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史思明入奚 安祿山獲罪

　　隨著冰雪的消融，幽州唐軍的一支百人使團向土護真河上游的奚族牙帳進發(fā)了。

　　作為正使的王悔肩負(fù)了兩件使命：第一，朝廷已經(jīng)接到之前奚族請求賜婚的上表，此次雙方磋商正式迎娶公主的細(xì)節(jié)；第二，幽州節(jié)度府決定追究契丹王李過折擅殺之罪，因而也提前安撫奚人，確保他們不會與李過折沆瀣一氣。

　　折沖校尉史思明主動請纓作為副使隨軍護佑。他入軍旅多年，一貫驍勇善戰(zhàn)，刀下斬殺過的勇士不少，早年還曾因王悔是一介書生而輕慢于他，但共事幾年下來，他早已為王悔的超凡膽魄和正直忠厚所折服。前番張節(jié)度要將自己斬首，恰恰是這位“書生司馬”第一個站出來替自己求情，因此心中也充滿了感激。他為人冷血冷面，平時話語不多，即便與自己的“義兄”安祿山在一起的時候也總是聽得多，說的少，但不知為何，他竟覺得與這位書生司馬有許多話可聊。

　　“我女人有了！”史思明騎在馬上有些得意的說。

　　王悔聽了非常高興，忙道：“恭喜你啊，老弟！幾個月了？”

　　“再有兩個月就生了。”史思明答道。

　　“家里有這么大的事，怎還要與我一同出使？”王悔語氣中略有些責(zé)備的說道。

　　“沒事”史思明強自表現(xiàn)出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說道：“走完這趟差事也來得及！”

　　王悔問道：“知道娃娃是男是女嗎？”

　　史思明一貫冰冷的臉上也不自覺的泛起一點笑意，說道：“大夫說十有八九是個男孩。”

　　王悔非常高興，說道：“男孩好啊，長大了讓他讀書習(xí)武，還有一百畝好田，不錯！”

　　史思明也笑了起來，問道：“王司馬也有兒子吧？”

　　王悔點了點頭，笑道：“有個四歲的男娃，叫阿德，皮得不得了；有個女娃，叫霜兒，今年十歲，卻是很懂事，都跟著家里的住在清河縣老家呢！”與每一位說起兒女的父親一樣，這位久在苦寒之地的軍人，臉上洋溢著暖暖的笑意。

　　“……”

　　兩人有說有笑，率隊往奚人營地而去……

　　土護真河的岸邊殘留著的積雪在陽光的照射下慢慢消融，這隊衣甲鮮明的唐軍使團出現(xiàn)在這里，在奚人中引起了不小的騷動。

　　奚王李詩正在重病中，世子李歸國和左護將瑣高便帶一隊騎兵迎了出來。

　　瑣高遠(yuǎn)遠(yuǎn)望見馬上的王悔，欣喜地高聲喚道：“那邊來的可是我思敬兄長？”他在呼喚王悔的表字，顯得十分親切。

　　王悔縱馬上前招呼道：“可是瑣高賢弟？”

　　史思明令全隊嚴(yán)加戒備，他自己跟在王悔身后保護。

　　王悔與瑣高相熟！當(dāng)年瑣高曾被突厥人追殺，恰被王悔救起，兩人惺惺相惜，互為知己。多年來，雖然他們各為其主，但舊日的恩義仍在。

　　兩人也一直為雙方的罷兵息戰(zhàn)做著不懈的努力，如果此次真能和親成功，不知會免得多少勇士戰(zhàn)死疆場，又會少了多少孤兒寡母日夜啼哭。

　　張守珪之所以派王悔擔(dān)任正使前來，也是考慮到他與瑣高之間的這層關(guān)系。

　　瑣高威望素著，族人見他如此信任來使，便也稍稍放下了提防之心。

　　奚王世子李歸國親自出迎，將唐使迎入了牙帳。

　　白發(fā)蒼蒼的奚王李詩斜臥在榻上，一場嚴(yán)寒又加重了他的病情，他在別人的攙扶下勉力從病榻上坐起，顫巍巍向正使王悔行禮道：“上國天使到來，本該親自遠(yuǎn)迎，無奈老朽病體沉重，萬望天使原宥！”

　　王悔忙微笑還禮道：“王悔參見奚王，本使受張節(jié)度委托問候奚王安好！望唐、奚雙方早日罷兵息戰(zhàn)，愿您的身體早日康復(fù)！”

　　奚王連勝稱謝，便按照奚人習(xí)慣將王悔與史思明讓入右手的尊位就做。

　　王悔將來意一一說明，眾人聽了無不欣喜。

　　奚王嘆道：“不瞞王司馬，我等得知李過折殺戮族人的罪行之后，還道大唐張節(jié)度會聽之任之……，如大唐真能主持公道，討伐李過折這只惡狼，那是為這白山黑水之間除去一害啊！只是不知張節(jié)度是否真的已下定決心？當(dāng)年都山大戰(zhàn)，奚人曾有不戰(zhàn)之過，不知道天可汗會不會追究我族人之罪？”一番話說完，已是不住地咳嗽粗喘。

　　王悔安慰他道：“當(dāng)年都山大戰(zhàn)是受人調(diào)撥，天可汗已經(jīng)明了。張節(jié)度說得明白，只要奚人從此專心歸順大唐，一概既往不咎！”

　　世子李歸國血氣方剛，忙插話道：“可是張節(jié)度如何能做得了朝廷的主呢？如何他說不計較便不計較了？”

　　王悔笑道：“世子此言差矣！天可汗施仁政，懷柔以安天下，張節(jié)度統(tǒng)領(lǐng)幽州節(jié)度府，受天可汗委派全權(quán)節(jié)制河北道軍政要務(wù)，說話豈能兒戲？再者，如還計較以前恩怨，又何須派小使前來磋商賜婚事宜？”

　　瑣高接道：“思敬大兄向來重信，我瑣高是信得過的，只是如今我王抱恙，又如何進京迎娶公主？”

　　王悔來前并不知奚王患病，如今一見，心中也委實清楚這位皓首如雪的老人已病入膏肓，別說去東京洛陽覲見，就是幽州節(jié)度府也未必能支撐得到，低頭沉吟道：“如今之計，可否由世子前去覲見？”

　　一時間，牙帳內(nèi)眾人均皆沉默。

　　“不妥！”瑣高抬頭緩緩說道：“大兄，為今之計，瑣高可否替我王和世子走這一遭？”

　　他深知萬一奚王不治，而世子又不在身邊，族內(nèi)一旦出現(xiàn)權(quán)力真空，極易出現(xiàn)反叛和騷亂，而趁老王尚在迅速與大唐締結(jié)婚約，也免得夜長夢多。

　　王悔點頭道：“賢弟是左護將，手握重權(quán)，為今之計，也只有你去，才能彰顯奚族的誠意了！”

　　“且慢！”世子李歸國說道：“王司馬，不是我等不信任您。只是奚與大唐近年交往極少，瑣高大兄一旦前去，萬一有不測……”他接下來的話沒有說出口，但意思已經(jīng)非常明白。

　　王悔知道目前奚人對大唐還缺乏足夠的信任，世子李歸國的擔(dān)憂也實屬正常，但此次一貫態(tài)度強硬的張守珪好不容易才被自己說服愿意罷兵息戰(zhàn)，正是化干戈為玉帛的良機，絕不能錯過。

　　于是他毫不猶豫地說道：“諸位看這樣如何！瑣高入唐期間，我暫留貴地等消息，世子也帶我領(lǐng)略一下白山黑水的美景如何？”這顯然是說他自己愿意留下?lián)稳速|(zhì)，化解奚人的不信任情緒。

　　他身旁的史思明身子一動，似覺不妥，忙接口道：“王司馬，不如由我留下！”

　　王悔笑著拍了拍他的肩膀表示感謝，對大家說：“我這位副使也是由天可汗賜名的，而且他的兒子就要出生了，我看還是我留在這里罷了！”

　　史思明待要堅持，但見他滿面摯誠，眼神中并無一絲閃爍，知他心意已決，便不再多言。

　　奚王等人聽了都十分感動，又聽史思明曾得天可汗賜名，顯然身份也十分重要，況且他家中將有孩子誕生，還能一起出使，顯然唐軍也并不存敵意。

　　世子李歸國慌忙叩謝道：“王司馬忠厚仁義，是我小家子氣了，萬望恕罪！”

　　年邁的奚王躺在病榻上，一時竟老淚縱橫，嘆道：“如早遇到王司馬，奚人何苦與大唐為敵啊！”

　　瑣高哈哈大笑道：“小弟入唐，思敬兄入奚，咱倆這個大媒算是做定了！”

　　此言一出，眾皆歡笑。

　　奚王忙令擺宴，由世子代替自己犒勞大唐使團。

　　三日之后，奚人左護將瑣高率領(lǐng)由貴族、使節(jié)和精壯騎士組成的三百人隊伍，帶著貴重的禮物準(zhǔn)備出發(fā)。王悔和軍仆李豬兒兩人暫時留在奚人牙帳，其余人馬由副使史思明帶領(lǐng)，陪同瑣高先謁見節(jié)度使張守珪，之后再前往洛陽朝見天可汗請求賜婚。

　　這條喜訊如春風(fēng)一般在一夜之間就傳遍了奚族營地，有家屬得知自己的家人即將去洛陽朝見天可汗，并將為部族帶來永久的和平，都非常高興。

　　一時間，離別的憂傷與和平的喜悅縈繞在這片針葉林營地中——這邊是妻子拽著即將遠(yuǎn)行的丈夫說個沒完沒了，那邊是兒女央求自己的父親帶回大唐的玩具與甜食，有的白發(fā)的翁媼則囑托自己的兒子注意身體，有的弟弟叮囑自己的兄長一路珍重。

　　就在這時，人群中躥出一個裹著破爛獸皮、蓬頭垢面的瘋女人，她手中舉著一塊烏油油的龜甲，瘋瘋癲癲地手舞足蹈，在人群中鉆進鉆出，口里含糊不清地念叨著：“都得死！哈哈！都得死！哈哈！”

　　這不祥的言語惹得幾個剽悍的婦女要用巴掌和柴棒整治一下她的瘋病，那瘋女人見有人要打她，便抱著頭一溜煙跑開了。

　　她恰巧跑過王悔的身邊，身上的惡臭熏得他幾欲作嘔，王悔聽到她嘴里還含混地念叨著：“野豬吃人，哈哈，野豬吃人，哈哈！”

　　軍仆李豬兒啐了一口，罵道：“呸！呸！呸！真是晦氣！”

　　瑣高向王悔解釋說這瘋女人原是前契丹王可突干的小女兒，名叫烏真?？赏桓杀粴⒑?，她一個人逃了出來，可能是因為驚嚇過度，又生了場怪病，就此變得瘋瘋癲癲起來，大家可憐她，任憑她在營地中自由走動，平日還對她略加照拂。

　　王悔聞聽此言，頗感慨人生際遇竟如此荒誕多變，也不由一嘆。

　　……

　　終于，入唐求親的奚人使團在史思明的陪同下上路了，他們縱馬泅渡過土護真河的淺灘，向平盧城的方向進發(fā)，幽州節(jié)度使張守珪已在那里等候。

　　幾日盤桓下來，奚族名將瑣高注意到了史思明這位大唐副使也頗為不俗，此人的目光猶如草原上的一匹孤狼，犀利、殘忍，從身手上看也絕對是戰(zhàn)場上的一員悍將，而他手下的士卒更是唯他馬首是瞻，然而瑣高也能看得出來，此人非常敬重王悔，一言一行都極有分寸，就像一條馴服了的獒犬。同樣的，一向目中無人的史思明也對眼前這位奚族名將起了相惜之心。

　　大雪后道路泥濘，攜帶了大量珍貴貨物的隊伍行進速度不是很快，直到第二天晌午隊伍才緩緩行至平盧城外的一處山谷。

　　突然，山谷中躥出一騎，史思明定睛一看，來人正是安祿山手下的一位傳令兵，那人奔到馬前急傳道：“左驍將軍有緊急軍情，令校尉速回行營！”

　　“何事？”史思明大聲問道。

　　“屬下不知！”那傳令兵將令傳到，也不多說，調(diào)頭縱馬而去。

　　史思明心中驚懼，暗暗思忖義兄安祿山怎會帶兵于此，心念電閃間，驀地出了一層冷汗，忙向瑣高抱拳行軍禮道：“瑣高將軍，轉(zhuǎn)過這道山谷就是平盧城，末將有重要軍務(wù)先走，告辭了！”

　　還未等瑣高答話，史思明便一聲狼嚎般的呼哨，一百余幽州兵便立即出列，隨著他奔入了山谷，只將瑣高和他的使團拋在了原地。

　　瑣高的臉色已陰沉的怕人，他已從史思明那慌張的神態(tài)中覺察到了點什么，急忙傳令道：“全隊戒備！”

　　他話音未落，只聽“嗖”的一聲，一支冷箭正中他的肩窩！

　　“?。　爆嵏哜Р患胺溃蠼幸宦暤漶R下。

　　隨著一陣梆子響起，左右兩邊叢林中箭如飛蝗般向他們射來，奚人紛紛中箭落馬，立時死傷了大半。

　　瑣高不愧是奚族第一勇士，他一把擰斷了箭桿，狂喊道：“賊子有詐，我們上當(dāng)了！跟我殺出去！”

　　他擰身上馬，帶著幸存的奚族騎士向來路殺去，兩邊山林中的唐軍伏兵隨后掩殺過來。

　　他們奔不多遠(yuǎn)就被一支隊伍截住去路，當(dāng)先馬上一員金甲唐將，身材胖大魁梧，正是幽州左驍衛(wèi)將軍安祿山。

　　此時，憤怒和仇恨充滿了瑣高的胸膛，他高舉手中的長矛，轉(zhuǎn)身向身邊的奚族戰(zhàn)士喊著：“大唐無信！王悔欺我！跟他們拼了！”

　　幸存的奚族戰(zhàn)士只有百余人，但他們大多都是跟隨瑣高征戰(zhàn)多年的勇士，均知今日已身陷絕地，恐怕是有死無生，不禁為唐軍的卑劣伎倆感到不齒，他們心中剛剛對大唐泛起的一點好感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是滿腔的熊熊怒火，故此人人如瘋狂的野獸一般投入死斗。

　　唐軍雖早料到對手會做困獸之斗，接戰(zhàn)后還是感覺到了從未有過的壓力，若不是安祿山事先做了周密的布置，他們幾乎被這波暴風(fēng)驟雨般的攻擊沖亂了陣型。

　　然而，無論瑣高他們?nèi)绾嗡榔?，僅有一百多人的奚族戰(zhàn)士還是一個個倒了下去，他們就像一碗潑在沙灘上的水，沖開一個沙窩后便消失的無影無蹤。

　　不到一頓飯的時間，奚人的尸體已經(jīng)堆成一座小山，戰(zhàn)士們的血水匯集成小溪，流淌不多遠(yuǎn)便被貪婪的土地吸收，吸飽了人血的土地和積雪就變成了令人惡心的鮮紅色，觸目驚心。

　　瑣高身邊最后一名奚人戰(zhàn)士發(fā)出一聲絕望的嚎叫，他已千瘡百孔的軀體上噴涌著鮮血，軟軟地倒了下去。

　　瑣高手中的長矛也已折斷，滿身血污的他癱坐在地上，嘴中吐出的白沫已被血水染成粉紅色，他的右臂已被人砍斷，左手仍持半截斷矛無力地?fù)]舞著，布滿血絲的眼中仍滿是仇恨的盯著不遠(yuǎn)處的一個人。

　　“史思明！你個雜種！”他如垂死的野獸般嘶啞地罵著，無比怨毒地向史思明的方向吐出一口帶血的唾沫，舉起左手的半截斷矛從下頜狠狠插進了自己的頭顱。

　　此刻，史思明正立馬在安祿山身邊，他沒走多遠(yuǎn)就發(fā)現(xiàn)身后已變成了修羅地獄，剛剛還在與自己互稱兄弟的奚人戰(zhàn)士遭到了屠戮。

　　他也已明白是義兄安祿山救了自己一命，如果沒有他那道所謂的軍令，自己此刻要么已經(jīng)死于唐軍的箭雨之下，要么死于奚人的長矛之下了。

　　“阿兄，這是為何？”史思明眼睛也布滿了血絲，急切的詢問安祿山。

　　“為何？”安祿山表情認(rèn)真的說：“你不知道嗎？奚人暗藏奸計，此番以求婚為名前來，實際上準(zhǔn)備突襲平盧城！若不是張大帥識破了他們的奸計，恐怕你現(xiàn)在早被他們害了！”

　　“怎么可能？他們只有三百人”史思明說。

　　“怎么不可能？他們后面跟著大隊人馬呢！”安祿山盯著史思明，那表情似乎在說“這你都看不出來”？

　　“阿兄，奚人已經(jīng)決意歸降了，我出發(fā)前反復(fù)查探過，決計后面不可能有大隊人馬?！笔匪济髡f的是實情，以他多年行軍的經(jīng)驗，奚人如有異動，絕不可能騙過他的眼睛。

　　“你個棒槌！張節(jié)度的部署還能有錯？”安祿山似乎也不想再與他爭辯，只敷衍了一句。

　　聽到“張節(jié)度”三個字，史思明腦中似乎崩出一星火花，他在馬上大叫一聲：“糟了！王司馬危險！”

　　他不顧安祿山的勸阻縱馬向來路馳去。

　　“不怕死的，跟我去救王司馬！”他向自己同來的一百騎兵扔下一句，那些騎兵聞言，立即撥轉(zhuǎn)馬頭隨他而去。

　　安祿山心念一閃，思忖道：“此番大費周折才斬殺了三百奚人，雖然擒殺了瑣高，但戰(zhàn)果畢竟有限，不如乘勝追擊直撲奚族牙帳，豈不是一番大功勞？”

　　想到這里，他急忙催動手下五千輕騎跟著史思明他們追了上去。

　　史思明縱馬狂奔，一路上他已大致琢磨清楚了此番變故的原委——張守珪急于“出將入相”，因此不惜挑動奚人叛亂，并非真心與奚議和。故此，他先以會盟為名引奚人上鉤，再借刀殺人除去一向與自己貌合神離的王悔，至于自己，則是可以隨時丟棄的小卒，死也好，活也好，張守珪并不在乎，若不是安祿山用一道假軍令將自己調(diào)離虎口，后果不堪設(shè)想。

　　“張守珪你個老狐貍，你給我等著！”史思明心中暗罵。

　　這么多年來，自己一刀一槍的為張守珪賣命，卻從不曉得看他的眼色，更不懂得遂長官心意，所以官職總是升不上去，至今還不過是個小小的折沖校尉，而與自己同歲的義兄安祿山卻憑著圓滑機敏的官場智慧頗受張節(jié)度的重視，故而早早就當(dāng)上了左驍衛(wèi)將軍，高著自己幾級。

　　直到夜幕降臨，史思明才率領(lǐng)著一百騎士奔到了奚族營地。

　　但是，此時整個營地卻是死一般的寂靜，只剩下一座座尖頂?shù)拿珰謳づ裣褚蛔切蔚哪贡粯雨幧拇Ａ⒃谀抢?，清亮的月光和撲朔的篝火讓整個營地更顯得詭異。

　　“啊……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隨著一陣令人毛骨悚然的笑聲，一個渾身是血，蓬頭垢面的瘋女人從他馬前不遠(yuǎn)處的樹叢中躥了出來，手中好像還捧著一個什么東西，這情景可怖至極，縱然是史思明這種死人堆里滾出來的冷血家伙也嚇得寒毛倒豎起來，他定睛一看，正是那個瘋女人，再看她手中的物事，卻著實嚇了一跳——那是一顆毛烘烘、血淋淋的人頭。

　　史思明一揮手，兩名騎兵已經(jīng)催馬上前將那瘋女人撞翻在地，一人跳下馬來，捧起滾落在地的人頭一看，驚叫道：“是王司馬！”

　　史思明駭?shù)脦子麜炄ィ?p>　　正在這時，又有人高喊道：“什么人！出來！”

　　眾人紛紛戒備，只道是發(fā)現(xiàn)了伏兵。

　　隨著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響，一個瘦削的身影站了出來，喊道：“是我！是我！”

　　“李豬兒！”眾人都認(rèn)出他是留在王悔身邊的軍仆李豬兒，只見他也是滿身鮮血，面色鐵青，哆哆嗦嗦地站在凄冷的月光下，宛如一位喪門吊客。

　　李豬兒向史思明講述了他們遇到的事情：

　　史思明他們走后，他陪王悔留在奚族營地，奚王和世子李歸國都以貴賓之禮相待，但心思縝密的李歸國仍秘密派出了斥候遠(yuǎn)遠(yuǎn)跟著打探，王悔知道后也不氣惱，只笑著揶揄世子多慮。

　　然而，就在當(dāng)天下午，斥候哭著奔回來報告說瑣高等人在平盧城外被唐軍伏擊，三百人恐怕兇多吉少！

　　聽到這一噩耗，李歸國怒發(fā)沖冠，沖上去就要找王悔拼命，王悔則猶如遭了五雷轟頂般愣在了當(dāng)場。

　　李豬兒見勢不妙，便偷偷躲了起來。

　　后來，若不是抱病的奚王李詩全力阻止了狂怒的兒子和族人復(fù)仇的沖動，王悔恐怕早已被剖肝挖心了；隨后，奚人只好全族遷移到密林中去躲避，只將王悔和李豬兒扔在這里。

　　然而，就在李豬兒去取水和干糧準(zhǔn)備趕回平盧城的時候，神志不清的王悔竟被那個瘋女人刺殺，人頭也被割下，李豬兒與那瘋女人爭搶王悔人頭時也粘得滿身鮮血。

　　聞聽此言，史思明與諸位唐軍將士心頭火起，正巧看見那個被撞倒的瘋女人晃悠悠地爬了起來，嘴里發(fā)出陰慘慘的哭聲，更是令人覺得說不出的厭煩。血灌瞳仁的史思明催馬上前，手中橫刀一閃，便將那瘋女人揮做了兩段！

　　他令人將王悔的尸體找到，拿毛氈裹了馱在馬上，準(zhǔn)備連夜回營。

　　就在這時，負(fù)責(zé)后方警戒的哨探匆匆趕來稟報：“報史校尉，左驍衛(wèi)將軍在土護真河北岸被契丹人圍了！”

　　史思明一揮馬刀，對身邊的百余人問道：“敢不敢跟我前去殺賊！”

　　這百人都是他和王悔精挑細(xì)選出來的勇士，如今王悔慘死，安祿山的隊伍被圍，大家早已按耐不住心頭的仇恨，都咬牙切齒地喊道：“敢！”

　　“殺光他們，給王司馬報仇！”史思明如頭狼般高喊著，百余唐軍發(fā)出一聲震天怒吼，隨著他向土護真河河岸殺去。

　　此刻，五千唐軍被敵人圍在河岸邊一片不大的空地上，他們正是三位契丹長老率領(lǐng)的契丹騎士。

　　貪功心切的安祿山一頭就鉆進了契丹人的伏擊圈，迎頭遭到了一陣箭雨襲擊，那些契丹射雕勇士們射出的箭矢上沾滿了鬼毒草的毒汁，毒性極大，幾乎是見血封喉，唐軍毫無準(zhǔn)備，一下子就損失了不少人。

　　安祿山大驚，一面迅速收攏兵力，一面令弓弩手立即回射，但卻無論如何不能沖破契丹人的包圍圈。

　　就在這時，史思明如鬼魅般帶人殺了回來，他們悄無聲息地斬殺了一位契丹長老，使得契丹人的指揮出現(xiàn)了短暫的混亂，從而讓安祿山得以將敵人的包圍圈生生撕開了一個豁口，然而，堅韌的契丹武士們?nèi)跃o緊咬住唐軍不放，一場慘烈的肉搏，唐軍且戰(zhàn)且退，直到天蒙蒙亮?xí)r，人困馬乏的唐軍才狼狽逃回平盧城中，盤點人數(shù)，竟損失了五百余人馬。

　　張守珪大為震怒，立即令人將安祿山綁至軍前。

　　軍帳內(nèi)一片肅殺，空氣都仿佛凝固了。

　　帥案后端坐的張守珪黑著臉不發(fā)一言，平盧兵馬使鄔知義在側(cè)座相陪，臉上掛著輕蔑的冷笑，眾將兩廂站立，大氣都不敢出一聲，滿頭大汗的安祿山被五花大綁著跪在帥案前。

　　這一戰(zhàn)先勝后敗，雖然誘殺了奚族名將瑣高，陣斬了一位契丹長老，前后斬殺敵人五百有余，但由于安祿山輕燥冒進，唐軍也損失了五百余，加之行軍司馬王悔被人殺害，損失不可謂不小。

　　張守珪的心中是復(fù)雜的——犧牲了王悔，朝廷多少是要追究的，但作為軍人上陣廝殺，不死人是不可能的，王悔殉職，善加撫恤便是；損失了五百裝備精良訓(xùn)練有素的精兵，才換來殺敵五百的戰(zhàn)果，看似個平手，實則吃了暗虧，也只能自己打碎了吞到肚里；最主要的是他張守珪才剛剛獲得朝廷的嘉獎，幽州唐軍的全勝戰(zhàn)績就被打破，而罪魁禍?zhǔn)拙谷贿€是自己一直器重的“義子”安祿山，這叫他怎不氣惱？

　　平盧兵馬使鄔知義素來與張守珪不和，總擔(dān)心有朝一日頗受重用的安祿山會取代他的位置，此次更是咬住了他的罪過不放，堅持要將他軍法從事。

　　張守珪雖有心偏袒，但也知鄔知義說的是實情，心中也暗暗埋怨安祿山生生壞掉了自己布置的一盤好棋。

　　他盯著誠惶誠恐跪在眼前的安祿山，突然想起很多往事……。

　　當(dāng)年，他剛調(diào)任幽州不久，手下缺乏得力干員，一時也是一籌莫展。有一日他見在刑場上處決幾名偷羊賊，剛斬殺了數(shù)人，突聽到刑場上中一聲嘶喊，有人向他求救道：“令公不欲破契丹與奚焉，奈何殺祿山？”

　　本來精神怏怏的張守珪聞聽此言頗感驚奇，忙命人將那名喊話的偷羊賊帶來，他見這個叫安祿山的胡人身材胖大魁偉，天生異相，且有幾分英雄膽色，便起了惜才之心，將其招入麾下。

　　誰知這個安祿山竟也沒讓他失望，很快帶來史思明、白真陀羅、趙勘等一批胡漢亡命游民，各個身負(fù)絕藝，成為自己麾下“捉生將”中的骨干力量，更難能可貴的是，他做人做事都有一套，疏闊仗義，八面玲瓏，對自己更是忠心耿耿。

　　不久以后，喜不自禁的張守珪便將安祿山收為義子，并多次表奏提拔他，僅兩年時間安祿山就從一名“偷羊賊”搖身一變成為大唐幽州節(jié)度府的左驍衛(wèi)將軍。

　　當(dāng)然，很明顯，近年來安祿山也起了驕矜之心，有些不知道天高地厚，此次貪功冒進就是最好的證明。

　　難道真的要殺掉安祿山嗎？

　　他當(dāng)然明白鄔知義是什么意思——殺了安祿山，就是借刀除掉有望沖擊他平盧兵馬使位置的潛在對手，順便削掉了自己的一條臂膀；如果不殺安祿山，那他這位號稱軍法嚴(yán)明的張令公就是徇私枉法，鄔知義就有權(quán)向朝廷直接上表彈劾，或許還想取代自己登上幽州節(jié)度使的寶座呢……。

　　想到這里，張守珪心中不禁一陣?yán)湫?，表面不動聲色，將帥案狠狠一拍，震得案上令旗令箭陡然一跳?p>　　“安祿山，你可知罪！”

　　“大帥，末將冤枉！”安祿山喊道。

　　“你好大膽子，還敢喊冤？好，本帥給你個機會，說！”張守珪厲聲道。

　　“大帥明鑒，末將遵將令于平盧城外設(shè)伏，誅殺奚族賊酋瑣高等三百人，隨后率軍掩殺直搗奚人牙帳，本欲營救行軍司馬王悔，事出突然，不及請命。末將雖不慎中了賊人埋伏，但我軍將士身處重圍，仍以一當(dāng)十，奮勇殺賊，更兼折沖校尉史思明斬殺契丹余孽長老一人，我軍雖有損傷，亦殺敵甚眾，并未玷污大唐軍旗?。　闭f這番話時，安祿山抬起頭來，一雙黃褐色大眼盯著帥案后的張守珪，晶瑩瑩的稍有點濕潤，眼中滿是委屈的神色。

　　“嘿嘿，左驍衛(wèi)將軍何其善辯也！”

　　還未等張守珪開口，鄔知義便冷笑著揶揄道：“大帥明明只讓你伏擊瑣高，并未傳令讓你進軍，而你貪功冒進，說是營救王司馬，實際上呢？敵情未明便孤軍深入，若非折沖校尉史思明救你，怕是你此刻也早做了契丹人箭下之鬼了吧？一陣折了五百人馬，還敢說自己冤枉嗎？”

　　張守珪知鄔知義說的是實情，但并未接口，轉(zhuǎn)而問史思明道：“史思明，你可有話講？”

　　此時的史思明已經(jīng)從王悔遇害的悲痛中緩過神來，聽張守珪發(fā)問，便用他嘶啞干澀的聲音回稟：“回大帥，左驍衛(wèi)將軍恐末將人少有失，故引兵同去救王司馬，無奈我等趕到時，王司馬已經(jīng)遇害，至于斬殺契丹長老，也是兩軍混戰(zhàn)之中，如無左驍衛(wèi)將軍率大軍與敵纏斗，怕也難以做到！”

　　他這一番對答模棱兩可，自己是副使，本就有救護正使的職責(zé)，此番分一些功勞給安祿山，再將唐軍被圍說成兩軍混戰(zhàn)，顯是為他開脫，安祿山是自己兒時舊友，也曾救過自己，自然不能見死不救。

　　張守珪冷笑著“哼”了一聲，言道：“史思明，你身為副使未能保護正使王悔，本也有罪，但軍中士卒為你作證，王司馬滯留奚人營地也實屬他本人意愿，更兼你有誘殺瑣高和誅殺契丹長老之功，故此本帥不治你罪也便罷了，你卻還替他人開脫，當(dāng)本帥不知嗎？令你將王司馬尸首收斂，送回原籍，不得有誤！”

　　“末將領(lǐng)命！”史思明面無表情的回答，行了個軍禮，只瞥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安祿山，便轉(zhuǎn)身出帳去了。

　　張守珪不滿地盯了一眼史思明的背影，又對安祿山喝道：“安祿山，任你百般狡辯，無命進軍就是死罪，來人，先打四十軍棍，押入待決死牢，本戰(zhàn)失利，本帥親自上表向朝廷請罪，你的生死，就由天子圣斷吧！”

　　鄔知義見張守珪并不直接下令斬殺安祿山，而是上表請?zhí)熳佣▕Z，一方面顯得執(zhí)法如山，絕無徇私枉法之意，一方面將此戰(zhàn)通報朝廷，也顯得有擔(dān)當(dāng)、有氣度，頗得眾將之心，如此一來，自己也沒有任何理由上表彈劾張守珪了。

　　“媽的！這老兵油子，果然狡猾！”鄔知義心中暗罵道。

　　帳外行刑的兵卒是鄔知義的手下，早知頂頭上司看這個大胖子的胡人安祿山不慣，下手自然加了十二分的力氣，縱使安祿山皮糙肉厚筋骨強健，這貨真價實的四十軍棍下去，也將他打了個皮開肉綻。

　　安祿山只死死咬住一根馬鞭，忍受著皮肉上的劇痛，頭上豆大的汗珠混著血水和泥污滾落，一聲不哼，他心里罵道：“小娘養(yǎng)的鄔知義，想看老子笑話，你給我等著！”

　　又暗暗怪起“義父”張守珪來：“老娘皮，老子跟你這么久，一天到晚賣命，事到臨頭卻不肯容我！……”背上一陣劇痛傳來，他眼前一黑，便暈死了過去。

　　幽州的戰(zhàn)報和張守珪的請罪表章一起由八百里快馬傳驛進了東都洛陽。

　　張守珪在奏章中闡述了行軍司馬王悔深入奚人牙帳，希望勸降奚人歸順，但奚人仍對朝廷心存芥蒂，于是一方面將王悔扣留，一方面派瑣高等人以和親為名入平盧刺探軍情，折沖校尉史思明有勇有謀，在我軍識破奚人奸計后，將敵軍引入伏擊圈，因而會同左驍衛(wèi)將軍安祿山等將其斬殺。

　　然而安祿山、史思明等心系王悔安危，未得軍令便引軍深入敵后，故此在土護真河遭遇契丹余孽兩萬余人圍攻，大唐勇士忠勇無懼，與敵鏖戰(zhàn)一夜，斬殺契丹長老一名，殺敵數(shù)百，奪回已壯烈殉國的王悔尸身，并將殺害他的兇手——原契丹賊酋可突干的余孽烏真正法。

　　最后張守珪語氣沉痛的請罪，認(rèn)為自己作為主帥應(yīng)該對本次戰(zhàn)役未能全勝負(fù)責(zé)，并已經(jīng)將輕燥冒進導(dǎo)致唐軍付出一定傷亡的左驍衛(wèi)將軍安祿山收押，請?zhí)熳用魇臼欠癜窜姺◤氖隆?p>　　天子李隆基看完了奏疏，略一沉吟，側(cè)頭對李林甫問道：“這個立頭功的史思明就是朕五鳳樓上賜名的那個擊鞠手吧？那個安祿山，便是與吐蕃武士爭跤的那個胖大胡人“旗手”了吧?！?p>　　李林甫忙道：“陛下圣明，便是那兩員胡將了?！?p>　　天子點了點頭，輕輕“嗯”了一聲，又問宰相張九齡道：“中書令，你看對這安祿山該如何處置？”

　　張九齡斂容正色道：“昔穰苴誅莊賈，孫武斬宮嬪，軍令若行，不宜免死?！?p>　　得到王悔的死訊之后，他已連續(xù)兩晚失眠，為國家損失一員文武兼?zhèn)涞哪贻p官僚而感到心痛，更隱隱感覺道王悔的死似乎跟自己與張守珪之間有某種說不清道不明的聯(lián)系。

　　天子將手中的奏折輕輕放下，俊朗的臉上露出寬容的微笑，說道：“朕以為，張守珪不忍誅此人，這才將其罪上奏朝廷定奪，此戰(zhàn)雖由安祿山輕燥冒進而致兵馬略有損傷，然畢竟亦有斬獲，勝敗乃兵家常事，因小敗而誅猛將，恐傷了眾人之心??！”

　　張九齡懇切奏道：“陛下，安祿山此敗主因是他不得軍令而擅自深入，以致中敵埋伏，于法不可不誅?。∏页加^此人外憨厚而內(nèi)狡詐，恐反復(fù)且非久居人下者，不殺必為后患！”

　　李隆基面露不悅之色，道：“中書令，我知你心痛王悔陣亡，故遷怒于安祿山。然卿勿以王夷甫識石勒，枉害忠良！”這番話毫不留情，如一把鋼刀般直刺張九齡的心窩。

　　張九齡聽了天子說出“枉害忠良”一詞來，竟愣在當(dāng)場，驚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天子李隆基又頓了頓，緩聲說道：“王悔深入敵巢，為國捐軀，當(dāng)厚加撫恤，勒石刻碑以紀(jì)。安祿山輕燥冒進，然亦念其有軍功于前，特赦其死罪。免除一切官職，以白衣從軍，戴罪立功。史思明有功，晉右驍衛(wèi)將軍，其余陣亡將士優(yōu)加撫恤，著幽州節(jié)度使整頓軍馬，速獻(xiàn)平賊方略！”

　　這番話語速緩慢，但語氣異常堅定，不容絲毫的質(zhì)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