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日記:
.
2001年1月2日……星期二……陰,有小雨
.
假期結(jié)束了,又是新的一年。只是這一年與前一年也沒什么改變,一樣頻繁的考試,一樣冷淡麻木的心情,不同的只是考試分數(shù)與排名。
12月月考成績排名出來了:肖偉總分605,排班級第一;建國第二,總分已經(jīng)滑到了五百八十多;瑞生第10,奚萍和我并列13,尚小慶18,袁英22,樂為排在25。
仔細復盤我的每科考卷,語文和英語都還行,達到了常規(guī)水準,沒失誤。物理本應是滿分,閱卷錯誤,給我多扣了4分。這4分影響總分排名的好幾個位次,開始我還有心爭上一爭,后來想想,在高考之前的各種考都只是過程,不重要,很快會被之后陸續(xù)而來的新考試排名取代,也就聽之任之,不了了之了。生物只錯了兩個選擇題,是填答案填錯的,無傷大雅?;瘜W和數(shù)學是兩大拉分科目,化學這次全班分數(shù)普遍偏低,有出題超綱的原因,也有對小綜合題解題思路不適應的原因。對所有人來說都是的問題,就不是問題,且不必說它。那就只剩下數(shù)學了??匆娋碜由夏敲炊鄷龅念}沒做對,應該拿到的分數(shù)沒拿到,如白花花的銀子憑空消失般,除了心痛還是心痛。我都想問自己:“你考試時腦子里到底在想什么?!要怎么做才能避免那些不該出現(xiàn)的失誤?!”作為數(shù)學課代表,正因為數(shù)學曾是我引以為傲的,才越發(fā)不愿見自己在這一科上淪落至此,愧對課代表的身份??沙掷m(xù)沒能改變這種情況的無力感,讓我不得不接受現(xiàn)實,同時也對自己產(chǎn)生了些許懷疑:難道女生真的不適合高中及以后的理科科目嗎?是腦子不好?還是努力不夠,練習習題做的不夠?
陶然這次名次有所提升,到34名了,比東霞略高,是收心起了作用嗎?估計這還不是他的最好水平,還有六個月的時間,按目前成績提高的程度,我相信六個月后他應該能和我攜手并進。藝婷、莫凌波和陳舟在后段甩尾,這似乎也說明不了什么,在競爭激烈的快班里,每次考試出題側(cè)重和個人發(fā)揮不同,成績和排名都會有很大變化。只有長期處于某一區(qū)段內(nèi)才能說明點什么。
.
2001年1月5日……星期五……陰
.
老班公布高考變化新動向:“3+X”的X綜合科目總分由原來預計的260分增加至300分,物理化學各120分,生物60分。這樣的變化可能對明顯偏科的人會有一定的影響,對我來說可能影響不大。當然,只是“可能”。對于剛實施沒多久的“3+X”高考新政,出題模式、出題方向會是怎樣,對以往教學成果的檢驗、分數(shù)排名會有什么影響,學校老師心里都沒什么底。無舊例可循,其他省份去年的考題也只能“僅做參考”,畢竟各省情況不同,一切只能摸著石頭過河。所以老班在轉(zhuǎn)達高考政策、提出一些指導性的意見和建議時,說話都顯得極其謹慎、底氣不足。
為盡快適應考試新政策,在更大范圍內(nèi)對學生成績排名情況進行摸底,校領(lǐng)導決定增加幾次X綜合科專項考試和參加市里組織的各種聯(lián)考。目前已知的時間安排是10號、11號會考,12-14號高一、高二期末考,15-16號我們期末考,17-18號八校聯(lián)考,考試結(jié)束后開始補課至過年前一兩天,23號過年,然后放幾天假后再回學校補課,然后再開始年后的綜合考、月考、聯(lián)考、各種考……
媽呀!我就是對考試再麻木、再無感,這么考下去,怕也是會被“考”焦的吧!
不記得哪位名人說過:解決不了的問題就放一放。呃——好像是藝婷說的,呵呵呵呵……不去管那些煩心事,又到周末,課余時間自然也閑散起來。陶然跑到樂為座位旁看藝婷給瑞生和莫凌波他們做心理測試,還是那個“老虎、孔雀、猴子、大象和狗”的測試,我已知道各動物代表的含義,便沒參與,只好奇他們的答案。瑞生和我一樣,在叢林里早早拋棄了孔雀,按他的話說:“這華而不實的動物留著有啥用?”老虎被拋棄的原因是怕控制不了,被其反噬。大部分人把狗或大象留到了最后。除了樂為,他保留的是老虎,因為他覺得老虎最厲害。大家因此嘲笑他以往“視金錢如糞土”的表現(xiàn)都是矯飾,原來骨子里是權(quán)利和金錢的奴隸。笑了許久,那些備考氛圍里的陰云似乎隨著笑聲變淡,漸漸離我們遠了些。
晚上不上晚自習,回家,吃飯,洗澡,抽空看了會電視,節(jié)目內(nèi)容卻在我腦海里產(chǎn)生了翻騰、爆炸性的化學反應,其劇烈程度比Na遇到H2O有過之而無不及。
這是湖南臺《真情》欄目重播的預防艾滋特別節(jié)目,節(jié)目嘉賓是央視主持人阿果和宋鵬飛一家。宋鵬飛是我國目前唯一一個公開艾滋病攜帶者身份的少年,今年約摸十八九歲。十六歲那年,一次醫(yī)療事故——給他誤輸了帶有HIV病毒的血,使他無辜受害。醫(yī)院負責了一年的醫(yī)療費后便撒手不管了。他家原在山西,家境殷實,有帶小院的樓房,有幾輛摩托車。如今,為了方便給他治病并節(jié)省開支,不得不舉家遷至BJ,一家三口輾轉(zhuǎn)在一幢幢危樓的出租房里,漂泊如風中的樹葉。電視里這個面龐清秀白皙的少年靠一年十五萬二的昂貴藥物延續(xù)著生命,一年十五萬二,一分也不能少。
看這個節(jié)目前,我對艾滋知之甚少,只知道那是個很可怕的傳染病,因為一些不潔的行為才會得,得了便無藥可救。12月是世界預防艾滋病宣傳月,各大媒體都制作了有關(guān)的宣傳科普內(nèi)容,宋鵬飛也積極參與到各種AIDS宣傳的社會公益組織和活動中,讓更多人了解AIDS和AIDS病人,減少不必要的誤解。阿果說HIV/AIDS的傳播途徑主要為血液、精液等體液傳播,性傳播和母嬰傳播,日常接觸不會被傳染。宋鵬飛也笑著配合展示各種不會被傳染的日常接觸,言談中透出絲絲幽默和這個年紀男孩會有的頑皮,卻沒有一絲霸道和淘氣,這個病促使他迅速成熟、懂事。他說他要努力地活下去。他說他在學習各種技能,例如快速地打字和上網(wǎng),因為那些在公益組織工作中用得上。他說起初周圍的人知道他得了這個病,有的敬而遠之,見他來了,遠遠繞道走,在背后說他得的是臟病,有的則像驅(qū)瘟神一樣對他們一家進行驅(qū)逐。比起這個病對身體的傷害,人們的誤解和偏見造成的傷害更嚴重。
看著俊秀帥氣的他,在本應充滿希望和幻想的年紀,卻在與現(xiàn)實和生死較勁,我的心隱隱作痛。這本不是他的人生,天道不公?。『退绕饋?,年齡相仿的我所經(jīng)歷的各種壓力、委屈和各種不可對外人道的糾結(jié)都輕如鴻毛,不值一提。我的那些煩惱和痛苦反而成了佐證我矯情的證據(jù)!不就是埋藏自己的真實感受做父母要求的“乖乖的”行尸走肉嗎?不就是成為應對考試的工具人嗎?我終究是身在福中不知福?。?p> 和我一樣覺得天道不公的還有一個男人。他是個叫吳光明的普通工人,在知道宋鵬飛的事情后,幾年里一直給鵬飛寫信鼓勵他,并在經(jīng)濟上給予他們家援助。主持人問他為什么要怎么做,他說沒有為什么,就覺得自己該這么做。
故事還在繼續(xù)。不,這不是故事,是現(xiàn)實。鵬飛還將面臨諸多困難,他渴望和朋友交流,渴望正常的、安定的生活。我一直記憶功能欠佳的腦袋瓜瞬間記住了他的通信地址,那是僅僅在熒幕上顯示了幾秒的BJFT區(qū)的一個信箱。我能為他做什么?像吳光明一樣給予他經(jīng)濟支持?我不是一個經(jīng)濟獨立的人,十幾年來我沒給這個家掙過什么錢,反而是最大的開支負累。我沒有支配父母收入的權(quán)利。那給他寫信?我這種身體健康的人在信里討論他的病情,給出無法感同身受的“加油哦!”會刺痛他嗎?會被他看做是憐憫和施舍嗎?天??!別老把自己當救世主了!你的同情改變不了任何事。就算他內(nèi)心強大,不曲解同情,給他寫了信又如何?他的病痛不會因我的信減少。電視上公布了他的通信地址后,他應該會收到很多鼓勵的信吧,而通信郵資也許會造成他新的經(jīng)濟負擔??晌艺嫘南霝檫@個無辜的人做點什么,想給他一些支持,給他一個無所顧忌的擁抱。路途遙遙,坐火車去給他一個擁抱?好吧,這不現(xiàn)實,無論是錢還是時間上都不現(xiàn)實,我只能在遠方默默關(guān)注、默默祝福。
.
-------------------------------------------------------------------------------------------------
.
據(jù)說,有一種叫雙盤吸蟲的寄生蟲,寄生在蝸牛體內(nèi),靠吸取蝸牛的營養(yǎng)生長。到需要繁殖時,雙盤吸蟲會涌入蝸牛眼柄,使其突出、膨大,形成色彩鮮艷躍動的“顯眼包”。它們還控制蝸牛,一改其行動緩慢、晝伏夜出的習慣,讓蝸牛大白天快速活躍地爬到葉尖樹梢,在鳥兒面前招搖過市,以便被吃掉,從而完成自己在鳥體內(nèi)的繁殖。雙盤吸蟲借鳥把自己傳播到更遠的地方,蟲卵通過鳥的糞便回到地面,繼續(xù)寄生在更遠地方的蝸牛體內(nèi)。
雙盤吸蟲借助蝸牛和鳥實現(xiàn)了自身在更大范圍內(nèi)的傳播、繁衍,而這過程中的蝸牛呢?它只是被操控的傀儡,被利用的宿主,行尸走肉般做著損害自身利益和生命的事。它們被稱為“僵尸蝸?!?。大部分僵尸蝸牛在被吃掉前,早已因過度運動和被寄生消耗到瀕死狀態(tài),只是不斷在眼柄活躍閃動的雙盤吸蟲讓它看起來好像還活著。在此過程中,蝸牛能否感知到自己被操控呢?想來還是不知道的好,否則它們只會更糾結(jié)、更折磨、因無法改變結(jié)局的無力而更絕望吧。從這個角度來看,簡單無知的蝸牛會比有認知的人類好過一點。
有些思想就如同寄生在頭腦里的吸蟲,不觸及它們時相安無事,我們也很難判斷哪些念頭是有益的,哪些會在某些關(guān)鍵時刻要了我們的命。有的人終其一生也沒發(fā)現(xiàn)那些要命的吸蟲;有的人意識到吸蟲的存在時已岌岌可危;也有人早早發(fā)現(xiàn),卻束手就擒,坐以待斃。驅(qū)蟲,是個折磨而痛苦的過程。所幸,生而為人,比起蝸牛,我們還有“驅(qū)蟲”這一選擇。
父母都是勤儉節(jié)約的人,有點什么頭疼腦熱,不是靠自己硬撐過去,就是到藥店買點藥或者弄點偏方。他們覺得醫(yī)生都是亂開檢查、亂開藥、故意嚇唬病人的主,就為了掙病人兜里的錢。父親無痛尿血一直偷偷瞞著所有人,過了大半年被母親發(fā)現(xiàn)后還不讓母親對我說。又過了幾個月,母親見癥狀沒有緩解,忍不住才告訴我。我咨詢專業(yè)人士,發(fā)現(xiàn)情況不對,趕緊把父親押到省城大醫(yī)院檢查,結(jié)果:癌癥晚期。知道結(jié)果后,母親覺得天都塌了,然后喋喋不休責怪父親不早點上醫(yī)院檢查,父親則瞬間石化,失去了所有的精氣神,整個人都暗淡下去。所幸,手術(shù)成功,病灶部分全部切除。醫(yī)生囑咐之后每隔幾個月要復查。術(shù)后一年內(nèi)的復查在我的監(jiān)督下不打折扣地按醫(yī)囑完成,無異常。之后的復查便被他們“身體沒異常沒必要”、“檢查做多了也不好”、“剛做了社區(qū)體檢”等等各種理由搪塞過去,諱疾忌醫(yī)的狀態(tài)和手術(shù)前一模一樣。六年后,同樣的一幕再次上演:父親腿疼到無法單獨站立,找他相熟的“赤腳郎中”開中藥敷貼了近一個月也沒見好轉(zhuǎn),母親才告訴我情況,而此時距他第一次出現(xiàn)疼痛的癥狀已有四五個月了。我趕回老家再次把父親帶到省城大醫(yī)院檢查,結(jié)果:癌細胞轉(zhuǎn)移了。我常想如果按時定期復查,或者早點發(fā)現(xiàn)轉(zhuǎn)移早點做放化療,即使改變不了結(jié)局,可能父親能多活些時候。只是對他而言,在那個狀態(tài)活得久,卻不一定是件好事。也算如他所愿了。
癌細胞轉(zhuǎn)移到肺部引起咳嗽,母親對“癆病”的概念根深蒂固,便把父親用的碗筷、水杯全與我們分開來。無論我如何向她解釋“父親得的不是肺癌、不是肺癆,只是癌細胞轉(zhuǎn)移到了肺??人允怯珊粑来碳ひ穑皇怯刹《疽?,這種咳嗽不傳播病毒。且癌細胞是人自身異常生長的細胞,不傳染!”都無濟于事,父親的每一聲咳嗽都刺激著她的神經(jīng),她堅持要涇渭分明地區(qū)隔。我有意無意地拿錯碗筷、不介意吃父親吃過的東西,便會遭到嚴厲的斥責。我反抗,不斷向他們科普癌癥不傳染的理論,卻看見自責的父親低著頭,壓抑著被嫌棄的委屈,猶豫又怯生生地說:“還是分開吧……對你們好,以防萬一……說不好有個萬一呢……”
癌細胞骨轉(zhuǎn)移,父親身上多處疼痛,就這樣,母親擠著也要跟他一起擠在一張小床上睡。父親過世后,父親的衣服鞋襪燒的燒、扔的扔、送人的送人,一件不留,她再也沒在他住過的房里睡過。無論我如何誘導,她都堅持不去,問她理由,她嘴上不說,眼里透出的盡是忌諱和怕。幾十年的夫妻之間沒有愛嗎?我不信??勺叩饺松谋M頭,情分竟也如此而已。
可見,真實的人生里,“相信”的力量遠大于“愛”。
而人永遠只相信他愿意相信的。
曾經(jīng)啊,曾經(jīng)年輕的我們,總是不斷向外界尋求答案,讓別人告訴自己:我是怎樣的人,要往哪里去,會有怎樣的人生,于是沉迷于各種心理測試、星座、占卜。即使不信,也要聽聽。那個“老虎、孔雀、猴子、大象和狗”的測試,我如今還是和當年一樣的排序,人生經(jīng)歷中真實的人生選擇告訴我:這些動物和它代表的“父母、子女、愛情、事業(yè)和金錢”那些選項沒有一毛錢關(guān)聯(lián)。成熟的人能清楚地告訴別人:我是誰,我要什么,將有怎樣的人生。不需要別人來“告訴”自己。
后來得知,宋鵬飛作為艾滋病攜帶者的身份被披露,并不是自愿的。他們搬去BJ住,除了方便治療,還為了向醫(yī)院和披露他個人信息的媒體維權(quán)打官司。導致宋被傳染的“源頭”找到了,他去BJ向宋表達歉意并獲得了原諒,那是另一個無名的“宋鵬飛”,是像他一樣的另一個受害者。幾年后,宋鵬飛主持的AIDS公益組織也遭遇經(jīng)營困難。這一系列訊息,有人看到世事和人性的復雜,以及生而為人的艱難,有人愿意相信人世的美好。
你愿意相信什么?
這許多年過去了,宋鵬飛,你還在嗎?愿你獲得了你曾經(jīng)期待的美好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