夸贊起她的好來,這是從前五姑在時也沒有過的舉動,不免使聽著聽起來別有用意了。嬌姐倒也識趣,每每被南鈞提起時總是一副不卑不亢的神情,別人踩她,她不卑;別人抬她,她也不受,如此一來才得以極力地撇清自己與南鈞的關系,避免在老爺與夫人的心中產(chǎn)出一些誤會。南鈞知道自己與嬌姐是沒什么撩出火花的可能了,但他仍然把嬌姐當成了他的紅顏知己,對嬌姐是無話不說。嬌姐也曾勸他要注意分寸,但還是拗不過南鈞的所作所為,今時今日的自在生活是南鈞過去一陣子里夢寐以求的,似乎是填補了過去的半年里為數(shù)不多的擁有歡樂時光的空缺,使他在最近的日子里特別的樂于健談,只是這樣的歡樂時光并沒有持續(xù)多久,令人煩心的經(jīng)歷又在卷土重來了。

  南鈞原先以為暗中差人將五姑一家人撤出黃水鎮(zhèn)以后,自己便能真正地過上安然無恙的生活,但是世人總是在被上天算計著的,世人永遠永遠都猜不透下一秒會發(fā)生什么匪夷所思的事。

  那天清晨,當南鈞還沉浸在夢想中沒有醒過來時,殊不知在暗晨初陽中,有一模糊不清的身影偷偷地溜進了南家大院,潛進了南鈞的房里。那人全程踩著輕聲細步,不緊不慢地穿過廊道,開了南鈞的房門,大大方方的作態(tài)看起來對這一切駕輕就熟似的。彼時,所有人都還未起床,自然也就沒人發(fā)現(xiàn)那人的身影,那人在南鈞的房里摸著黑從茶幾前搬來一張椅子放置在床前,繼而緩聲緩氣地坐下,一言不發(fā)的盯著那個在沉睡中的男人。她眼光微瀲,猶如波光粼粼的湖面,漆黑之中依然能看見那一汪眼睛里閃爍的微光,她的嘴巴輕輕地抿著,帶著細微的嘴角,像是在微笑,但仔細端詳之下又不像是在含著笑意。她手里擰著一方手帕,是用普通的棉布做成的,不比富裕人家的小姐們用的洋手絹。那手絹在她手心里被擰成了一股麻花,看著就替那手絹覺得生疼。須臾之后,她松開了手,那手絹終于得以松了一口氣,片刻后她又朝著相反的方向在此擰起了手絹。其實她的內(nèi)心是無比激動的,在等待南鈞醒來的時候,她內(nèi)心是焦灼的,焦灼中又帶著一絲興奮,她覺得應該保持著一種運籌帷幄的姿態(tài)來突顯她持有籌碼的架勢,好讓眼前的這個男人醒來時使她看起來能居與他之上主導他的命運。她一直保持現(xiàn)在這種正襟危坐的模樣來俯視眼前的這個男人,仿佛正扮演著主宰臣民命運的天神,眼里全是迫不及待的戲弄。

  很快,南鈞似乎是在睡夢中感到了這份壓力,再也無心睡下去,幾番輾轉之下,他終于睜開了眼睛。起初,他并沒有注意到不遠處的那個正在注視著他的人影,不一會兒,他聞到了一股窮酸的,且?guī)е百v的寒酸氣味,這味道使他有點似曾相識的感覺。南鈞發(fā)覺有些不對勁,屋子里似乎比平日里暗沉許多,仿佛這偌大的空間被罩上了一層陰霾。他的眼神開始在黑暗中游離、摸索,這時才驚覺自己身邊坐著一個人!那人紋絲不動地坐在椅子上,身軀正好擋住了照射進屋里的初陽,難怪南鈞會覺得陰沉沉的!他感到疑惑,問道:“是嬌姐嗎?”那人不作答,暗色之中只看到那人一雙眼睛正毫無情感地盯著他。南鈞感到不自在起來,空氣陰森森的,他覺得那人也許只是一個鬼魅,或者是他的一個幻覺,他下意識地猛搖了搖頭,試圖抽離出當下這種神經(jīng)質的狀態(tài)。然而他是清醒著的,因為那人身上散發(fā)出來的氣味是那么的熟悉,他的腦子里慢慢地篩選出了答案。漸漸地,他的眼神逐漸轉為不安、慌張,最后定格在了驚恐的瞬間。南鈞語無倫次地問道:“五……五姑?”那人終于等來了這一刻,她稍微動了下身子,帶有幾分得意的語氣,微微說道:“嗯……”

  南鈞顯然有些不知所措,他看著五姑,支支吾吾地說道:“你……你在這兒做什么?你不是已經(jīng)離開黃水鎮(zhèn)了嗎?”

  五姑抬起手來遮掩住不禁發(fā)笑的嘴角,說道:“大少爺你日日夜夜記掛著我,我又怎舍得一走了之呢?”

  南鈞的神情里透出幾分驚魂未定的模樣,說道:“錢已經(jīng)給你了,你還想怎樣!”

  五姑忍俊不禁,回道:“你為何會這般慌張?莫非還怕我吃了你不成?”說完,五姑癡癲地笑了起來。半晌后,她又接著說道:“你一定以為我這輩子都不會再出現(xiàn)了吧?可惜的是,我總能得到老天爺?shù)木祛?,這是你們怎么算計也算計不到的!”

  南鈞一頭霧水,根本不明白眼前的這個瘋婆子在胡言亂語些什么,他問道:“什么上天眷顧!我看你八成是得了失心瘋了!”

  五姑不屑南鈞的辱罵,再次掩嘴輕笑,身子也因笑意而不自覺地往后一仰,白眼跟著翻上了天。待笑意退去后,五姑伸出手來,輕輕拿起南鈞的手。南鈞對于這樣的接觸極為抵觸,他二話不說便抽回了那只手,生怕自己稍不注意又被五姑給綁了起來。五姑朝南鈞拋出一個略帶撒嬌的媚笑,嬌癲道:“噯~”隨后又拿起了南鈞方才那只手,將它引向自己的肚皮。

  南鈞問道:“你做什么!”

  五姑嘴臉帶著笑意,回道:“你有沒有感覺到什么動靜?”她的眼神里充滿著期待,意圖想在南鈞臉上看到那種因震驚而顯露出的不可思議的表情。

  然而南鈞并沒有按著她的路子來,他滿腹疑惑地又問道:“你想做什么!”

  五姑終于抑制不住自己的喜悅,噗嗤一笑道:“鈞,你準備就要當?shù)?!?p>  猛然間,南鈞感到似有一道九天重雷從天而降,直擊在他的腦門上,把他劈得全身癡痳、頭痛欲裂!他用難以置信的目光看向五姑,五姑臉上斥滿了欣喜,那股突如其來的欣喜堆積在她的臉上,將她的五官擠出數(shù)道深刻的褶子,恍惚間竟形成了一個其丑無比的嬰兒臉龐!

  南鈞嚇得趕緊抽回停留在五姑肚皮上的手,喃喃說道:“這不可能!這不可能!這怎么就成了我的孩子!”

  五姑一早便料到了南鈞會極力否認,她淡淡地看著南鈞,處變不驚地說道:“這就是你的孩子。咱們曾經(jīng)單獨相處那么長時間,仔細想來,孩子便是在那個時候懷上的?!?p>  南鈞頓時間暴跳如雷,指著五姑的鼻子吼道:“不可能!這一定又是你想出來誣陷我的手段!”他雙眼暴凸、青筋迸現(xiàn),額頭早已因驚嚇而浮起了一層冷汗。南鈞指著五姑的手在空氣中不住地哆嗦這,好像也隨著他的腦袋一樣在極力地否認這一說辭。突然間,他恍然大悟起來,思索著說道:“是你?原來這一切都是你的計謀!是你趁我不備時關我禁閉在我身上借種!這一切都是你計劃好的!”

  五姑當即否認道:“你在胡說些什么!我怎么會用這么卑鄙的手段來誣陷你!”

  南鈞霎時間仰天大笑起來,譏諷道:“這話從你的嘴里說出來還真是無比諷刺??!”

  五姑氣道:“你是孩子的父親,居然用這樣不堪的想法來揣測孩子的母親!”

  還未等五姑把話說完,南鈞立刻插嘴反駁道:“別和我提這個孩子!那不是我的孩子,那是個野種!誰知道這孩子的父親究竟是哪路莽漢!也沒人知道你的經(jīng)歷有多么淫亂!”

  五姑心里一驚,心里莫名生出了一絲害怕,她問道:“你空口無憑地在信口雌黃!”

  南鈞看著五姑,繼續(xù)冷冷地說道:“無論怎樣,我都不會讓這個野種進南家的大門!”

  五姑對南鈞的話語感到匪夷所思,她激動地說道:“你怎么能如此忍心?這是你的孩子?。∈悄愕墓侨獍。 彼呎f著邊對南鈞拳腳相加,但是卻忘記了南鈞經(jīng)過這些時日的調(diào)養(yǎng),體格早已恢復如初,因此當她意圖向南鈞呼去巴掌那一刻時,立即被南鈞突然抬起的手給制止住了,氣憤的南鈞只輕輕一推,她便踉踉蹌蹌地跌倒在地。

  倒地的五姑這時才意識過來,她冷笑道:“我差點忘了,還以為你還是那病懨懨的樣子呢!”她趕忙護著自己的肚子,慢吞吞地扶墻而起,說道:“既然你不想要這個孩子,那我就去請老爺和夫人做主!老爺和夫人未必也不想要這個孩子!”

  南鈞聽到五姑此番言論后,緩緩朝五姑走近,他低著嗓音,威脅道:“你要是敢去和爹娘提半個字,我就讓你吃不了兜著走!”

  五姑冷眼回擊,說道:“呵!沒想到堂堂一個大少爺,也會做出這般欺辱婦孺的事!”

  南鈞被五姑的話語逼急了,正想舉起一旁的椅子朝她身上砸去,然而一聲清脆的,門與門柩的擠壓聲傳進了兩人的耳朵里。

  南鈞與五姑一同朝那扇房門看去。南鈞的眼神里隱隱帶有一份恐慌,生怕來者正是自己的父母親,而五姑則巴不得出現(xiàn)的人同樣是老爺與夫人,哪怕只有須臾的時間供她思考,她也已經(jīng)在那一時刻計劃出了一出楚楚可憐的戲碼供給老爺和夫人觀看。

  須臾后,一只穿著黑布鞋的腳跨過了門檻,走了進來。

  嬌姐最先看見的是站在床榻前的南鈞。南鈞身上披著一件白色的棉質中衣,衣服的紐扣聳拉著,似扣非扣地遮住了他敞露的胸膛。下身的長袴同樣顯得頹然無比,袴腳長及腳踝,覆蓋住了他厚實的腳背。

  南鈞面露兇相,手中還拿著一把漆木凳子。嬌姐見狀,忙問道:“大少爺你這是做什么?”

  南鈞沒有回答,但嘴里仍吐著憤氣,像是菜市口里粗魯?shù)拿Х?,磨刀霍霍,正準備大宰特宰一番?p>  嬌姐緩步上前,想讓眼前這個神經(jīng)緊張的男人稍稍松弛些,但南鈞看了她一眼后便把目光從她身上移開了,轉而虎視眈眈地望著另一個方向,這時嬌姐才發(fā)現(xiàn)原來這屋子里還另有一人。她順著南鈞的目光轉過身去,一個熟悉的人正小心翼翼地靠著墻壁,目光警戒地盯著她。嬌姐認出了那人,問道:“五姑?你怎么在這兒?”

  五姑切切地看著嬌姐,沒有作答。南鈞一直在逼視著她,使她不敢再做言語。嬌姐見他倆一直處在一種對峙的狀態(tài)里,心里大概也猜到了是些不大好的事,便先向南鈞勸說道:“先別沖動,讓她把話說完吧。”

  南鈞仍不肯收起銳利的目光,他向嬌姐說道:“好!你讓她自己說她都干了什么!”

  嬌姐看向五姑,五姑隨即直言道:“我懷了少爺?shù)暮⒆?!”話音剛落,南鈞立馬反駁道:“那不睡我的孩子!”

  嬌姐明白了,原來又是五姑整了個幺蛾子出來!她對五姑說道:“大家先別動怒,這事說不定是個誤會!不如你倆先坐下來談談?”

  這話雖聽起來是讓對方收起怒氣,實則還是站在了南鈞這頭否認了五姑的說辭,五姑聽了出來,怒道:“我這肚子里是貨真價實的孩子!難道我還要弄虛作假不成?”

  嬌姐說道:“我不是說你弄虛作假,而是由始至終都是你的一面之詞,好歹也得拿出讓我們信服的證據(jù)啊?!?p>  南鈞感覺事情像是有了轉機,便朝嬌姐問道:“你有什么法子沒有?”

  嬌姐說道:“既然少爺不信,五姑你也一直言之鑿鑿,不如先找一個醫(yī)生在給五姑你瞧瞧,看是不是真的懷上了,或許之前是幫你看的那位郎中把錯了脈也說不定呢!”

  五姑見自己如今站在了上風,于是斬釘截鐵地說道:“好!”

  南鈞與嬌姐面面相覷,各自在心中思索著。若五姑說的都是事實,那后續(xù)又該如何了斷此事呢?

  見此事有了著落,五姑的底氣頓時又足了起來。她理了理衣服上的褶皺,說道:“天也亮了,好不容易回來一趟,我也應該去向老爺與夫人請個安,報一報這件喜事!”

  南鈞正要阻攔她,嬌姐搶先一步說道:“我看你也不必白跑一趟了,老爺與夫人一早就出門了。”

  未等五姑問起,南鈞先道:“出門了?什么時候的事?”

  嬌姐說道:“昨兒個夜里,說是有急事干著走?!?p>  南鈞接著問道:“娘也跟著去了?”

  嬌姐回說道:“是的。這一陣子老爺一直在為鋪里的生意發(fā)愁呢,據(jù)說是因為南方發(fā)生了暴亂,把貨物往來的商道都給斷了,許多經(jīng)商的老板都在為著這事發(fā)愁呢!”

  南鈞不解,說道:“娘跟著去做什么?”

  嬌姐解釋道:“少爺你不知,那暴亂聲勢浩大,暴徒們更是逢人便殺,老爺與夫人也是得到了戰(zhàn)火燒到了老家的消息,才馬不停蹄地趕回夫人娘家把您的外祖父母給接來!”

  南鈞低聲道:“原來如此……”說完便看了五姑一眼。

  五姑說道:“既然這樣,那先給我整理出一間廂房讓我去歇息吧!”

  嬌姐道:“你從前房間里的東西都還未曾挪動呢,床鋪被褥都在,我領你去吧。”

  五姑詫異道:“我從前的房間?我現(xiàn)今懷了南家的骨肉,你居然還讓我住那樣腌臜的房子?”

  南鈞不耐煩地叱道:“那你還想住哪?干脆把我爹娘的那間廂房挪出來給你住得了!”

  五姑一聽,氣得頭也不回地走了。嬌姐正想追出去時,南鈞叫住了她,問道:“你剛才給出的那個法子……若她的孩子是真的,那可怎么辦?”

  嬌姐說道:“即便她有,也不能肯定就是那個時候懷上的,一切還得聽醫(yī)生怎么個說法,事到如今,咱們只能隨機應變了?!眿山泐D了頓,又補充了一句:“如果真的是你的孩子,怕是真要做好成親的準備了!”

  這話著實把南鈞下了一跳,他不由自主地被嚇退了幾步,扶著椅子的把手頹廢地坐了下去……

  嬌姐跟著五姑走了出去,隨著五姑又來到了那間庭院里長著榕樹的房子。

  她替五姑打開房門后,又簡單地打掃了一下房間內(nèi)部,待一切準備就緒后才請五姑進房。

  一進門,五姑就掩著口鼻嫌棄地說道:“怎么一股子霉味兒!”她用手輕輕擦拭了一下桌面,又道:“連灰塵也這么多!”

  嬌姐說道:“不知你又回來了,沒來得及仔細打掃,你就先講究這住下吧?!?p>  五姑在床榻前坐下,突然正了正身子,對嬌姐說道:“阿嬌,往后這南家就你和張媽灑掃侍奉了,做事也應該多仔細些!”五姑始終喚嬌姐作“阿嬌”,從前聽起來也不覺不妥,這回重新喚起,倒多了幾分主仆分明的意味了。見嬌姐不作答,五姑又說道:“你們?nèi)羲藕虻暮茫窈笤谀霞椅冶囟ú粫澊銈兊??!?p>  嬌姐不想再聽五姑聒噪,于是便匆匆收拾了一下房子,頭也不回出去了。望著嬌姐逐漸走遠的背影,五姑得意地嘲道:“賤命!”

  經(jīng)過廚屋時,嬌姐特地找到了張媽,對她吩咐道:“張媽,待會兒多備一份早飯送去從前五姑的房子里吧?!?p>  正在燒火的張媽抬起頭來不解地問道:“這是……”

  嬌姐又向張媽補充道:“五姑回來了?!?p>  張媽聽后顯露出了些不高興,但神情并不張揚,因此嬌姐并沒察覺出張媽內(nèi)心真是的想法。

  嬌姐又說道:“五姑回來一趟不容易,山高水遠的,想必是要休息好一段時間,今日的午膳和晚膳也一并送到她房里吧,記得囑咐她好生休息,沒事就別到院里晃蕩了?!?p>  嬌姐的決定正合了張媽的心思。從前她與五姑同坐一桌吃飯時就沒少聽五姑的嘮叨,五姑常明里暗里地在她們跟前炫耀自己總得老爺夫人的歡心,張媽每回聽起五姑說起這話時總是心煩意亂得厲害,這回五姑回來了,見自己不用和她過多接觸,張媽自然是有些慶幸的心理在里頭的。她裝模作樣地問嬌姐:“五姑家里的事都處理好了嗎?這會兒就急著趕回來了!”

  嬌姐聽進了耳朵里,但沒有回應張媽的問題。她在心里想著,如若五姑那孩子是真的,那五姑這個禍害以后就得留在南家不可了,此舉又正好和南鈞的意愿背道而馳,不知以后五姑還會生起什么事端……但是,倘若那孩子一直以來就不曾存在,那一切就好辦多了……

  張媽見嬌姐面無表情,也不回復方才她提出的問題,以為嬌姐心中不悅,于是便假意自己剛才沒有問出那番話,默默地到一旁干活去了。

  嬌姐停下了手中的活計,又往圍裙上擦了擦手,繼而急急忙忙地跑出了廚屋,只剩的張媽一個人在里頭忙活著。張媽自言自語道:“一個個神神秘秘的,怕不是見了鬼了!”

  嬌姐來到南鈞的房門前,她輕輕地敲打這門窗。南鈞來給她開了門,嬌姐進去后連忙把門給帶上,隨機轉過身來向南鈞問道:“少爺,你有沒有仔細思量過,若五姑腹中的孩子真是你的,你要怎么應對今后的一切?”

  南鈞的延伸旋即黯然失色,只見他說道:“如果那孩子真是我的,那就不止是關乎我一個人的事了。她一定會告訴爹娘的?!?p>  嬌姐點頭說道:“是啊!以五姑的性子,她一定會告訴老爺夫人的,若是如此,那你與五姑的那樁婚事也就逃不脫了!即便老爺夫人不讓,五姑也會拿腹中的孩子作為威脅你們南家,到時候怕是風波不斷呢!”

  南鈞心驚膽戰(zhàn)地說道:“這是我最不愿意看到的結局!”

  嬌姐用手輕輕拍了拍南鈞的肩膀,像是在安慰弟弟一般說道:“現(xiàn)在的關鍵在于,少爺你想不想要這個孩子?這不僅是你的孩子,也是你們南家的血脈。”

  南鈞緊緊蹙著眉頭說道:“你這話說的!像是已經(jīng)蓋棺定論那就是我的孩子似的!”

  嬌姐坦言道:“其實這件事你我都清楚,五姑那一陣子一直待在南家,她上哪兒去和別人要來這孩子呢?”

  南鈞被煩得焦頭爛額,她雙手抱頭,痛苦地說道:“事情就沒有轉圜的余地了嗎?”

  嬌姐說道:“雖然現(xiàn)在還不能證明那就是你的孩子,但等到孩子落地后到家事法庭一確認,就可以知道這孩子的父親是誰了!”嬌姐的話像冰封刺骨的霜凍天中好不容易點燃的一縷存有溫暖的火焰,但它的威力實在小的可憐,注定了隨時會被吹滅。果然,嬌姐又說道:“可如果等到那時候真驗出了那孩子是你的,再想解決掉就為時已晚了!”

  南鈞懵然抬眼,驚恐地問道:“你說什么?解決掉?”

  嬌姐說出這個詞時,她的內(nèi)心顫動了良久,只因她的這一想法已經(jīng)觸碰到了道德的邊界,是一則即將要泯滅倫理的罪行。于是她說道:“若沒有了這個孩子,那今后的許多煩憂便也沒有了,只是事關少爺你自己的骨血,這事要不要做,還得你來拿定主意?!?p>  南鈞堅持否認道:“那不是我的孩子!就算是我的,那他也是一個生不逢時的孽子,一個一生下來就成為他母親傀儡的孽子!”

  嬌姐明白了南鈞的意思,她說道:“我明白了,你的顧慮我能理解?!?p>  南鈞忙說道:“你要做什么?”他激動極了,說話間手緊緊抓著嬌姐的雙臂。

  嬌姐似懂非懂地說道:“我不知道……我只能去找我從前認識的一個朋友幫幫忙,看她能不能出些法子……鎮(zhèn)上的醫(yī)生我們是不能指望了,這種傷天害理的事他們不一定敢做,且如果這件事被宣揚出去,對老爺夫人的聲譽總是不好的?!?p>  南鈞聽后神情中有一絲疲累,他頹然說道:“也只能先這樣了……可如果實在無法子……”

  嬌姐說道:“是否無論是什么法子,少爺都能狠下心來呢?”

  南鈞望了一眼嬌姐,堅定地回了一句:“嗯!”

  嬌姐似乎也燃起了一份勇氣,她說道:“這也算是我徹底報答了你之前對我的恩情了!待會兒我便出去與我那位友人見面,晚些時候再回來。我已經(jīng)向張媽交代好了,切勿讓五姑再闖進來打擾你。”

  南鈞點點頭,朝嬌姐謝過。

  臨走前,嬌姐自言自語的一句話被南鈞聽了進去,只聽她說道:“希望五姑還沒有把這件事告訴給別人!”

  嬌姐口中的朋友實則只是一個與她交往甚少的尼姑,她只知道那名尼姑的法號喚作凈愁,其他的一概不知。與那名姑子相識也是在機緣巧合之下,那時嬌姐因突然有孕而想自尋短見,彼時恰逢那位姑子路過,姑子于心不忍,遂上前拉回了嬌姐,并對嬌姐苦口婆心地說了一番慈悲之詞,這才使得嬌姐放棄了輕生的念頭。自那以后,嬌姐一有閑時便往那名姑子所在的尼姑庵供奉香火。因此當嬌姐萌生出解決掉五姑的孩子的念頭時,她第一個想到能幫她忙的就是凈愁了。晌午過后,嬌姐便以置辦貨件為由離開了南家大院。

  凈愁所在的尼姑庵在黃水鎮(zhèn)外的一座山上,通往山上的道路泥濘顛簸,荒草圍繞著山路肆意瘋長,仿佛這條路徑從未有人涉足過似的,甚至根本就不存在。嬌姐只是憑著自己的感覺踐踏著周圍的荒草,從而開辟出一條不為人知的路徑罷了。

  那是一座近乎荒廢的寺院。從前嬌姐來過數(shù)次,但是每次都不曾見過除了她以外的其他香客,至于那座寺院里修行的尼姑,嬌姐也不明白到底有多少人,雖說從前來時常聽凈愁提起她的師姐和師妹,可是嬌姐也是從未見過她們的,她甚至還生出一種錯覺,認為那座寺院里只有凈愁一人,而凈愁口中的師姐和師妹,只不過是一個孤獨老尼臆想出來的人物罷了。

  嬌姐一邊走,一邊想著心中的這一假設,加之自己此時又身處荒郊野嶺,周遭人影皆無,因而理所應當?shù)仫@得周遭氛圍異常詭異。她小聲念叨了一句:“阿彌陀佛!”盡量讓自己不去想那些臟東西。

  半個時辰過后,嬌姐才從荒草堆里走出來,來到寺院的門前。那寺院的圍墻原本刷著一層橘紅色的墻漆,但隨著年歲的洗禮,這股奪目的紅色早已變得黯然失色了,甚至一部分墻體已經(jīng)出現(xiàn)脫落的跡象,取而代之的是幾抹略帶青翠的苔蘚和層層疊疊的菌種。眼前的景象與她上一回到訪時別無兩樣,而且那已經(jīng)是一年前的光景了。

  嬌姐來到門前,輕叩了幾聲門板,隨即,一種古樸又厚實的木板聲打破了周圍寧靜的一切。一旁不遠處的一顆松樹上頓時嘩啦啦地響了起來,驚得嬌姐打了一個冷顫。她轉頭一望,才發(fā)現(xiàn)原來是方才的叩門聲驚動了在那頭午睡的一群雛鳥。見寺院里頭無人響應,嬌姐又重復了幾遍叩門的動作,待叩到第四下時,門被打開了,開門的人正是凈愁。

  見來訪者是嬌姐,凈愁原先面無表情的臉上頓時舒展開笑容,她向嬌姐問了聲好。嬌姐與凈愁寒暄了幾句后便開門見山地與凈愁說道:“凈愁師太,我此次前來,其實是有一事相求?!眱舫盥牶髸恼f道:“那不妨先隨我一同進院里一坐,再與我慢慢道來?”于是嬌姐心領神會地隨凈愁一同進了寺院。

  寺院被打掃得一塵不染。地上絲毫不見落葉的痕跡,院內(nèi)花草繁盛,一同被栽在寺院中的四個角落里。院落中庭矗立著數(shù)棵高大的冷杉,直頂云霄,不見樹冠。猛烈的日頭將光芒直射地面,卻被冷杉削弱了力量,待光線投在地面時已是影影綽綽的溫柔光斑。

  嬌姐隨凈愁穿過那道路有些破舊的長廊,踩在光斑上的腳步發(fā)出踢踢踏踏的響聲,成為了這座幽深庭院里唯一存有聲音的一景。

  凈愁將嬌姐領到閣中坐下時,說道:“你先小坐一會兒,我去沏一壺茶?!眿山忝蜌庹f道:“不必麻煩了吧?!眱舫钫f道:“要的要的,你難得來一次?!比绱?,嬌姐也不好推脫了。

  凈愁走后,嬌姐開始四處觀望起來。這座尼姑庵果然還是和從前一樣,幽靜、神秘、隱世。院中還是空無一人,安靜的好似從未有過人氣似的。

  一陣輕盈的風吹進了閣中,按理來說應該是涼爽的,但嬌姐卻覺得是一股寒氣侵襲了自己,于是她便下意識地按了按衣襟前的大襟,像是在防備什么東西似的。這地方讓人感覺異常陰冷。

  正在嬌姐胡思亂想時,凈愁端著茶湯走來了。茶葉被裝在一個陶瓷壺里用熱水泡著,透過壺蓋細小的圓孔依稀可以聞到一股淡淡的茶香。茶壺與茶杯一同放在托盤里,待凈愁放下托盤時,托盤里發(fā)出了幾聲清脆剔透的瓷器聲,這種聲音與嬌姐平日里用的瓷杯所發(fā)出的寡淡聲是不同的。嬌姐看出了那套茶具價值不菲,但心中又起了另一層疑惑。這深山老林里的姑子有怎么會用得起如此昂貴之物呢?

  凈愁捧了一杯茶遞給嬌姐,嬌姐接過后喝了一口,抿了抿嘴唇又放下了茶杯,緊接著說道:“我冒昧到訪,怪不好意思的?!?p>  凈愁笑著回道:“你來,我很高興?!?p>  嬌姐從身側拿出一個包袱,對凈愁說:“這是我給你和寺院的師太們的一些小禮,雖不貴重,但我想著在你們這兒定用得上?!?p>  凈愁接過嬌姐手上那個包袱,說道:“何必費這些心思來準備這些呢?”她往包袱上摸了摸,而后又道:“真是有心了。”嬌姐見她是喜歡的,心里稍稍自在了些。

  嬌姐說道:“我不知你這兒有幾位姐妹,從前來時也沒給她們捎帶一些禮物,如今就當是作補償以前的禮了?!?p>  凈愁捧著杯子的手停在了空中,說道:“你真是太客氣了?!?p>  嬌姐回道:“應該的?!?p>  凈愁忽眨了一下眼睛,像是有什么念頭掠過了她的腦海,隨后見她說道:“如今這寺院里就剩我一個人了?!?p>  嬌姐裝作恍惚的模樣,驚訝地說道:“呀!你不說我還真沒發(fā)現(xiàn),難怪今日的寺院顯得格外安靜?!?p>  凈愁微笑著,放下了手中的茶杯。

  嬌姐是一早就注意到這一細節(jié)的,但她沒有直言戳破,而是打算繼續(xù)裝作懵然不知的樣子。

  言歸正傳,凈愁這時想起來嬌姐今日到訪似有要事,便問道:“你今日來找我是為了何事?”

  嬌姐端正了一下身子,回答道:“說來這事也是難以啟齒的,且這事如果真的辦成了,也真是傷天害理!只是我實在想不出還有誰能給我出出點子了!”

  凈愁被嬌姐的這番說辭勾起了好奇心,遂繼續(xù)問道:“我倒真想聽聽了,我能幫上什么忙?”

  嬌姐說道:“我想你常年隱居在山中,必定也能自給自足通曉一些藥理用于醫(yī)病。鎮(zhèn)上的藥鋪我是去不得的,怕有失了東家的聲譽,所以想過來向你討一味藥,不知你能否配得上?”

  凈愁接著問道:“是哪位藥?”

  嬌姐遲疑了片刻后,又開了口說道:“是一味墮胎藥?!?p>  凈愁的臉上閃過一絲驚愕,不過旋即又收了回去,問道:“你要這藥來做什么?莫非你又……?”

  嬌姐的臉紅了起來,忙否認道:“不是的!”

  凈愁追問道:“那這味藥是用來……?”

  嬌姐見凈愁勢必要打破砂鍋問到底了,無奈地搖了搖頭,嘆氣道:“這事說來也話長,但既然有求于你,就不得不告訴你事情的原委了?!?p>  嬌姐緊張地拿起先前放在桌上的那杯茶喝了一口,隨后她長吁了一口氣,將整件事情的來龍去脈向凈愁娓娓道來。

  遠山的太陽逐漸西斜,猛烈的日頭也轉變成了微黃的暖陽,昏沉沉的光線穿過搖曳不止的林葉,樹影婆娑間一縷縷金絲般的斜光清晰可辨。是初秋的涼風在院中翻飛起來,穿梭在樹葉間,將一片片扁平的葉子化成了無數(shù)個細小的風鈴,嘩啦啦、呼嚕嚕,叮叮當當?shù)仨憘€不停。陽光將樹干的影子拉得極為細長,以至于方才還在那頭的樹影,轉眼間已經(jīng)長到了嬌姐的手上,波及到那杯早已涼透了的茶水中,將坐在閣中的人掩得昏黑異常。

  凈愁方才一直在聽嬌姐言語,不曾打斷,待嬌姐話音停止后,她才說道:“所以你此舉是為了報恩?”

  嬌姐點點頭,只是羞愧地說道:“不過這方法到底是見不得人的……”話還未說完,嬌姐便住了口。見凈愁遲遲不開口表態(tài),嬌姐心想這事八成是散了,于是便退讓了一步,說道:“我知道這種事對于你這種出家之人來說過于野蠻了,既然如此,那我也不好意思再勉強了,實在不行我另謀出路吧!”

  凈愁笑了,她的笑是那種帶有幾分不屑與鄙夷的,她說道:“既然你我也算老相識,那這忙我若幫得上便一定幫,你要的那位要我是懂配的,不僅懂,寺院里還存有一些呢?!?p>  嬌姐露出了驚訝的神情,問道:“寺院怎么會有這樣的東西?”

  凈愁沒有回答嬌姐的疑問,而是起身朝屋里走去了。

  不一會兒,凈愁便從里屋走了出來,手上還多捎帶了一個木制的小秘盒。

  她將秘盒放到桌上,將鑰匙插進鎖孔中打開,從里頭取出了一包用白頭繩扎好的藥物。那包藥的個頭比凈愁的手掌心還小些,嬌姐接過從凈愁的手上遞來的藥物,她用指尖稍微按了一下那包藥的表層,估摸出里頭許是些粉末狀的東西,正要向凈愁開口詢問時,凈愁卻先開了口解決了嬌姐的疑惑,說道:“這便是你要的東西?!?p>  嬌姐遲疑了一下,還是接著問起了腦中的問題,說道:“你怎么會有這些玩意兒?”

  凈愁倒也不遮掩著搪塞過去,她嘆了一口氣,緩緩說道:“我自小就長在這座尼姑庵里,無父無母,一直是由師太撫養(yǎng)我長大的。也不知是從何時開始,自己也隨痷中的師姐一樣出了家,信了佛。我沒有過天真浪漫的時光,春心蕩漾的情感也一直被壓抑著,我渴望能像尋常女人一般過上相夫教子的生活,但卻一直在這條路上背道而馳。好不容易等到師太走了,師姐們也散了,終于能有了一個決定自己自由的機會了,但是我卻開始變得年老色衰了……”

  嬌姐問道:“那你為何不早日提出還俗呢?”

  凈愁聽后一笑,說道:“養(yǎng)育之恩大過天吧!師太自小便待我很要好,我也不想做一個無情無義的人棄她而去,想在她有生之年時,盡量留在她身邊?!?p>  嬌姐繼續(xù)問道:“那你現(xiàn)在……”

  凈愁將頭徐徐沉下,苦笑著說:“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人老珠黃了,便是想嫁做人婦,怕是也尋不上一門像樣的親事了,且我出家多年,若到時候被從前的香客認出,怕也會變得臭名昭著……好在自從師太和師姐們走后,這座尼姑庵也近乎荒廢了,外人并不知這里頭的事……所以我便常在庵中接待來客,雖都是些莽夫,但能體驗人婦之感,想來也無所謂了……

  嬌姐將藥放入自己的衣袋時,凈愁說道:“這藥,原是我備著留給自己用的。你知道的,這種事也是說不準的,我這里還有一些,你且安心先拿上一份去?!?p>  嬌姐點點頭,須臾后又問道:“這藥該如何用呢?”

  凈愁回道:“只需放入用藥者的食物中即可!”凈愁又猶豫了一下,補充道:“此藥藥性極強,從前我用時便只需半包的劑量就可藥到病除,若懷胎的日子不算長,不用一次放完的?!?p>  嬌姐聽后默默點頭。

  這時凈愁忽然拉起了嬌姐的手,說道:“來,我領你去給菩薩燒一炷香吧,愿菩薩能護佑你得償所愿……”

  隨后二人起身,信步走近了佛殿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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