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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鳳

第七章 命失

四鳳 我是芥末茶 1137 2020-07-29 09:00:00

  嬌姐趕回南家時,正好撞見了前來替面診的醫(yī)生,因之前曾常常出入南家大院替夫人會診的緣故,這位醫(yī)生在大老遠就認出了嬌姐。他倆互相問安后,嬌姐便領著他來到了五姑的房中。

  午后,五姑躺下歇息了好一陣,見屋外有人在拍打房門,五姑這才睜開惺忪睡眼。她緩步走去打開了房門,見門外站著的是嬌姐,于是不耐煩地說道:“怎么是你?擾人清夢!”

  嬌姐見有外人在旁,也不好意思與五姑發(fā)脾氣,只好笑著臉回道:“張媽把醫(yī)生給你請來了,你若方便,現(xiàn)在就可讓醫(yī)生給你面診?!闭f完,嬌姐便回過頭去與那醫(yī)生相視一笑。

  五姑用手指捋了捋凌亂的頭發(fā),她一把將頭發(fā)利索地挽到了腦后,不知從哪摸出來一根木簪子插入腦后的發(fā)髻中,隨后扭頭對嬌姐說道:“那就請醫(yī)生進來吧!”

  吳醫(yī)生是黃水鎮(zhèn)里頭赫赫有名的大夫,因醫(yī)術高明與眾多鄉(xiāng)紳大戶建立了深厚且穩(wěn)定的醫(yī)患關系,南家亦不例外。原則上,吳醫(yī)生就是這些鄉(xiāng)紳大戶的私人醫(yī)生,也因此掌握了一些大戶人家里不為人知的秘密,自然而然地與雇主們建立了守口如瓶的契約關系。然而嬌姐始終放心不下,于是便跟著吳醫(yī)生一同進了五姑的房中,悄然無聲地站到了五姑身后,裝作擔憂的模樣用關切的延伸觀察著他二人的一舉一動。

  陽光漸漸變得收斂、暗淡了,微弱的日光從西邊斜射進來時卻被大院的圍墻擋住了一大半的光線,整個屋子顯得冰冷、黑暗,就連屋中的人都被襯托成像躺在棺材中的死尸,冷冰冰的,毫無生氣。

  吳醫(yī)生將五姑的手枕在一塊小小的方枕上,隨后靜靜地把起脈來。

  五姑顯得漫不經心,她的心思全都飄向了別處,眼神飄忽不定的模樣像是在打著什么精細的小算盤。

  嬌姐盯著那只正在替五姑把著脈搏的手,那手早已上了年紀,雖然表面看上去略有些浮腫,但是細看之下卻發(fā)現(xiàn)肌膚仍舊是細膩的。那只寬大的、肥厚的、微微卷曲的手透出一副專心致志的模樣,仿佛在告知人們他的主人能否妙手回春,全都指望在它身上。

  片刻后,吳醫(yī)生的指尖從五姑的肌膚上移開了。他神情帶有愉悅,呼出了一口氣,臉上逐漸變得喜上眉梢起來,以為自己將要宣布一件天大的喜訊似的。他朝五姑與嬌姐說道:“恭喜呀!五姑,你這是有喜了!”

  五姑表情淡然地瞧了吳醫(yī)生一眼,敷衍地笑了一下。

  吳醫(yī)生神情顯得有些尷尬,他看向了站在五姑身后的嬌姐,嬌姐見狀便對著他笑道:“這確實是一件喜事啊?!彪S后,吳醫(yī)生也跟著嘿嘿地笑了起來。嬌姐接著問道:“請問,五姑這是幾個月的身子了?”

  吳醫(yī)生回答道:“正好兩個月了?!?p>  嬌姐隨即便在心中估算起南鈞遭罪的那些日子,算來算去,距今日整好兩個月!

  當下,嬌姐心中一涼,腦中的一絲僥幸隨即崩塌殆盡,她隱隱地在五姑身后嘆了一口氣。

  吳醫(yī)生趁著收拾東西的間隙,又說道:“如今胎兒在母體里僅有兩個月,你平日里應該盡量養(yǎng)著自己的身子。凡是都需要多注意一些,別太操勞了?!彼@話明顯是對著五姑說的,彼時五姑正扭過頭去與嬌姐相互對視著,眼里盡是飛揚的得意神情。

  吳醫(yī)生又接著說道:“我替你開了幾劑安胎的補藥,每日三回喝下,方能安心養(yǎng)胎?!?p>  這時五姑才注意到吳醫(yī)生在與她說話。她扭回身子朝吳醫(yī)生說道:“多謝醫(yī)生指點了!”

  吳醫(yī)生回了一禮,說道:“不敢當不敢當,到時候待我來向你討杯滿月酒喝時可別嫌棄我趁熱鬧便好!”

  五姑聽后倒開始變得落落大方了,從容地說道:“一定。”

  臨走時,嬌姐陪同吳醫(yī)生一同走了出來。行至甬道時,嬌姐忽然抬頭望著上方那道狹長的天空,看著那道如今已被夕陽的余光映照成血紅色的天空,沒有太陽,沒有月亮,也沒有星辰,僅有的只是一條紅得可怖的天幕,就像是緩緩流淌的血液,飄然不止的紅云佐證了那股源源不斷的鮮血正在從人體中流失。

  吳醫(yī)生打破了兩人安靜的畫面,他與身旁的嬌姐說道:“五姑真是好福氣??!就快要當娘的人了!”

  嬌姐心不在焉地走著,她楞了一下后才回過神來,說道:“是啊,五姑就快要當娘親了呢。只是,也不知道她做好準備沒有?這突如其來的孩子對于她來說,不知道是錦上添花呢?還是雪上加霜?”

  吳醫(yī)生問道:“此話怎講?”

  嬌姐愁著臉回道:“五姑家中的境況一直窘迫,聽說她的父親一直病體纏身,母親又年邁了,往下還有幾個弟妹需要她這個做大姐的養(yǎng)著。這下可好,又無聲無息地多出了一個孩子,實在是難以糊口了!”

  吳醫(yī)生若有所思道:“這樣說來,這孩子的降生對于五姑來說確實是憂大于喜了!”

  嬌姐默默點頭。

  兩人在拐過另一道回廊時,嬌姐又對吳醫(yī)生說道:“我來南家的日子也不算長,但是每回家中請大夫,來的都是吳醫(yī)生您,想必您與我們家老爺也算是舊相識了吧?”

  吳醫(yī)生笑著說道:“是啊,算起來,認識你家老爺也有十多年了?!?p>  嬌姐停下了腳步,說道:“既然您與咱們老爺是舊相識,那想來您也是知道咱們老爺?shù)臑槿说??!?p>  吳醫(yī)生突然覺得氣氛變得有些微妙,臉上的神情愈發(fā)嚴肅了,他正了聲色說道:“姑娘有事不妨直說?!?p>  嬌姐低下頭去,像是犯了什么錯誤似的,用著弱弱的語氣說道:“五姑的情況您剛才是看到的,現(xiàn)今她仍舊待字閨中,如今又突然懷了個孩子,這事若傳出去,恐怕會對她的聲譽有所影響……”嬌姐停下了話語,試著揣摩出吳醫(yī)生此時此刻的心思,但見對方一直啞口無言,看來也是不知如何表態(tài)了。于是嬌姐繼續(xù)說道:“五姑的聲譽還是一件小事,她畢竟也只是一個下人,興許外頭的人還不怎么注意她,要緊的是老爺與夫人的名聲……這事如果傳了出去,恐怕到時候就是流言蜚語滿天飛了?!?p>  吳醫(yī)生這時候才開口表態(tài),他心里仍揣有一份疑惑,問道:“那五姑這孩子的父親不打算負起這份責任嗎?”

  嬌姐氣餒極了,她回道:“孩子的父親?恐怕連五姑也不知道那孩子的父親是誰吧……”

  見嬌姐這般說來,吳醫(yī)生也似懂非懂了。他的語氣轉瞬間便由喜轉喪,嘆道:“五姑也是可憐人,竟遇上了這樣一件事。”

  嬌姐將頭轉向別處,盡量不與吳醫(yī)生有眼神間的接觸,生怕自己的眼睛會出賣自己,捅破這層謊言。

  吳醫(yī)生問道:“那南老爺與南夫人知道此事嗎?”

  嬌姐回說:“老爺與夫人現(xiàn)在都不在城中,還未知道這一消息。我與五姑打算就此隱瞞下去,也不打算告訴他們了?!?p>  一絲愕然掠過吳醫(yī)生的面容,他問道:“那聽你的意思,五姑是……不打算要這個孩子了?”

  嬌姐的延伸正好接住了吳醫(yī)生的目光,她從吳醫(yī)生的眼神里看到的是一位從醫(yī)者的震驚、憐憫與憤怒,甚至還有一股不可言說的厭惡感。她原本想就著吳醫(yī)生的疑問答道:“是的,五姑不打算要這個孩子了?!边@樣一來,她就可以把責任光明正大地推到五姑身上,但是她在最后關頭卻欲言又止了,因為她從吳醫(yī)生的眼神里窺看到了一種近乎是來自神明的審判的目光,那種目光正在檢視著她是否試圖想踐踏道德底線,是否想做下人倫悲劇,所以她放棄了這一開始的想法,只能小心翼翼地將那股子邪惡的心思深藏在內心最深處。

  嬌姐緊張地眨了眨眼,對吳醫(yī)生說道:“我們打算趁著這次機會,讓五姑向老爺與夫人告一個長假。再說了,聽五姑最近提起她父親像是到了油盡燈枯的時候了,她這個做女兒的不能不盡最后的孝心,如此一來,五姑也可以回家休養(yǎng)一段時間,既能養(yǎng)胎,也能照顧病床上父親?!?p>  吳醫(yī)生聽后點頭表示明白,繼而收起了之前帶有攻擊性的眼神。

  嬌姐絲毫不再掩飾自己的擔憂了,說道:“希望吳醫(yī)生能替我們在老爺和夫人面前保守這一秘密,不要在他們二老跟前主動提及此事,就當是為了老爺和夫人……”說完,五姑便把一沓鈔票塞到了吳醫(yī)生的手中。

  吳醫(yī)生睜大了眼睛看著手上的鈔票,半晌后才將其牢牢抓緊,語氣堅定地說道:“你放心!此事我絕對不會走漏半點風聲!”

  嬌姐將吳醫(yī)生送出大門后心里才稍稍安定些,她向自己苦笑了一聲,在心里嘲諷道:“真是有錢能使鬼推磨!原以為那吳醫(yī)生也是一個光明磊落的人,誰知道也是個能用銀錢打發(fā)掉貨色!”

  嬌姐折回大院時,正好看見五姑從廚屋里走出來,待五姑走遠后,嬌姐才上前去向張媽問道:“她來這兒做什么?”

  張媽回道:“來吩咐我晚上應做些什么飯菜給她吃!真把自己當成少奶奶了!慣會使喚人的!”

  “除此之外,她還說了什么沒有?”嬌姐再三確認道,她生怕五姑已將懷孕的消息告訴給了張媽。

  “沒有了?!睆垕尰卣f道。

  嬌姐緊張的心臟得以松弛了,她說道:“那就按五姑的吩咐去辦吧,她想吃什么盡管給她做!”

  張媽困惑不解,抱怨道:“那五姑點菜的架勢,就連平日里的老爺和夫人也不如她今日這般豐盛呢!”

  嬌姐搖了搖頭,說道:“她回家一趟不容易,一路上吃了不少苦,再說,她仗著夫人的喜愛,在咱們跟前頤指氣使的時候還少嗎?”

  張媽不情不愿地說道:“都是下人,給我們擺這些龍門譜做什么呢!”

  嬌姐回道:“就是擺給咱們看的,咱們也得受著!”

  張媽唾棄一聲,道:“呸!癩蛤蟆想變白天鵝!”

  嬌姐好意勸道:“這話在我跟前說說也就算了,若是被其他人聽見,還以為你是在嫉妒她,到時候怕是你跳進黃河也洗不清!”

  張媽還想發(fā)牢騷,卻被嬌姐刻意岔開了話題:“少爺?shù)耐盹垈湎铝藛???p>  張媽擦了擦額頭上的汗珠,回道:“原本是在備著的,誰知那五姑又平白無故地添了幾道菜進來,功夫一下子全亂了!”

  嬌姐說道:“還是先把少爺?shù)娘埐藴蕚浜迷谌ッξ骞玫氖掳桑 ?p>  張媽解釋道:“不行呀!那五姑剛才就在這兒沒好氣地咄咄逼人,說了要在半個時辰后將飯菜給她送去!”他一邊說著,一邊忙著手上的活,嘴里還在口不停歇地抱怨著:“偏偏那大小姐點的飯菜里頭還有一道德味軒的燒雞!好家伙,面兒真比老爺夫人的還大,咱們還得替她從城西跑到城東去專門買只燒雞回來!”

  嬌姐勸道:“快別抱怨了,左右不過是一道菜而已,咱們趕緊買回來給她就算了。如今她又回來了,你說的話還是別這么尖酸刻薄了,小心被她聽到又去夫人面前告狀!”

  張媽聽見此話后還想著頂回去,可嬌姐完全沒給她說話的余地,緊接著又說道:“時候不早了,你先去城東的德味軒那把燒雞給買回來,我就留下來給少爺準備飯菜。至于五姑的事,就等你回來后再說吧!”嬌姐遞給張媽一些銀錢后便去忙自己的活了。

  此時,天已經完全黑了下來。廚屋里只有一盞油燈在角落里孤獨地燃著,燭光影影綽綽地打在墻面上,光影隨著從屋外吹進來的風搖曳著,整間房子都沉浸在一股幽黃的煙影中。

  廚屋里只有嬌姐一人,她不急不慢地在灶前燒火,待火終于將鐵鍋燒紅后,倒入菜籽油和蒜片,充分爆香、翻炒,再將盤中的生肉倒入,隨后便是一段單調且漫長的翻炒步驟。嬌姐重復了幾遍相似的步驟,把今夜南鈞需要的幾道菜悉數(shù)給炒了出來。她之所以不緊不慢地在準備著,是因為她在逃避即將要做的那件事,即將對某個得寸進尺的人施加毒手。但她心中的愧疚在替她拖延著時間,使她擁有更多的時間去思考如何將這件事做得更天衣無縫一些。她已經不需要去思考這件事是對是錯了,因為她必須得做,所以她現(xiàn)在只想著如何將做這件事的動機顯得更加合情合理,盡量撇清自己與它的干系!

  飯菜做好了。嬌姐把所有的熱菜都放在了托盤上,準備過一會兒就端去南鈞的房中。片刻后,她整個人靜止在空氣中,用雙手撐在灶臺前,低頭不語,眼睛直勾勾地望著那幾盤熱氣騰騰的菜,腦海中浮現(xiàn)出了凈愁回復她的話語:“只需放入飯菜中即可!”是的,僅僅只是一個小動作,所有的后患便都消失了!

  嬌姐深吸了一口氣,從灶前走開了。她環(huán)視了廚屋四周,又走到廚屋門前向外張望探看,確定四下無人后才折回屋中。

  嬌姐來到一堆瓶瓶罐罐前,那些拳頭般大的罐子里裝著各種各樣的調味料,有鹽巴、糖塊、辣椒、淀粉等,從遠處看過去,這兒就像是一幅五彩繽紛的料理畫卷。她從自己的衣服口袋中掏出那包用白頭繩扎好的藥包,謹小慎微地將其打開。“果然是一包粉狀的藥物!”嬌姐低聲自語道。她瞧著那些瓶瓶罐罐仔細端詳了一下,然后將一罐裝有淀粉的小陶罐子拿來身前的桌臺中。嬌姐屏住了呼吸,用一個陶瓷勺子從罐子里舀出半罐淀粉,隨后便把那包粉末狀的藥物全部倒入罐中,互相攪拌均勻后才將那罐子重新放歸原位,整個過程不拖泥帶水畏畏縮縮,連她自己也好奇為何會這般手到擒來。

  嬌姐想到了剛才張媽所報的菜名里有一道糖醋鯉魚,那糖醋鯉魚又需要淀粉勾芡成汁才可成魂,于是她才臨時想起這一計。嬌姐用抹布擦了擦掉落在桌面上的粉末,又仔細整理了那些瓶瓶罐罐,使它們看起來就像是張媽臨走前的那副模樣。

  嬌姐端著飯菜從廚屋里走出來時,張媽亦正好回到了家中。她見到嬌姐后便朝她抱怨道:“真是好家伙!德味軒那兒叫一個人多呀!”

  嬌姐問道:“買回來了嗎?”

  張媽將那只燒雞舉到眼前,回道:“買回來了,還是熱的!”

  嬌姐看了一眼,說:“那么大只燒雞,五姑一個人怎么吃得完?干脆你留一半出來自己吃吧!”

  張媽怯怯說道:“那五姑知道后,你不怕她翻臉???”

  嬌姐笑說:“我們都是下人,憑什么她吃得了的我們吃不了?再說了這陣子你可比她操勞多了,吃一塊燒雞又算的了什么?”

  張媽的底氣頓時足了起來,一口答應道:“那成!這半只燒雞咱們對半分吧!”

  嬌姐笑罷,說道:“你自己吃吧,我這兩天的身子不大適合吃這些。”說完,她便端著飯菜去南鈞屋里了。

  因厭惡五姑的緣故,午后南鈞便離開了南家大院,一直到傍晚時分才回來。南鈞回到家時發(fā)現(xiàn)嬌姐還未歸來,他路過中庭時看見張媽正在給院中的花草澆水,遂向張媽問道:“嬌姐回來沒有?”

  張媽的身子一下子從花圃中挺直起來,回道:“還沒呢?!?p>  南鈞聽后只“唔”了一聲,沒再細問便朝自己的房間走去。剛走出沒幾步,他才想起另一件事,遂折回步子再次打斷了張媽,問道:“那五姑……有沒有出過房門半步?”

  張媽回道:“午后用過中飯后就一直待在房里不見出來,興許現(xiàn)在已經睡著了?!?p>  南鈞說:“那就好?!?p>  張媽又道:“午飯時她吃了好多呢!邊吃還邊胡言亂語,說什么她現(xiàn)在不是為了她自己吃,而是為了別人吃!看那樣子像是魔怔了似的!”她壓低了嗓子,稍微湊近了南鈞,疑惑道:“她那樣子像是中了邪了!該不會是帶回了什么不干不凈的東西吧?”

  南鈞回道:“張媽,你在疑神疑鬼些什么?”

  張媽堅信自己的猜測沒錯,說道:“八成就是這樣沒錯!不然嬌姐也不會吩咐了別讓她出來!”

  南鈞意欲揮袖而去,說:“別胡亂猜測了,嬌姐怎樣吩咐的照辦便是!說不定五姑是染上了什么怪??!”

  一提起“怪病”一詞,張媽這才想起來自己早已忘卻了嬌姐的一樁吩咐。她拍拍自己腦門,自責道:“喲喲喲!瞧我這記性,愣是把嬌姐的吩咐給忘了!少爺你這回說起才讓我想起來!嬌姐原是吩咐了我去請個大夫回來給五姑看病的,我倒給忘了!”

  張媽說這番話時南鈞已經走遠了,她急急卸下了圍裙朝門外跑去,嘴里還一直碎碎念著:“也不知道這時候那醫(yī)生還得不得空?”

  南鈞回到房間后便立即給房門上了鎖,又怕門鎖尚未牢固,檢查了幾番后才放心離開。

  他在桌前坐下,低著頭思考著。早晨他與嬌姐說的那番話的確太過于沖動了,還未來得及冷靜下來思考再三,他便向嬌姐說明了不要那腹中的孩子,如今他的心里又泛起了一絲悔意,說到底,那到底是他的孩子!幾遍五姑的行徑令人發(fā)指,但孩子是無辜的。他被自己的母親當成了可以利用的工具特意創(chuàng)造出來用來威脅他的父親,現(xiàn)在卻又被自己的父親拋棄,好比一塊油膩的肥肉被屠夫割下,毫不心軟地扔進簸箕里。南鈞其實在最開始就已經肯定了那就是他的孩子,只是他不愿意承認這一事實,也不敢承認。他知道五姑一直想進南家的大門,為此不顧使出渾身解數(shù),這樣一個擁有渴望的人又怎會自掘墳墓去和別人生孩子呢?如果她真的想從旁人身上借種,那她當初又何必把他囚禁起來?

  南鈞越是思考著,他的腦袋就越是生疼。他雙手抱著頭顱,緊緊蹙著眉頭,使自己盡量別再去想這件事,漸漸地,一股混混沌沌的感覺開始充滿他的腦袋,在不知所措間,他逐漸在書案前睡著了,直到聽到了嬌姐敲門的動靜聲,他才醒過來。

  嬌姐看見伏在書案前的南鈞,關心地說道:“少爺為何不到床上去睡?當心別又著了涼?!?p>  南鈞醒來后理了理額前雜亂的劉海,回道:“本來想著在書桌前看一會兒書的,沒想到竟睡著了。”

  嬌姐將飯菜和碗筷放在茶幾上,說道:“還是身子要緊呀!晚飯都備好了,你吃些吧?!?p>  興許是剛才睡意還未消退的緣故,僅僅只是書案前到茶幾的幾步路,南鈞都走得有些搖晃。嬌姐試圖上前攙扶,卻被他拒絕了,只見南鈞說道:“不用了,只是睡的有點久,腿腳有些麻?!彼箘诺鼗瘟嘶文X袋,好像這樣做可以使自己瞬間精神抖擻似的。

  嬌姐還是看出了不妥,說道:“少爺又在胡思亂想了?”

  南鈞端起一碗熱湯,不緊不慢地往嘴里送去,然后否認道:“沒有。”語畢,又喝了幾口。

  嬌姐定定看著他,隨后略帶擔憂地說道:“你交代的那件事,都辦妥了?!?p>  南鈞停住了喝湯的動作,抬頭看著嬌姐,問道:“都辦妥了?”

  嬌姐再次篤定地說道:“是的,都辦妥了。”

  南鈞把碗放回桌上,說道:“可曾被人發(fā)現(xiàn)?”

  嬌姐解釋道:“這件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除此之外,并無旁人知曉!”

  南鈞問道:“那五姑她是什么反應?”

  嬌姐回答:“我只是做了我該做的,其他的就只能聽天由命了?!彼恼Z氣極其平淡,繼續(xù)說道:“已經有人替我們把剩下的事做了,左右不干咱們的事?!?p>  南鈞疑道:“誰?誰替咱們把事做了?”

  嬌姐的眼神開始有所閃躲,她解釋道:“我必須得保證少爺?shù)氖峙c我的手是清白的,所以我在下手前就考慮到了事情的后果,我只能借用別人的手來完成這件事,這樣一來,即便最后事情敗露,那也怪罪不到咱們頭上!”

  南鈞用難以置信的眼神看著嬌姐,說道:“你想借刀殺人?”

  嬌姐回答道:“是!咱們也只能這樣了!”

  南鈞頓然叱道:“糊涂!你這樣做,分明就是把不相干的人的一塊兒給拖累了進來!你這是為何?!”

  嬌姐平靜回道:“這件事我想了許久,少爺你對我有恩,所以在你提出這一設想時我想都沒想就答應了下來!但我也有自己在意的人需要顧忌,倘若我被人抓去官府,那我的孩子又該怎么辦?對于我們來說這是最好的法子!螳螂捕蟬黃雀在后!”

  南鈞呼氣一嘆,說道:“你借的是誰的手?”

  嬌姐回道:“張媽。”

  南鈞的眼神里充滿了不解,說道:“張媽平日里帶我們不薄,你怎么下得了手?”

  嬌姐回說:“五姑平日里牙尖嘴利得厲害,常拿張媽當出氣的筒子!且張媽私底下又常常埋怨五姑的不是,她是最有動機報復五姑的人!”

  南鈞仰天長嘆,他不知所措地坐在凳子上,為自己無能為力而感到懊悔。他的左手垂喪著,任由它聳拉著放在身側,右手則扶著自己的額頭,讓那只充滿力量的手支撐著他疲憊的身心。

  片刻后,南鈞用平和的語氣娓娓說道:“今早與你的那番談話我是沖動了些,只顧著逞一時之氣,完全沒想到整件事的后果。你說的對,這樣一來,你我都脫不了干系,遲早是要被發(fā)現(xiàn)的?!?p>  嬌姐放在身前的手突然緊張起來,她連忙伸手去收拾那放在桌上的托盤,刻意壓制住內心的那份緊張,然后問道:“這話是什么意思?”

  南鈞閉起了雙眼,皺著眉說道:“我想了很久,也想了很多。那孩子的的確確是我的,常言道:虎毒不食子!我如今是真的于心不忍了?!?p>  嬌姐看著眼前這個初成大人模樣的少年,一時間開始明白了他為何會懊悔不及。他還不是一個真正的男人,還不是一個懂得為自己的決定負責的男人,優(yōu)柔寡斷的心性仍舊沉浸在他的體內,使他無法面對即將到來的現(xiàn)實。

  嬌姐在心中冷笑了一聲,將眼神從南鈞身上移開。她望向窗戶,書案前的窗戶不知何時被風給吹開了,廊下星星點點、閃爍不定的燈籠燭光微微滲進房中,一個身影匆忙地從窗前走了過去,轉眼間便消失在了廊下。嬌姐知道那是張媽正在給五姑端去今晚的飯菜,她本可以叫住張媽的,這樣一來便可阻擾接下來發(fā)生的事了??墒菋山悴⑽撮_口,她只靜默地站在屋中,看著張媽將那些飯菜親手送進五姑的嘴里,因為她知道,一旦她出面阻止,那她就會被人懷疑,甚至自己的詭計有可能暴露在人前,到那時,被反將一軍的人就會是他!自然,她也有自己的一層私心在里頭,同張媽一樣的是,她也討厭五姑,討厭那副看不起人又咄咄逼人的嘴臉,如今她倒是可以趁著這個機會給五姑一點教訓了,她借的不僅是張媽的手,還有南鈞的!

  于是她假意懊悔地對南鈞說道:“沒有用了,估計這個時候五姑已經把那些東西都吃下去了?!?p>  南鈞問道:“那是什么?”

  五姑回道:“墮胎藥!”

  午夜,所有人都沉浸在了睡夢中。

  夢境,是將人從痛苦與糾結中解脫出來的一劑良藥。嬌姐還記得最初有孕時的那段日子,她總是沉迷與浸淫在睡夢里,試圖以此將自己從現(xiàn)實中抽離出來。夢境里沒有痛苦,也沒有迷茫,即使面對走投無路的境地,只要愿意睜開雙眼,一切煩惱都會煙消云散。嬌姐這般如此,皆因彼時的她不知來日后果如何,心中所想的事物似乎總是一副萎靡不振的喪氣模樣。此刻的她躺在床上,輾轉反側地等待甬道盡頭傳來她所期待的消息。

  張媽的呼嚕聲像往日一樣響徹整間房子,呼嚕嚕的聲音好似五雷轟頂,然而嬌姐卻并不覺得吵鬧,這樣的聲音在夜晚里聒噪反而更加襯托出了今夜與往日并無兩樣。她偏過頭去看著正在熟睡的張媽,一股內疚的自愧感忽然涌上心頭,望著眼前這個被她所利用的婦人,嬌姐開始嘆息這個丑惡的世界終究還是會攪亂人們的底線,到最后竟在不知不覺間便當了他人的替罪羊。

  如果事情最終敗露,張媽絕對會被五姑揪著不放,最后被抓去衙門問罪也是意料之中的了!這樣無疑就是直接將張媽推向了墳墓!可憐的張媽連自己是如何犯法的都不知道!嬌姐在心中這般想著,心里的罪孽感愈發(fā)沉重了。

  她又想到了另一件事。南鈞今晚的那番話又是幾個意思呢?他為何又對她所做的決定猶猶豫豫?難道他反悔了?他不想失去這個孩子?也對,那到底是他的親生骨肉,若他想明白了怕也是舍不得的,但如果他真的后悔了,那會不會將她對五姑做的事公之于眾?倘若真的將她供了出來,那她今后該怎么辦?

  嬌姐被自己的胡思亂想擾得氣急心焦,她開始懷疑南鈞這個人是否真的能信任,她是否報錯了恩,害錯了人……

  屋外的水霧逐漸在空氣中蔓延開來,一時間便將整座大院都遮蔽了起來,以至于高空中的皓月變得朦朧,所有的光亮都被隔絕在濃霧之外。瓦當上覆蓋了一層薄如蟬翼的水珠,水珠隨著時間的推移慢慢堆積,隨后順著屋檐的走向一滴一滴地滑落在院中的石階上,發(fā)出清脆深刻的聲音,這聲音猶如一道催命符,分秒計算著痛苦所來臨的時間。終于,伴隨著這些源源不絕的聲響,甬道那頭一聲慘絕人寰的尖叫刺破了這個濃霧侵倒的夜晚。

  嬌姐聽到叫聲后沒有立即起身,而是匆忙地閉上了雙眼,裝作已然熟睡的模樣等待旁人來喚醒。

  半晌后,張媽果然被那慘烈的叫聲給吵醒了。她趕緊從床上起身,試圖去搖醒一旁正鼾聲正濃的嬌姐。她輕拍了幾下嬌姐的肩膀后,嬌姐才醒過來。張媽隨即對嬌姐問道:“你聽見了什么聲響沒有?”

  嬌姐疲憊地支起身子,回道:“沒有呢,發(fā)生了什么事嗎?”

  張媽一臉鄙夷地說道:“沒有道理??!你再仔細聽聽!”說完,張媽便將呼吸聲壓了下來,抬眼望著頂上的房梁柱子,好似這樣就能看出一點端倪似的。

  嬌姐豎起耳朵仔細聽著,果不其然,院外一陣凄慘的叫聲正起起伏伏地回蕩著,她問道:“是誰三更半夜在院中鬼哭狼嚎的?”

  張媽搖著頭,一副一無所知的表情掛在她的臉上,她提議道:“不如咱們一塊兒去外頭瞧瞧?”

  嬌姐一開始是拒絕的,她說道:“別了吧!那聲音聽起來怪嚇人的!若是看到什么臟東西,倒惹了一身晦氣!”但礙于張媽再三哀求,她便只好硬著頭皮陪張媽一同前去了。

  張媽是因為那聲音擾了她休息,所以才堅持己見要探個究竟。嬌姐隨意地披了一件大襟衫就被她拉了出去,她們不知所措地站在院中,身子緊挨著。晨霧已經襲濕了院中光禿禿的石板路,踩在上頭滑滑的,一不小心就會摔個踉蹌。她們仔細聽著那股沉浮在霧氣中的叫聲,四處張望著、找尋著那聲音的來歷,片刻后她們才發(fā)現(xiàn)原來那聲音皆來自甬道的盡頭,而甬道的盡頭正是五姑的居所。莫非是五姑發(fā)生了什么?兩人就這樣半信半疑地向甬道那頭挪著步子。甬道兩旁的圍墻高聳著,頂端的瓦當不見了蹤跡,許是隱在濃霧中的緣故,前頭的路不知去向,迎接她們的只有黑漆漆、濕漉漉的青石板路。往后一看,后頭的路也斷了方向,嬌姐與張媽小心地走著,互相間緊緊拽著對方的衣袖,仿佛怕在這狹長的甬道中走散了。

  那聲音果然來自五姑的房中,她們走到房門口時才辯清。嬌姐見是五姑在呻吟,趕緊上前去打開房門。房門一開,那股凄厲異常的聲音更為清晰了,然而令人大驚失色的卻是五姑的舉動。她扭曲地躺在床上,痛苦地卷縮著身子,雙手緊緊地捂著小腹,見到嬌姐與張媽便向她們呼救。張媽見狀,快步上前扶正五姑的身子,試圖把她的身子放平了,可五姑的身子已經虛耗透了,幾經折騰之下,竟然徹底被病痛折磨得暈了過去!任憑張媽與嬌姐如何呼喚也不見動靜!

  張媽訕訕地向嬌姐問道:“這是怎么回事?怎么好端端的一個人就變成這副半死不活的模樣了?要不我去請個醫(yī)生來瞧瞧?”

  嬌姐忙阻止道:“現(xiàn)在這個時候去哪兒找醫(yī)生?你看她這會子不是安靜下來了嗎?剛才估計是犯夢魘了!”

  張媽疑心道:“犯夢魘犯到這般地步?怕不是真出了什么事吧?”說著,又去瞧了一眼躺在床上的五姑。

  那五姑周身的衣裳都是汗水,黏糊糊地粘在肌膚上。張媽見到后想著幫她換一身趕緊的衣裳,誰知在褪去五姑的袴子時才發(fā)現(xiàn)底下早已是鮮紅一片!張媽被嚇得趕緊收手,喚來身邊的嬌姐說道:“這是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她把那只沾了血的手拿給嬌姐看,嬌姐也是一臉驚恐的樣子。張媽說道:“那地方見紅……莫不是……莫不是她有了身孕?”

  嬌姐眼見當下的五姑已暈厥過去,折騰不出什么動靜了,更不用提開口說話,于是撒謊說道:“不會吧!從來沒聽她說過。醫(yī)生替她把脈的時候也沒說這回事??!”

  張媽再三確認后又肯定道:“一定是一定是!這樣的情況我在鄉(xiāng)下見多了!這八成是小產了!”

  嬌姐立馬走到床前,看著五姑一蹶不振的模樣,她第一反應不是心驚,也不是焦急,反而是感到慶幸,她在心里想道:“該來的還是來了!”她將這些小心思極力掩藏著,對張媽說道:“張媽,你說你見過類似的情況?那現(xiàn)在應該怎么辦?”

  張媽說道:“從前在鄉(xiāng)下時我也曾替別人照顧過小產的孕婦,現(xiàn)在著情形,也只有盡力保住五姑這條小命了!她肚子里的胎,恐怕早就斷氣了!”

  嬌姐說道:“既然如此,那五姑這條命就交給你了!現(xiàn)在再去找醫(yī)生來也沒那么多時間耗下去了!只有讓你竭盡全力把五姑給救回來!”嬌姐本就不想出門請醫(yī)生,張媽這樣一說,到合了她的心思。

  對于嬌姐的提議,張媽也是默然在心里認同了。嬌姐說的十分有道理,與其將時間耗費在把醫(yī)生找來的路上,不如二人合力一同將五姑挽救于危難,恰好自己也有過這方面的經驗,所以嬌姐話音落下后,張媽便一手接下了這項苦差事!而嬌姐則在一旁幫助,里里外外地供應著張媽所需的東西。

  忙碌間,她們兩人竟不知南鈞是何時來到了五姑的房中。嬌姐彼時正忙得暈頭轉向,一轉身便瞧見了南鈞突然乍現(xiàn)的掠影,被驚得心顫不已,不由自主地叫了一聲!還未等她回過神來,南鈞便開口問道:“這是怎么回事?三更半夜的就聽見你們在吵吵嚷嚷!”

  沒等嬌姐做出回應,張媽先轉過頭來回道:“不知怎么的少爺!這五姑竟然小產了!”

  “小產?!”南鈞喃喃自話,眼神掃過嬌姐的眼睛,嬌姐忙躲開了。

  張媽說道:“眼下也只能先把五姑救活了再說!少爺,產房血腥,陰氣深重,你先避一避吧!”

  嬌姐也在一旁推搡著南鈞,還一邊說道:“少爺,你先到外頭去休息吧!等我們忙完了再去通報你!”

  話音未斷,南鈞便被那兩扇忽然關起的房門隔絕在外了,好像房間里頭所發(fā)生的一切都與他無關了!

  剛才那情形他也看見了,到處都是血,床榻上,地板上,衣袴上,到處都是被那種鮮紅色的液體浸濕了,有冷成膜塊的,也有熱滾如水的,氣味中彌漫著一股難以言喻的罪惡感!他分不清那些血是五姑的,還是那個悲催的孩子的,或許是她倆共同融合而成的,像是無處訴說的哀怨和憤恨,全在那一時刻噴涌出來,好讓他這位做父親的看見。南鈞倒吸了一口涼氣,嘆道:“作孽??!”

  他來到廳堂里,堂下是放著祖宗牌位的神龕。南鈞忽然疾步向前,憤悔萬分地朝眼前的神龕跪下,重重地磕了一個響頭,緊接著又是第二個響頭,隨后是第三個、第四個,他垂喪著腦袋匍匐在地,不敢抬起頭來面對列祖列宗,生怕眼前的神龕突然活過來,朝他加以指責。

  頓然間,一聲雷鳴般的巨響震徹云霄,驚得南鈞忙朝院中奔去。他來到院中,望向濃霧遮月的夜空,上頭漆黑一片,不見任何事物的影跡。剛才的巨響是怎么一回事?罷了!自己的事還沒來得及處理干凈,還管外頭的聲響作甚!他這樣在心里想著,眼神從夜空中轉移到別處去了。

  這時,嬌姐與張媽一塊兒從甬道里走了出來,兩人身上仍沾有血跡,在夜霧中行走時像是兩個撲朔迷離的鬼魅,詭異萬分。

  南鈞見著她們后說道:“五姑怎么樣了?”

  張媽回說:“算是穩(wěn)定下來了!但還需要多休養(yǎng),明天還是請個醫(yī)生來看看才好。”

  南鈞聽見張媽這樣說,心里掛著的這塊石頭算是放了下來。他原本就不想要五姑這條命,若是五姑有個三長兩短,估計他這一輩子都會活在罪孽中了。嬌姐也是一樣的心理,起初她原是揣懷著慶幸的心情的,但在與張媽一同施救的過程中她逐漸擔心起來,她也是怕鬧出一條人命。若是五姑一死,那旁人一定會受到牽連,嬌姐并不想讓這樣的情況發(fā)生在自己身上。

  南鈞說道:“你們兩人隨我來,我有話要問你們!”

  嬌姐與張媽一同隨著南鈞來到廳堂里,南鈞問道:“五姑的事是怎么回事?”

  嬌姐回道:“不知道她為何會小產!醫(yī)生來號脈的時候也不見說這一層意思呀!”嬌姐一瞬間就明白了南鈞問這話的用意,遂順著他的心思回道。

  南鈞又說:“先不說身孕的事了!關鍵是這五姑是為何小產的?人命關天,咱們南家差點就沒了一條人命!”

  張媽說道:“晚上我送飯菜去的時候她還好好的,我也不知道她為何會小產!”

  嬌姐說道:“既然五姑沒摔著碰著,那事出必定有因,看來也只能歸咎于你送過去的飯菜了。”

  張媽聽嬌姐這樣一說,慌解釋道:“那飯菜能有什么問題!都是經我一個人的手去做的,并沒有不妥??!”

  南鈞亦說道:“但是你可有人證明你沒在飯菜里下毒?”

  張媽欲哭無淚起來,說道:“少爺是在懷疑我不成?”

  嬌姐說道:“張媽,少爺也不是這個意思,只是這件事非同小可!這可是差點沒了一條人命??!”

  張媽說道:“所以你才疑心我?是!我平日里是看不慣五姑,但我沒有想過要害她呀!”

  嬌姐說道:“可眼下五姑已然小產,而嫌疑最大的卻是你,如果五姑醒來后,保不準要去官府那報官抓你,到時候你又有什么證據(jù)證明你沒做過呢?”

  張媽徹底亂了陣腳,問道:“那這可怎么辦才好!我只是一個下人,又怎能想到會出這些幺蛾子事!我剛才還把五姑從鬼門關里救了回來,或許她醒來后會念著我的好,不再追究了呢?”

  嬌姐說道:“你與五姑共事那么久,你會認為她是這樣的人?五姑是一個有仇必報的人,她若知道你與這件事脫不了干系,定會追究到底的!”

  張媽慌了心神,沒想到這個罪名就這樣突如其來地扣到了自己頭上,她急得一下子抽泣起來,獨在一旁哭訴自己的冤屈和苦楚。

  南鈞看著張媽心急如焚的模樣,心有不忍地說道:“張媽,你是什么樣的人我們心里都清楚,但是你眼下的嫌疑最大,警察要是來興師問罪,那被抓的人必定是你!”

  張媽噗通一聲在南鈞跟前跪下,央求道:“少爺你救救我吧!我家里還有一大家子人需要我來養(yǎng)活,我若是被抓了,我的那些孩子可怎么辦啊?!”

  南鈞和嬌姐快步向前扶起張媽,但張媽是鐵了心要跪求到底了,她堅信憑借南家與官場上的交道,必能平息這次的風波。

  嬌姐不知道該如何勸慰張媽,此事皆因她而起,看著張媽如今痛哭流涕的模樣,她心里十分愧疚。

  南鈞對張媽說道:“不如這樣,你先收拾收拾行李,在五姑醒來之前趕緊離開黃水鎮(zhèn)避避風頭,待事情查明真相后我再差人接你回來!”

  嬌姐也附和著說道:“正好!我在遠山的一座尼姑庵里認識一位姑子,你可以攜著一家老小上去避難,免得被警察捉?。 眿山阍呛靡馓嵝褟垕尩?,誰知情急之下一不小心就說漏了嘴,于是她趕緊補充道:“你如果去那尼姑庵里,可千萬不能把你現(xiàn)在的遭遇說給那里的姑子聽,那畢竟是佛門重地,被人知道了不太好。”

  張媽說道:“可我現(xiàn)在一走,若到時候警察上門見我不再,那豈不是又給我安一個畏罪潛逃的罪名?”

  南鈞勸道:“可你眼下還有選擇嗎?若是不逃,被抓住后你必定會被嚴刑拷打,到時候你恐怕會被屈打成招,連翻身的機會都沒有了!”

  張媽目光呆滯地看著南鈞,她思索片刻后決然說道:“好!我現(xiàn)在就去收拾東西!”

  嬌姐馬上將張媽扶起,安慰道:“我去幫你,這樣快些!”說完,兩人便離開了廳堂。

  張媽離開時,是南鈞與嬌姐一同將她送出南家大門的。時值清晨,但今日卻不知為何,天空一直都是灰蒙蒙一片。陽光躲在了云霧里沒有了蹤跡,照不清前行的路程。南鈞與嬌姐站在石階上,目送著張媽走遠了才舍身回屋,誰知兩人剛一轉身,又一聲巨響震徹天空。南鈞疑惑地說道:“又是這個聲音,清晨天還未亮時便聽到了一次,現(xiàn)在又來一聲!”

  嬌姐對那聲巨響倒是不大在意,只道:“也許是天空中的悶雷聲吧?!?p>  南鈞沒說什么,但他總覺得有些不大對勁,可也沒在細究。然而就在二人轉身進屋前的那一刻,一個身形瘦小的年輕男子突然從城門方向的濃霧中跑了出來,邊跑邊叫嚷道:“不好了!不好了!暴民攻進城了!暴民攻進城了!”

  這話直接將南鈞與嬌姐兩個人嚇了一跳!南鈞急忙走下臺階攔下那男子追問道:“你說暴民打進城了?!這是真的嗎!”

  男子回道:“是真的!剛才那聲巨響就是那群暴民把城門給炸開了!”

  南鈞繼續(xù)問道:“這是什么時候的事?怎么一直沒聽說有暴民要攻城的消息?”

  男子說道:“事發(fā)突然!那群暴民趁著昨夜?jié)忪F罩城便開始偷偷進攻,等官兵發(fā)現(xiàn)時他們已經攻到了城門底下了!”

  南鈞憤道:“那為何一點消息也沒有!”

  男子說道:“起初還只是零零散散地攻進來,原以為局面已經被城內的士兵控制住了,可誰知天明時他們的援兵突然趕到,剛才那一炸,便是連城帶人一同給炸沒了!你們快逃吧!那群暴民可不是鬧著玩兒的!燒殺搶掠無惡不作!我先逃命了!你們自求多福!”

  嬌姐頓時心急起來,說道:“暴民來了!不好!我家中還有老母親和我的孩子!我必須趕緊回去帶他們離開!”

  南鈞攔道:“你走了,那五姑怎么辦?!”

  嬌姐一把甩開南鈞攔在她身前的手臂,說道:“少爺!你吩咐我的事我已經辦妥了!可現(xiàn)在我有自己的事要解決,你也應該放我走了!”

  南鈞說道:“城門離南家有一段距離,一時半會兒他們也攻不到這兒來!”

  嬌姐不聽勸,反駁道:“你怎么知道?你沒聽見剛才那個人說暴民連城門都炸掉了嗎?!”

  南鈞正要再度反駁,卻見一輛馬車疾疾地向南家駛來,定睛一看才發(fā)現(xiàn)是自己的父親和母親。

  見是老爺和夫人,還未等他們下車,嬌姐便沖上去向兩位懇求道:“還望老爺與夫人放我回家吧!我家里還有孤兒寡母需要照顧!”

  老爺也是知道了事情的厲害了,見狀后便做主說道:“快回去吧!眼下時局動蕩,逃命要緊!”

  南鈞還想阻止,卻被父親攔下了,他父親對他說道:“先別管下人的事了,咱們自己還自顧不暇呢!先進屋再說!”

  一進廳堂,老爺就找尋茶水急急地喝了一口,夫人也是不停地往嘴里送水。

  南鈞問道:“不是說去老家接外祖母他們回來嗎?她人呢?”

  老爺回道:“我們去遲了一步,等我們回到時那里已經是一片生靈涂炭了!”

  夫人又說:“那幫暴民真是畜生!竟連一具全尸都不給留!可憐你外祖母身首異處,尸骨未寒??!”說時,夫人又哭了起來。南鈞見母親雙眼紅腫不堪,想來這兩日里她也沒少哭過。

  老爺說道:“我們一聽到消息就又連夜趕了回來!方才在路上我聽人說城門暫時又給守住了,但估計依舊是寡不敵眾??!也不知他們還能撐多久!趁著這段時間,咱們必須得把家里最值錢的東西都收拾起來打包帶走!”

  夫人見身旁只有南鈞一人,院中又無旁人走動,便問道:“其他下人呢?”

  南鈞不假思索地回道:“張媽和嬌姐一樣回去了,五姑還在房中?!?p>  夫人聽聞五姑還在大院里,詫異道:“五姑又回來了?”

  南鈞默不作聲地點點頭。

  老爺問道:“城里發(fā)生這樣的事,她知道沒有?”

  南鈞說道:“還沒呢!她一直在昏睡著。”

  夫人擔心地問道:“昏睡?可是犯病了?”

  老爺說道:“想辦法把她叫醒!讓她一同幫忙收拾行李!時候也不早了,咱們還是越快越開,最好在天黑之前出城!”

  幽暗的房間里,五姑正獨自一人躺在床上茍延殘喘。屋內的光線暗得可怖,宛如一處幽深的洞穴不見天日。她醒了,經過數(shù)個時辰的昏睡,她又再次睜開了雙眼。透過窗柩的縫隙,她看見了窗外光影斑駁的墻面。一陣濃霧環(huán)繞在屋外,試圖闖進房中,片刻后五姑才發(fā)現(xiàn)那不是濃霧,而是一股燃燒而起的刺鼻煙火。她以為是屋外哪個地方走水了,遂努力地想起身逃命,但每使上一次勁兒身體就鉆心地疼,于是她又放棄了。她仰視著天花板,那是一處單調且古朽的“風景”,她忽然想到那時的南鈞也和她現(xiàn)在一樣對這周遭的景象束手無策吧!她冷冰冰地開始嘲笑自己的行為,嘆道:“到頭來還不是一無所有!”

  五姑醒來的那一刻,腹部就疼得厲害,她算是估出腹中的那塊肉已經沒了!其實早在昨晚夜里突然疼起來的那一瞬間她便意識到這孩子與她的緣分已盡。她想起來初初有喜的那天,她喜出望外地告訴家里人的事,她原以為只要有了這個孩子,南鈞就會抵賴不得,南家所有人也會認她這個兒媳婦,可她千算萬千竟還是沒能算著南鈞居然將她嫌棄到了這個份兒上,不惜舍去自己的親身骨肉也不愿意娶她為妻。想到這里,一顆滾燙的淚珠劃過五姑的臉頰。

  這時,房門被人推開了。五姑朝那扇門瞧去,原來是南鈞,那個想親手殺死自己骨肉的男人。

  南鈞來到床前,在床榻邊上坐下。見五姑已然蘇醒,便說道:“你醒了,身子好些了嗎?”他原是對五姑又厭又怕的,可如今不知怎的,心里的這頭意思竟淡了許多。

  五姑沒有再看向南鈞,也沒有回他的話。

  南鈞接著說道:“你的孩子沒有了?!?p>  五姑原本就在強忍著的淚水頃刻間便潸然淚下。

  南鈞說道:“給你滑胎的人時張媽,我們發(fā)現(xiàn)時她已經逃出南家了?!?p>  五姑怔了一下,才問道:“張媽?居然是張媽?她為何要這樣做?”

  南鈞說道:“嬌姐說,很有可能是你平日里對她頗有微詞,才導致她對你積怨已久,這才……”

  五姑霎時間狂笑起來,想不到自己平日里已樹敵良多,這一次竟敗在了一個完全沒想到的人身上。她的眼淚還在入注地流,像是一場不曾停歇的雨。

  南鈞見她眼下傷心得厲害,但更為重要的事還在后頭,便道:“現(xiàn)在不是傷心的時候了……”

  五姑聽后看著南鈞,南鈞又說道:“暴民已經攻打到城門口啊,我們必須盡快離開這里!”

  五姑腦袋“嗡”地一聲響,像是被人猛擊了一下,她聽到這一消息后第一時間想到的是自己已回家的親人,便焦急道:“我的家人還在城外的家中!”說著,也不顧著身子有多痛了,便急著要下床。

  南鈞制止住她此刻的行為,說道:“現(xiàn)在暴民主要是攻打城內,城郊那些小村莊不是他們現(xiàn)下的目標,這一點你大可放心?!彼凵窈V定地看著五姑,又斬釘截鐵地繼續(xù)說道:“你聽著,現(xiàn)在最好的辦法就是收拾好行李,隨我們一塊兒出城,到時候你再去找你在城郊的家人!”

  五姑還是第一次見南鈞用這樣的態(tài)度與她說話,一時間,她居然對眼前的這個男人一點恨意也沒有了,她沒有辦法再將那些惡意澆灌在他的身上。

  南鈞說道:“你現(xiàn)在先去爹娘的房中,他們那兒需要你的幫忙,你去聽候差遣!”

  五姑問道:“老爺和夫人回來了?”

  南鈞回道:“剛到的家,你快去吧!他們等著你呢!”說完,南鈞轉身就走了。

  五姑卻追了上去緊緊抱住了他,她的話音里帶有濃重的哭腔,求道:“求求你,這一次不要再丟下我不管了。我知道我從前做錯了很多事,但是我今后會改的,求求你不要丟下我。”

  南鈞定身在那,任由五姑從他身后抱著自己,或許是因為現(xiàn)在對五姑心存愧疚,他竟出乎自己意料地回了一聲:“嗯?!彪S后便解開了那兩只環(huán)抱著自己的雙手,就此走了。

  五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為何會做出那樣的舉動,問出那樣的問題,只因為她心中的直覺似乎在告訴她,如果再不挽留住南鈞,怕是今后再也沒有機會了。

  五姑來到老爺與夫人的房中時,二老已經在急匆匆地打包行李了。見是五姑,老爺趕緊對遲來的她吩咐道:“五姑,你趕緊去幫忙收拾行李,記?。≈粠С允骋挛?,別的一概不要!能帶多少是多少!收拾好后咱們在廳堂匯合!”

  “可是……”五姑顯然是被屋外的場面嚇得心驚肉跳,欲說些什么,但是當下就被南老爺?shù)脑捳Z插斷了。

  “我知道你也在擔心你家人的安危,眼下只見他們轟炸城池,而你家人住在鄉(xiāng)下,想必如今還沒牽連到。你先和咱們一塊出城,出了城保住了命再著人打聽你家人下落才是萬全之策!”南老爺邏輯清晰地說道。

  話音剛落,五姑就趕緊走出廂房收拾行李去了。

  五姑走后,夫妻二人又商量起來。只見那南夫人說道:“這霍亂怎么說來就來?讓咱們一點防備的機會都沒有!”

  “看這情形,貴重的東西怕是都捎不走了!只能拿多少是多少!”南老爺一邊忙著翻箱倒柜倒騰出一些貴重的小物件,一邊回著妻子的話。

  南夫人心里泛起重重憂慮,說道:“這一走,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回來?”

  “眼下最要緊的是趕緊出城避難!保住咱們和兩個兒子的性命最是要緊!”南老爺再一次強調著。

  窗外的轟炸聲震耳欲聾、響破天際,尚在襁褓中的孩童哪里禁得住這般狂轟濫炸的架勢,一直哭鬧不休,任憑南夫人怎么哄也哄不好。

  “祈禱咱們這宅子別被當成了靶子吧!若是被炸塌了,以后回來都沒地兒住了!”南夫人每說一句話都能看出她內心擔驚受怕的模樣。

  就在這時,南鈞馱著行李包袱進來了。

  他急匆匆地問道:“爹、娘,都收拾好了嗎?”

  南老爺在包袱上又扎緊了一道口子,回道:“咱們走吧!”

  正要離開廂房時,南老爺又對南夫人說道:“把孩子給鈞兒抱著吧!你一個人抱著孩子恐怕路上不太方便!”

  南鈞向母親伸出雙手,試圖接過弟弟,但是卻被母親回絕了:“不,我想自己抱著。”

  南老爺見妻子執(zhí)意如此,也不再多言什么,只再三囑咐道:“待會兒必得躲在咱們身后,別讓哨煙灌進孩子的口鼻里!”

  南夫人聽后點著頭。

  街上行人如同洪水一般猛地扎了出來,像南家這樣拖家?guī)Э谔与y的人數(shù)不勝數(shù)?;鸸鉀_天,焰氣逼人,重重熱浪的襲擊讓人悶得喘不過氣來。街道上喊叫聲、哭鬧聲、馬車追趕的轱轆聲交雜于耳。

  不知是哪戶人家偏要在逃難時捎帶著自家的馬車,那馬又似乎因為炮彈的轟炸而受到了驚嚇,驚恐萬狀之下吆喝著抬起了自己的前足,險些踏到了前頭的行人。而后,那馬又不走了,任憑怎樣拉動鞭笞也無濟于事,就這樣馱著一輛行李車堵在了路中央。

  后頭的難民見狀,朝那馬車夫罵罵咧咧道:“哪個王八蛋堵了老子的生路!你他娘的倒是趕?。 ?p>  車夫聽了后方人員的叱罵,又鉚足了力氣再去鞭打那匹馬的身軀,可是那馬依舊紋絲不動,如一塊木頭似的。

  “真他娘的!哪家的王八蛋逃難還整那么多幺蛾子,再不讓道老子就教你如何讓道!”另一個聲音又在人群中罵起來。

  緊隨其后的是另一個粗罵聲:“你他媽擋了咱們的生路,別怪老子自討生路!”

  說罷,那人立刻舉起手中的斧頭朝那匹馬砍去!霎時間,一股鮮紅的血液在火光的照射下瘋狂噴濺出來,那馬還來不及掙脫,第二把、第三把斧子接二連三地朝它身上砍來,一時間那車夫和馬上的一車人連馬帶車摔倒了一地。

  見有了涉足而過的空隙,難民們也顧不得那么多了,紛紛搶著上前趕去,甚至有些人直接踏在了倒地不起的難民身上,亦不管對方是死是活,只顧著自身的性命能否保全。那幾個倒地的人被他人踩踏后還掙扎不休,試圖站起身來,但是片刻后便也隨那馬一樣沒了動靜。

  南家人將眼前這一幕看在眼里,于心不忍地把頭轉向一邊,徑自難逃去了。

  南夫人見著此情此情,同情的淚水泛濕了她的眼眶。

  南老爺愛莫能助道:“現(xiàn)在不是菩薩心腸的時候!咱們自己都不能周全,收起你的惻隱之心!”

  南夫人聽了丈夫的話后立馬控制住自己的哀痛,頭也不回地往前走了。

  正拐過一處巷角時,南家一行人聽到了幾聲嬰孩的啼哭聲,南夫人下意識地止住了腳步,四下打量著。

  南老爺見妻子落下了,趕緊回頭,忙說道:“孩子他娘,找啥呢!”

  “你聽!”南夫人回道,“怎么有孩子的哭聲?”

  南老爺惶惶不安地勸著:“走吧!哪有什么孩子!”

  “不!我真的聽到了!”南夫人聽不進丈夫的勸,在四周尋找起來。

  南老爺真沒聽見有嬰兒的聲音,他只希望妻子能趕緊回到自己身邊,遂心驚肉跳地說道:“沒有孩子!你許是聽錯了!咱們還得趕路!別意氣用事!”

  “真的有!”南夫人言語篤定,立即在四周找尋起來。

  五姑見夫人言辭堅決,于是趕緊上前幫忙。

  兩人找尋一番后,終于發(fā)現(xiàn)在被炸毀的殘垣斷壁中,躺在襁褓的一雙幼兒。

  只見那對幼兒還在其親生父母的懷中,因著四周的荒亂而哭鬧不止。

  五姑將手湊近那對夫妻的口鼻,隨后抬眼看向夫人說道:“夫人,他們氣絕了!”

  南夫人變貌失色,難以置信地捂著自己的口鼻。她轉過身子,對著丈夫說道:“孩子他爹,咱們能不能……”

  “能能能!你趕緊回來吧!”南老爺還未等夫人把話說完,急忙勸道。

  南夫人與五姑趕忙將那對嬰兒抱起來,攬入她倆的懷中。

  就在南夫人正準備起身回到丈夫的身邊時,一枚炮彈朝她們倆人射了過去。

  南老爺試圖飛奔上前將妻子從死亡中拉回來,但還是抵不過那枚爆彈疾雷迅電般的爆炸。

  俄頃,一股轟天震地的爆裂感朝父子倆沖擊而來,妻子眨眼間被炸得血肉橫飛、尸骨俱無!南老爺就這樣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妻子和兒子毀滅在這場可怖的霍亂中,而身在一旁的南鈞,更是被嚇得魂飛魄散,眼見自己的親生母親與五姑頓時血肉橫飛,差點暈了過去……

  ……

  …………

  南鈞睜開了雙眼,腦中的畫面剎那間便消失殆盡了。

  他長嘆了一聲,又坐起身子。雖然這一幕已然過去了許久,但是與父親逃難的這些日子里他無時無刻不再重復著那天的記憶。他一下子失去了他生命中兩個重要的女人,一個是他的母親,對他有生養(yǎng)之恩。另一個是與他曾經交合過的五姑,是啟蒙他男性本色的女人,雖然從前他對她心存厭惡,但時過境遷,他心中的這點厭惡如今也廖剩無幾了。那天逃難的路上,他便一直在想著五姑今后的打算,那是他生平第一次誠誠懇懇地在心里為一個女人計劃未來,且那個未來亦有他存在的一席之地。他對五姑真的心有感情嗎?恐怕不是,只是在五姑失去一個骨肉后,他對她似乎生出了一種理所應當?shù)膽z憫,這份憐憫足以讓他放下過往的一切接受她,并以此來贖罪。五姑死后,南鈞心里失落了許久,她這一死,便成了南鈞心中一生的悔念。罪孽得不到救贖,只能長此以往飽受在道德的譴責中,他不知道這樣的感覺何時會消失,可能會隨著時間的流逝而減緩,但在那之前,他也算是和當年的五姑對他一般長期折磨在對她的怨念之中了。所幸的是,黃水鎮(zhèn)永遠也回不去了,據(jù)說那座小鎮(zhèn)在那場戰(zhàn)火后便成了一座破敗的孤城,連老鼠也沒有一只。不回去正好,不用再親眼見證一遍從前那些邋遢的過去了,就讓它永遠地隨著那些殘垣斷瓦埋葬于風土間,直至風沙侵蝕殆盡吧。南鈞這樣在心里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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