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豪客酒且歌
此時，董家樓中的哥舒翰、高適、杜甫、岑參、嚴(yán)莊五人早已看得心潮澎湃，仿佛大唐的赫赫軍威已經(jīng)浸染到他們的熱血之中！
他們干脆都換了大碗，肆意暢飲才覺痛快！
高適已有五六分醉意，擊箸高唱：
征馬嘶長路，離人挹佩刀。
客來東道遠(yuǎn)，歸去北風(fēng)高。
時候何蕭索，鄉(xiāng)心正郁陶。
傳君遇知己，行日有綈袍。
唱罷，眼中已涌出兩行熱淚。
這些年他為了討個功名而苦苦奔走，也著實遭了不少白眼和委屈，這些情緒平日聚積在心里，今天才好不容易借著酒意抒發(fā)了出來。
哥舒翰端了一碗酒遞給高適，又自斟一碗陪著飲了。他雖然什么都沒說，卻完全能夠理解這位讀書人心中的苦悶。
岑參起身說道：“達夫兄，好一個‘客來東道遠(yuǎn)，歸去北風(fēng)高’。我要學(xué)張節(jié)度，去邊塞建立一番功勛！且聽阿弟和君一首！”說罷，他操著荊襄口音的官話擊箸和韻唱道：
驄馬五花毛，青云歸處高。
霜隨驅(qū)夏暑，風(fēng)逐振江濤。
執(zhí)簡皆推直，勤王豈告勞。
帝城誰不戀，回望動離騷。
“好！”
岑參還未唱畢，眾人已大聲稱贊。
他大笑著將一碗酒仰脖飲下。
他年紀(jì)較輕，性格爽朗，詩句中更多了些豪氣，令人精神一振。
哥舒翰贊道：“高大弟的蒼涼深遠(yuǎn)，岑小弟的豪氣干云！痛快！痛快！”也“咕咚咚”地將一碗飲下，轉(zhuǎn)頭向杜甫道：“杜二弟，你也來?！?p> 杜甫緩緩站起身來，看著眼前威武的唐軍，他又聯(lián)想起當(dāng)年那場都山大戰(zhàn)之后疆場上的畫面——如血的夕陽中，六千多陣亡的唐軍將士的尸體鋪滿了荒涼的丘陵和草原，還沒死絕的戰(zhàn)馬發(fā)出凄涼的哀鳴。
他緩緩抬起頭，眼中竟晶瑩的滿是淚光，緩緩轉(zhuǎn)韻唱道：
挽弓當(dāng)挽強，用箭當(dāng)用長。
射人先射馬，擒賊先擒王。
殺人亦有限，列國自有疆。
茍能制侵陵，豈在多殺傷！
杜甫的吟唱才歇，高適贊道：“正是！《孫子兵法》云：‘善用兵者，屈人之兵而非戰(zhàn)也，拔人之城而非攻也，’子美此詩暗合兵法，且立意深遠(yuǎn)，上品也！”
哥舒翰卻不以為然，大嘴一咧，對杜甫笑道：“子美，不是阿兄虛言，這兵法是兵法，打仗是打仗，男兒建功立業(yè)還需一刀一槍，上陣殺敵。要是讓我遇上北狄雜胡，便有多少殺多少，若不投降，我就這么一刀……”他晃悠悠地?fù)]掌，向正在添酒的嚴(yán)莊脖子上作勢一揮，嚴(yán)莊也配合著做個鬼臉，“?。 钡拇蠼辛艘宦?，眾人都被他逗得大笑起來。
杜甫端起酒碗，對哥舒翰說：“哥舒大兄，阿弟敬你一碗。等你將來登壇拜將，阿弟寫一首新詩為大兄慶功！”
哥舒翰開懷大笑，聲振屋瓦，又端起一碗酒仰頭盡了。
此時輪到了嚴(yán)莊。
他已喝地面紅耳赤，與幾人相處的這小半日，他身上的幾分男兒血性也被激發(fā)了出來，遂也端起一碗酒，起身對眾人說道：“小弟嚴(yán)莊，一個不成器的混人，枉費了爺娘教養(yǎng)的一番心血。今天得遇哥舒大兄與諸位郎君，才覺不可將此生虛度！只是小弟詩文已經(jīng)擱下許久，比不上三位，便借唱一首坊間正盛傳的《涼州詞》助興吧！”
言罷，他仰頭將酒喝下。
他喝得甚急，酒水淅淅瀝瀝沿嘴角灑了不少，弄濕了前襟卻也并不在意。只聽他唱道：
黃河遠(yuǎn)上白云間，
一片孤城萬仞山。
羌笛何須怨楊柳，
春風(fēng)不度玉門關(guān)。
此《涼州曲》正被大街小巷傳唱，風(fēng)靡神州。
諸人紛紛擊箸高聲以和之，“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fēng)不度玉門關(guān)”的歌聲回蕩在洛水河畔，裊裊不絕……
嚴(yán)莊歌罷收聲，眼角竟也已泛起了點點淚光。
他想到自己這些年的確是游手好閑、不務(wù)正業(yè)，若不是今日一番機緣巧遇幾人，恐怕未來仍舊是稀里糊涂地在街頭混日子，的確也動了一番建功立業(yè)的念頭。
哥舒翰忽地站起身來，一手端著酒碗，一手高舉空中，雙肩快速的前后抖動，粗大的腰身宛如西域舞娘般搖擺，只是那張生滿焦黃胡須的大臉上哪有半點舞娘的嬌艷嫵媚？
眾人見了，盡皆絕倒。
正嬉笑間，他忽然停了胡舞，驀地用他粗豪的嗓音唱起那首風(fēng)靡大唐的五律：
單車欲問邊，屬國過居延。
征蓬出漢塞，歸雁入胡天。
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
蕭關(guān)逢候騎，都護在燕然。
歌罷，周圍卻仍靜悄悄的，眾人似乎仍陶醉在那句“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的宏大蓬勃的詩意之中……
哥舒翰仰頭飲了一大碗，大步邁到窗前，張開雙臂，對著波光粼粼的洛水和巍峨壯麗的五鳳樓發(fā)瘋般地大聲呼喊道：
“大唐！我要做你的英雄！”
這猶如洪鐘般響亮的吶喊遠(yuǎn)遠(yuǎn)地傳開了去，樓下的食客和十字街上的觀看獻捷的百姓聞聲都向這邊觀望。
然而，并沒有人嘲笑這位大漢，人群中反而爆發(fā)出一片熱烈的掌聲與喝彩聲：
“好啊——！”
這就是大唐！
他以博大的胸懷容納著每一位熱愛他的人；
又用無比的輝煌激勵著每一顆為他跳動的心。
……
在兩千名盔明甲亮的唐軍押解下，三千名契丹俘虜已經(jīng)出現(xiàn)在東都洛陽街頭。
與人們的想象大相徑庭的是，這群俘虜非但不是衣衫襤褸、蓬頭垢面，更沒有肢殘臂斷，缺耳少眼。他們留著本民族特有的髡發(fā)，面孔略扁，眼鼻較小，嘴唇厚實，身上穿著右衽的皮袍，蹬著用麻繩或皮繩捆扎著的翻毛皮靴，一個個身材健壯，兩臂粗大且臂骨略長，雙腿略短而膝蓋外翻，一看便是從小就騎馬射箭的契丹“射雕人”。
雖然他們的手臂都被一條長繩捆拴在了一起，但仍保持著戰(zhàn)士的自尊，倔強地昂著頭顱向前走去。
然而，圍觀的百姓們不僅沒有為此感到憤怒，反而對他們產(chǎn)生出一絲憐憫——在他們看來，只有勇敢的戰(zhàn)士才配成為大唐“王師”的對手。
而無論多么強大的對手，在面對唐軍的時候，命運之神對他們都是不公的，因為他們注定只能扮演失敗者的角色。
故此，一旦他們放下武器，給予他們一定程度的尊重，既是對大唐“王師”聲譽的某種維護。
雖然在坊間被謬傳為“有一萬多人”的俘虜實際上只有三千，卻也足足用了半個多時辰才被全部押解到五鳳樓下的廣場上。
相比從幽州到洛陽，定鼎門內(nèi)的這段路程并不算很長，但俘虜們的內(nèi)心卻發(fā)生了巨大的變化。
他們睜大了雙眼，覺得眼前的一切就像夢境中一樣令人難以置信——天可汗的皇宮就像白馬仙人所居的馬盂山一樣高大，天津橋下的洛水就像青牛仙女家鄉(xiāng)的湟水一樣寬闊，洛陽城中的房屋如同平地松林里的松柏一樣稠密，這里的人口就像木葉山中的樹葉一樣眾多……此時，他們才不由自主地低下了原本高昂的頭顱。
天津橋下，在貴族們的帶領(lǐng)下，他們口中念叨著“天可汗！天可汗！”全都軟軟地跪了下去……
頭戴進德冠，身著深緋色朝服，系十一銙金帶的幽州節(jié)度使張守珪已經(jīng)來到五鳳樓上，跪倒在天子李隆基面前，捧著手中的象牙笏板奏道：
“幽州節(jié)度使兼御史中丞、營州都督領(lǐng)河北道行軍總管，臣張守珪俯首跪奏：開元二十二年冬月乙巳，逆酋屈烈、可突干，恬忘天恩，歸而復(fù)叛，承資跋扈，肆行兇忒。尊圣天子詔諭，天兵出紫蒙州平叛。雷震虎步，誅契丹逆酋于前，霹靂鷹揚，驅(qū)突厥虺蜴于后。今獻二逆酋首級于闕下，共泄神人之憤，縛眾狐狽附逆于階前，伏乞天子圣裁。”
天子面帶微笑，說道：“愛卿平身。將軍果毅，張我國威；兵士驍勇，衛(wèi)我王土。今逆魁授首，賊狄遠(yuǎn)遁，當(dāng)休整甲兵，撫恤孤殘，羅落境界，并扶社稷。至于從逆蟊酋，多為脅迫，不忍屠戮，盡賜還鄉(xiāng)。”
一番話講完，天子走上前去，伸手去扶跪在地上的張守珪。
張守珪大為感動，忙叩首謝恩，這才退到諸位宰相之后，神態(tài)極為恭謹(jǐn)。
天子李隆基俯視著五鳳樓下人如龍、馬如虎的唐軍嘆道：“我大唐天兵，何其壯哉！威武哉！”
這句贊嘆，立即由傳旨官傳至十八位聲若洪鐘的金吾衛(wèi)那里，只聽得五鳳樓上空響起了整齊而洪亮的聲音：
“天子詔曰：大唐天兵，何其壯哉！威武哉！”
城下的數(shù)千唐軍聞詔，立即用他們雄渾的聲音齊聲應(yīng)道：
“天子威武！大唐威武！”
緊接著，五鳳樓上下值守的數(shù)萬大唐將士都跟著吶喊了起來：
“天子威武！大唐威武！”……
最后，這雄壯的口號由聚集于此的數(shù)十萬百姓口中同時喊出，如雷霆萬鈞，聲聞九皋，震動天地，響徹云霄。
……
獻捷大禮后，朝廷頒旨，張守珪由原來的正四品御史中丞遷為正三品的御史大夫，拜右羽林大將軍，賜紫袍玉帶，另賜彩緞千匹、金銀器物若干，勒石刻碑以彰其功，其二子皆被加封為從五品的朝散大夫。
其余幽州有功將弁，如王悔、安祿山、窣干等人也俱有封賞，而誅殺契丹王屈烈、可突干的李過折更是一飛沖天，直接從一名小小的牙將被晉封為契丹王。
隨后，天子又于五鳳樓賜宴，除了朝中七品以上的官員和各邦使節(jié)之外，新科進士也都被恩準(zhǔn)參加，所有參與獻捷的幽州將士皆有犒賞。
三千名契丹俘虜一律開釋，交由他們的新王李過折帶領(lǐng)返鄉(xiāng)。
而屈烈和可突干的兩顆早已干枯的人頭則被掛在天津橋邊的高桿上梟首示眾。
……
獻捷大禮引發(fā)的熱潮還沒有退去，人們的注意力就立即被一場即將到來的擊鞠比賽所吸引了。
洛水北岸人聲鼎沸，人們紛紛匯聚到五鳳樓下的廣場邊，大唐皇家擊鞠隊與遠(yuǎn)道而來的幽州擊鞠隊將在這里進行一場高強度的對抗賽。
“壽王殿下將親自出場嘞！”
無數(shù)的少女大著膽子擠到人群中，說什么也要目睹一下這位“皇家十八郎”的風(fēng)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