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怛羅斯兵敗 哥舒翰入朝

　　自金城公主薨逝后，邏些城就沉浸在悲痛的氣氛中，似乎連高原上原本燦爛的陽光也變得有些晦暗。

　　雖然有嫵媚的那囊贊蒙陪伴，吐蕃贊普尺帶珠丹卻一直不能從悲痛中解脫出來，他的身體一天比一天變得差，還不到六十歲的人，頭發(fā)已經(jīng)在幾年間全白了，原本健碩的身軀也日益變得佝僂瘦小。他議事的時間也越來越短，躺在床上昏睡的時間卻越來越長，由于大相論·名悉列在兩年前去世，他便將王國的日常政務(wù)委托給九位大臣議決。他們中既有瑯支都、悉諾邏和莽布支這樣的百戰(zhàn)名將，也有朗·梅色、末·東則布這樣的親信大臣，還有像恩蘭·達(dá)扎路恭和尚結(jié)贊等這樣的后起之秀。

　　剛愎殘忍的大王子“雪山獅王”瑯支都身為吐蕃兵馬都元帥，野心也日益膨脹了起來，如果不是贊普身邊有“雪域神鷹”悉諾邏和“高原虎王”莽布支這兩位德高望重又無比忠誠的上將，恐怕他早已經(jīng)發(fā)動兵變，取而代之了。

　　終于，在朗·梅色和末·東則布的鼓動下，一個巨大的陰謀正在邏些城的陽光下醞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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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石堡城，是一座矗立在大唐與吐蕃邊界上的要塞，地勢極為險要，城墻堅固，三面懸崖峭壁，只有一面可登。數(shù)十年來，一直是雙方爭奪的要沖，開元十九年，老帥李祎奇襲石堡城，一舉拿下此地。

　　后來，王忠嗣制定戰(zhàn)略，將這里定為扼制吐蕃東出的第一道要沖。豈料，數(shù)年前隴右節(jié)度使蓋嘉運因功勛卓著，逐漸生了驕矜之心——作為一鎮(zhèn)邊帥，他不思進(jìn)取，長期逗留在長安花天酒地，終于釀成大禍，以致被吐蕃大軍偷襲，丟失了石堡城。

　　好在當(dāng)時王忠嗣與北方各部族的聯(lián)盟已經(jīng)成功，還攻滅了后突厥汗國，故此才切斷了吐蕃的戰(zhàn)馬、糧食、鐵和井鹽的輸入，這招以守為攻的策略竟讓本是兵家必爭之地的石堡城在吐蕃人手中的作用變得極為有限，按照他的謀劃，只需再耗個五、六年，石堡城便會成為吐蕃人手中一塊燙手的山芋——既要千里迢迢地派兵駐守，又沒有多少實際價值……

　　但是，天子李隆基和朝中的那幾位勛貴大臣似乎已經(jīng)沒有耐心去等個什么“五、六年”了，在他們看來，《大唐全輿圖》上標(biāo)注的任何一處不完美，都是對“天可汗”無上權(quán)威的挑釁和對大唐尊嚴(yán)的褻瀆。

　　故此，不管王忠嗣先前制定的戰(zhàn)略是如何的合理，作為河西、隴右兩鎮(zhèn)節(jié)度使的他，都必須負(fù)責(zé)清除這一處“不完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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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天，奉命進(jìn)長安述職的隴右兵馬使董延光被李林甫派人請進(jìn)了晉國公府，足足談了半個多時辰。

　　在空氣濕熱的“月堂”中，他戰(zhàn)戰(zhàn)兢兢、汗流浹背，但為自己能夠受到右相如此的器重而感到無比的激動。他是蓋嘉運的舊將，總覺得自己沒有受到新任節(jié)度使王忠嗣足夠的信賴，可如果有了權(quán)傾朝野的右相的支持，他自覺前途驀然變得光明了起來。

　　第三天，在李林甫的引薦下，他被破天荒的招至驪山華清宮內(nèi)陛見圣人。

　　他跪在“華清池”外不遠(yuǎn)的石板地上，行了三叩九拜的大禮，手持拂塵的高力士立在華清池外，面無表情的盯著他。

　　“你是隴右兵馬使董延光？”白色的紗制帷幕后，傳來一個蒼老而威嚴(yán)的聲音，顯然，那就是圣人了，但隱約還有嘩嘩的水聲和女子輕聲地說笑。

　　“末將正是董延光，參見圣人！”董延光又要磕頭。

　　“嗯！”天子又問：“關(guān)于光復(fù)石堡城的事，右相都已經(jīng)跟你說了嗎？”

　　“是！”他緊張地連連磕頭，答道：“右相已經(jīng)跟末將交代過了。末將已經(jīng)將光復(fù)石堡城的策略細(xì)細(xì)的稟告了右相，還已經(jīng)呈上了《伐石堡城寇疏》，望陛下……”。

　　“朕知道了！”他的話還沒有說完，就被圣人打斷了“朕只問你，如果是你掛帥，多久可以拿下石堡城？需要多少兵馬？”

　　董延光更加激動，忙道：“陛下圣明！末將只需調(diào)用本部的三萬人馬，日夜圍攻……只要，只要五日，便可光復(fù)石堡城。”他也是久在隴右的沙場宿將，熟悉敵情，目前石堡城吐蕃守軍只有三千，《孫子兵法》云“十則圍之，五則攻之……”自己的三萬人馬算起來是足夠的，而且他既不想將這份送上門來的功勞與別人分享，也擔(dān)心開價過高，錯過了行市。

　　“哦？三萬人馬，五日？你不要再想想嗎？”天子的聲音中透出一絲懷疑的味道。

　　董延光自然也聽得出來，忙把自己的分析簡明扼要說明了一遍，又忙道：“當(dāng)然，如果圣人能令王節(jié)度引河西、隴右精兵來援，自然是更有把握的了?！?p>　　“嗯！”天子似乎還是很滿意，應(yīng)了一聲，沒有再說什么。

　　聽到這里，在一旁的高力士拉長了他尖亮的嗓門宣道：“圣人賜隴右兵馬使董延光金珠十顆，金帶一條，準(zhǔn)在長安休沐三日，功成凱旋之日另有封賞。謝恩……！”

　　董延光聽了，忙又不住磕頭謝恩。

　　退出華清宮，春風(fēng)得意的董延光騎在馬上，細(xì)細(xì)回想昨天與右相的談話以及剛才與天子的奏對中的每一個細(xì)節(jié)——很明顯，王忠嗣仍舊堅持他“秣馬厲兵，伺敵有釁”的保守策略，讓圣人和右相都很不滿意，這正是自己晉升的絕好機會。

　　“只要打贏了這仗，老子就是隴右節(jié)度使了！”他躊躇滿志的想。

　　他又想到方才華清池中那些曼妙的女聲和撩撥心弦的水聲，不禁心猿意馬起來，猥瑣地舔了舔自己干枯的嘴唇，猛地打馬向長安城的平康坊奔去！

　　……

　　在了解到唐軍即將對石堡城動手的時候，瑯支都和他的同黨們都大喜過望，他們的陰謀終于迎來了一個完美的啟動契機。

　　“雪域神鷹”悉諾邏，這位吐蕃第一神射手被任命為救援石堡城的先鋒大將，帶八千精兵星夜兼程進(jìn)駐石堡城，而瑯支都將親統(tǒng)五萬大軍隨后支援……，這一切看上去都那么合情合理，曾經(jīng)發(fā)誓要用生命守護雪域高原的悉諾邏當(dāng)然不會拒絕這種命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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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dāng)董延光正在調(diào)集本部的三萬精兵準(zhǔn)備攻取石堡城的時候，安西節(jié)度使高仙芝攜攻克小勃律的余威，又以催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迅速攻滅了與吐蕃暗通款曲的朅師國，俘虜了朅師國國王和與其勾結(jié)的吐蕃酋長……在西域地區(qū)的連戰(zhàn)連勝，使得他志得意滿，野心也慢慢開始膨脹起來。

　　他期望自己能從這邊遠(yuǎn)的安西邊鎮(zhèn)調(diào)任至更富裕的河?xùn)|、河西等鎮(zhèn)，那里距離長安更近，自然地位也更加重要。在內(nèi)心里，他常以自己有高麗人的血統(tǒng)而感到自卑，現(xiàn)在，他認(rèn)為自己已經(jīng)有了足夠的實力改寫這一切。于是，他的“老戰(zhàn)友”，已經(jīng)被晉升為監(jiān)門將軍的宦官邊令誠，自然成了他必須依仗的“福星”。

　　共事了許久，高仙芝也很清楚，要讓這位無卵的“福星”在圣人面前開口，無論送多少西域的美女嬌娃都是沒用的，只有多到需要用駱駝去運的那些光閃閃的金帛和亮晶晶的寶石，才能如先前一樣收到奇效。

　　用兵，他喜歡出奇制勝，謀官，他亦是如此！

　　于是，經(jīng)過再三思量，被貪婪沖昏了頭的高仙芝將自己手中的弓箭對準(zhǔn)了本該由他來保護的西域各國，尤其是那些善于經(jīng)商、國庫充盈的小國，比如“石國”。

　　或許，從那一天起，他繼承的那一張“震天弓”就沒有再發(fā)出弦歌，但變得權(quán)欲熏心的他對此毫無察覺。

　　石國的宮殿燃起了熊熊的大火，這個本就誠心誠意歸附大唐的西域小邦被突如其來的災(zāi)難瞬間毀滅了。失去了財物和家人的石國百姓哭嚎著、咒罵著，國庫被劫掠一空，國王被俘虜，石國王子只身逃往大食。

　　隨后，善于經(jīng)商的突騎施也幾乎遭遇了同樣的厄運……

　　在那段時間里，走火入魔的安西軍給自己的戰(zhàn)旗上留下了永遠(yuǎn)難以磨滅的恥辱。

　　高仙芝將擄掠來的十余斛鉆石和五、六駱駝黃金都收入私囊，其中的絕大部分又都被他暗中派人送給了邊令誠、楊國忠。

　　然而，他用俘虜?shù)臇A師國、石國國王和突騎施可汗等人的頭顱，只換來了個開府儀同三司的虛名，他所期冀的河西、河?xùn)|節(jié)度使的寶座仍然是遙不可及——對他來說，實現(xiàn)目標(biāo)的路還很長很長，需要他付出的代價還很多很多！

　　高仙芝的倒行逆施引起了西域諸國的反感，一些原本親善大唐的小國開始倒向一直虎視眈眈西域地區(qū)的黑衣大食，企圖借助大食的強大兵力攻打安西四鎮(zhèn)……

　　高仙芝聞報后大怒，決定以守為攻，他點起本部的三萬蕃漢精銳，又糾結(jié)了葛邏祿等部族的三萬人馬，開始了一次行程長達(dá)七百余里的西征。

　　東方的大唐帝國與西方的黑衣大食的第一次驚天對決即將在一個叫怛羅斯的地方展開。

　　在那座遠(yuǎn)在西陲小城的上空，朔風(fēng)飛揚！

　　……

　　掌管帝國相印已經(jīng)十八年的李林甫也快七十歲了。

　　看來，一個凡人無論享有怎樣熏天的權(quán)勢，抑或擁有何等雄厚的財力，在那位掌司時間的天界神仙——噎鳴的眼中也都不會有什么特別。

　　堂堂的帝國右相，也已經(jīng)漸漸顯出老態(tài)！

　　尤其是受天子之命代政之后，雖然他手執(zhí)天下權(quán)柄，卻因為擔(dān)心仇家刺殺，幾乎每夜都要起來更換個臥室才能睡著，甚至有時候一夜要折騰好幾次，這都加速透支了他的健康。

　　他心中也明白，是自己主動選擇了這條充滿權(quán)力誘惑的荊棘之路，現(xiàn)在就算是想停，恐怕也停不下來了……

　　當(dāng)務(wù)之急，他需要利用自己的地位優(yōu)勢，切斷一切競爭者的晉升之路——這才是永保他占有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相位的唯一辦法。

　　于是，他不惜鏟除了跟隨自己多年卻日益受到圣人器重的黨羽王鉷，又提拔了陳希烈、楊國忠等看起來才能微末的小角色。

　　然而，其實他最不放心的是身兼隴右、河西節(jié)度使的王忠嗣，以他的功業(yè)、資歷和能力，一旦出將入相，則必然對自己形成無法抵擋的沖擊。當(dāng)務(wù)之急，他必須想辦法拔除這個最嚴(yán)重的威脅，再尋機向天子進(jìn)諫重用番將或寒族出身邊將。

　　“這些人作戰(zhàn)驍勇，且在朝內(nèi)根基不深，將來也都只能如牛仙客和安祿山一樣受老父的轄制……”，他為這條計策而暗暗得意。

　　為此，他等了很久！

　　終于在董延光入府謁見的時候，一條毒計在他的心中醞釀而成。

　　“這個好大喜功的蠢貨，弄不好會是搬倒王忠嗣的一招妙棋！”

　　看著熱的汗流浹背又誠惶誠恐的董延光，李林甫滿是皺紋的臉上又一次泛起了春風(fēng)般的微笑。

　　不出他所料，這個“蠢貨”在石堡城下一場大敗，三萬隴西兵損失慘重——城內(nèi)莫名其妙的增加了近萬的兵力，吐蕃人用如雨的弓弩和礌石，讓他“五日之內(nèi)破城”的承諾成了空談。

　　敗軍之將董延光這才急忙向王忠嗣求援，他自己也不敢放松，仍親自督軍攻城。

　　又是一連三日，唐軍在石堡城下?lián)p失了五、六千精銳步卒，三員副將陣亡，他本人也被一支冷箭射中了肩窩，要不是身上的那副明光鎧極為堅固，恐怕早就命喪黃泉了。

　　主將受傷，唐軍軍心大亂，吐蕃軍隊乘機出城掩殺，好在王忠嗣引兩萬生力軍及時殺到，才避免了唐軍蒙受更大的損失。

　　吐蕃人也不戀戰(zhàn)，立即退回了石堡城。

　　躺在病榻上的董延光一直在反復(fù)思量，他明明躲在吐蕃人的弓箭射程之外很遠(yuǎn)，卻被人一箭射穿鎧甲，有這本事的，恐怕也只有吐蕃的“雪域神鷹”悉諾邏了。

　　他又羞又惱，竟然又懷恨起救他一命的王忠嗣來。他認(rèn)為：如果王忠嗣及時殺到，兩部合兵一處，必能攻克石堡城；可是，他卻非要等到現(xiàn)在才假惺惺的來救，顯然是專等看自己的笑話。

　　他又想起在長安晉國公府中與右相李林甫的那番談話，不由得計上心來。

　　他不顧病體沉重，連夜手書一紙奏報，昧著良心彈劾王忠嗣消極備戰(zhàn)，沮撓軍計，將兵敗的責(zé)任推到他的身上。

　　這份奏報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被星夜兼程送至右相府中……

　　李林甫等的就是這個！

　　他自然知道董延光的奏報中盡是推諉的胡扯，但他也根本不在乎董延光是不是確有委屈，他只需要在王忠嗣沒有及時出兵這一點上做文章即可。

　　果然，當(dāng)天子李隆基看到一道經(jīng)過右相和他的智囊們再度加工了的奏報后勃然大怒——王忠嗣不贊成攻打石堡城的態(tài)度是朝中盡人皆知的，從此戰(zhàn)過程看，他的確只是在戰(zhàn)斗的最后才帶兵殺到的……作為河西、隴右兩鎮(zhèn)的節(jié)度使，光是這個消極的態(tài)度就足夠讓無上尊貴的“天可汗”火冒三丈。

　　就在此時，楊國忠也不失時機的遞上了一道由朔方節(jié)度使安思順請他轉(zhuǎn)交的密信——其大意是，他治下一位叫魏林的別駕司馬曾經(jīng)在王忠嗣帳下聽用，他曾多次聽到王忠嗣跟眾將提到什么“自幼在宮中長大，與忠王相愛狎”的話，言中似有擁兵尊奉太子的意思；之前還曾有來自長安的“貴客”到朔方，與他神神秘秘的不知計議了些什么，一直呆了幾日才走，云云……

　　眾口鑠金，積毀銷骨！

　　這兩件事加在一起，也不由得天子不信。

　　盛怒下的李隆基眼中噙著淚花，憤恨地道：“朕只是才歇息了些日子，他們就都等不急了！朕還沒老呢！”

　　他敕令緊急召王忠嗣入朝陛見，誰知道王忠嗣剛到長安，就有御旨頒下：褫奪他所有的官爵，把他打入大理寺監(jiān)牢待罪，并由李林甫等人召集刑部、御史臺和大理寺三司會審。

　　他河西節(jié)度使的職務(wù)則被朔方節(jié)度使安思順如愿以償?shù)募嫒巍?p>　　……

　　對于暫時接任隴右節(jié)度使的哥舒翰來說，接到任命后應(yīng)立即奔赴長安陛見。

　　在臨行前，他的老戰(zhàn)友朔方兵馬使郭子儀單人獨騎來到營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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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哥舒翰嘆了口氣道：“阿兄，你說的我都明白了。如果有機會，我會如實稟告圣人，只可惜咱們沒有什么真憑實據(jù)握在手上，你自己在安思順那老小子手下也要小心啊。”

　　郭子儀點頭道：“嗯，這個你放心。我和光弼商量個對策，在他面前假做不和，以安他心……這個人除了做事陰了點，權(quán)利欲重了點，倒是對我們也還行。依我看，之前那件事背后也有人教他！”

　　哥舒翰罵道：“日他娘，我就看不上這些背后捅刀子的！將來他們不要落到我的手里！”

　　郭子儀勸道：“先不說這個了，這次，我給你帶了一些東西！”說著他一手拎出兩只沉甸甸的大布袋放在帥案上，壓得那張厚重的帥案“咯吱”響了一聲。

　　他繼續(xù)說道：“這是我和仆固懷恩他們一幫兄弟湊的，都是大家歷次所得的賞賜和戰(zhàn)利品。我們估量著，你去長安替王節(jié)度走動走動，得花錢……”

　　哥舒翰心頭一熱，說道：“哎！阿兄，這可使不得?！?p>　　郭子儀笑了笑，說道：“有什么使不得的，又不是給你的！王節(jié)度什么為人，咱兄弟們都清楚。之前他為了避禍自污，挪用的那點錢帛，其實還不是都用在了安撫那些戰(zhàn)死弟兄們的家人和遺孤了？光靠朝廷撫恤那點錢，哪夠?。窟@點東西，你帶著。不夠就派人回來，我們再想辦法。”

　　哥舒翰沉默了良久，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道：“阿兄，我知道。錢帛不夠，我家還有許多，只管取用。不過，我一直琢磨一件事，真的就為了那狗娘養(yǎng)的董延光和魏林的一面之辭，朝廷就會要了王節(jié)度的性命？以我揣測，肯定背后還有人在推波助瀾，咱們這么多年出生入死，滅突厥、破吐蕃，不就是為了護佑大唐的安寧和律法的公道嗎？我不信圣人就是個糊涂人。真要是他還說理，咱大唐還有公道可言，王節(jié)度這樣的忠臣良將就不會死；要真是大唐已經(jīng)沒地方講理了，帶這些還有什么用？”他性情豪爽，敢愛敢恨，說到這里，眼中竟已泛起點點淚光。

　　郭子儀聽了他的話，也半晌不語。

　　最后他緩緩點頭道：“好吧，阿弟，我聽你的。我看這樣，你走你的，這點東西我也不能再帶回去，你讓左車先暫時保管，到了長安隨機應(yīng)變。三司的厲害你不知道，他們整人的法子多了去了，這個好使，讓王節(jié)度少受點罪也是好的。將來，如果真沒有辦法了，你讓左車趕緊去朔方找我！”他早年在洛陽時候曾吃過官司，頗受了許多皮肉之苦，更在獄中聽說了許多酷吏折磨犯人的那些駭人聽聞的手段，而哥舒翰出身豪門，自然不清楚這些。

　　“好！”哥舒翰終于點頭道：“我就是求，也要把王節(jié)度救出來！”

　　四只大手“嘭”地握在了一起……

　　他們哪里料得到，深陷囹圄的王忠嗣受到的酷刑，早已遠(yuǎn)遠(yuǎn)超出了他們的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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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長安城，大理寺監(jiān)獄。

　　最深處的“地”字號牢房，是專門羈押親貴大臣的地方，比別的囚牢大了點，但卻幾乎是在整個監(jiān)獄的最深處，極少能見到陽光，空氣污濁腥臭，肥大的耗子在監(jiān)獄中大搖大擺地躥來跳去，連人都不怕。

　　這里就是羈押戰(zhàn)功赫赫的“大唐戰(zhàn)神”王忠嗣的地方。

　　在牢房不遠(yuǎn)的一個狹窄的鐵門內(nèi)，還有一個令所有犯人都毛骨悚然的去處——“公道司”。那里是一間并不很大的刑訊室，本來取這個名字的意思是，只要犯人進(jìn)去受了刑，交代了罪行，也就為受害人討回了公道。但實際上，“公道司”里從無公道可言，反而成了酷吏們整人的“風(fēng)水寶地”。武周朝的周興、來俊臣，以及當(dāng)朝的吉溫、羅希奭，都是對“公道司”情有獨鐘的常客，甚至在他們心底里是不是把這里當(dāng)做他們發(fā)跡的圣地也未可知。

　　此刻，已經(jīng)在三司會審中過了幾堂的王忠嗣，被五花大綁在巨大的行刑架上。

　　吉溫和羅希奭兩個酷吏笑嘻嘻地面對著已經(jīng)被打得體無完膚的王忠嗣，勸他早點認(rèn)罪，以免再受皮肉之苦。

　　羅希奭肥的滿面流油的臉上帶著諂媚的笑，加上他夾雜著吳儂軟語的官話，完全看不出來這個人是個足以讓前左相李適之聽到名字后便服毒自盡的酷吏。

　　“哎呀呀！王節(jié)度，王將軍。吾看儂骨頭好硬的啦。你說你，三司會審，木棍、夾棍、皮鞭都用過了，儂就是不招，頭腦壞掉了啦？”

　　蓬頭垢面的王忠嗣冷冷的看著他，一言不發(fā)。

　　“哎呦，哎呦，儂不要盯著我看了啦。又不是我下的令打你了啦！你只要招認(rèn)與太子勾結(jié)，不就無事了？你是有功勞的，不要執(zhí)迷不悟了啊，我看著也心痛了啦！”羅希奭的胖臉上還真的顯示出一種痛心惋惜的神情。

　　王忠嗣看著他那副樣子，竟然“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卻滿是輕蔑之意。

　　吉溫走上來，一張小黃三角臉上稀稀疏疏的小胡子神經(jīng)質(zhì)地顫抖著，說道：“老羅，跟他說這么多干什么??？我早說過，人家王大將軍，能聽你的勸？”然后，他轉(zhuǎn)對王忠嗣道：“王忠嗣，你別狂，我知道你看不起我們。不過，你到了這個地方，可就由不得你了。今天，你是說也得說，不說也得說，要不我們哥倆可要對不住您了！”

　　王忠嗣笑道：“你讓我說什么??？”

　　吉溫一聽有門兒，忙道：“說什么？當(dāng)然是還有誰是你的同黨??？那個替太子跟你聯(lián)絡(luò)的人是誰??？”

　　“哦，這個??！”王忠嗣點點頭，盯著吉溫顫抖的小胡須，似乎在看個很好玩的物件，半天才說：“你湊近點，我告訴你！”

　　吉溫大喜過望，忙湊近來聽。只聽王忠嗣小聲說：“找我那個人是……”，羅希奭擔(dān)心吉溫?fù)屃斯冢裁⑴帜槣惲松蟻怼?p>　　王忠嗣平靜說道：“你爹！”旋即哈哈大笑。

　　兩個家伙這才知道王忠嗣是拿他們尋開心，羅希奭并不惱怒，也跟著訕訕的賠笑，吉溫則氣得一蹦三丈高，一把拽動王忠嗣身側(cè)一根繃緊的細(xì)鐵鏈，那鐵鏈的一頭固定在墻上，另外有一個細(xì)小的鐵鉤，錨入王忠嗣肋骨的皮肉里，鉤住最下的一根肋骨。只要一動，拉扯著人的肋骨，劇痛無比。

　　吉溫又氣又急，下手很重，王忠嗣悶哼一聲，笑聲停歇，卻仍氣喘吁吁的說：“怎么了？吉溫，我說是你爹，你不信嗎？”

　　“我爹，我爹早死了！”吉溫怒道。

　　“哦，死了？那就是你娘！哈哈哈……”王忠嗣又笑道，似乎那肋骨的疼痛根本蓋不住這件事的好笑。

　　吉溫惱羞成怒，又要去拽另一根鐵鏈，卻被羅希奭攔住，兩人背過身去商量了一會兒，羅希奭轉(zhuǎn)過頭來，仍舊笑嘻嘻的跟王忠嗣說：“王將軍。儂說的笑話不好笑了啦！吾們也不好讓儂手太多外傷了啦，畢竟儂還要過堂，要是打壞了儂，吾倆擔(dān)責(zé)任了啦。王將軍是硬骨頭，也只好讓儂享受一下《羅織經(jīng)》里的小吃食了。儂稍等片刻哦！”

　　他儼然一個殷勤的跑堂兒，晃著圓滾滾的身軀到后面刑具架子上翻箱倒柜的找了半天，才從一個陳舊的木箱里找出一包東西。

　　吉溫又惡狠狠的說：“王忠嗣，我最后再問你一遍，你有沒有跟太子勾結(jié)意圖謀反？如果現(xiàn)在招認(rèn)，還來得及，要不然……”

　　王忠嗣啐了他一口，罵道：“賊子！你爺跟你再說一遍，我既沒有跟太子勾結(jié)，也沒有意圖謀反。大唐將士守護的是我們的好百姓，不是爾等這種豬狗不如的東西！你有什么招數(shù)還沒用的，盡管給你爺我用用，要是嘴里半句軟化，老子的球蛋給你割下來當(dāng)蹴鞠！”

　　“好！”吉溫已經(jīng)怒不可遏，伸出左右兩手猛拽鉤在他兩側(cè)肋骨上的鐵鏈，一陣撕心裂肺的疼痛襲來，王忠嗣幾乎疼昏了過去。

　　羅希奭對暴怒的吉溫使了個眼色，吉溫這才余怒未消的站到一邊。羅希奭輕輕用一只手將兩支鉤兒從王忠嗣肋骨上摘了下來，說道：“儂看，儂看，不好說污言碎語了啦。吾倆官職雖小，但也算是朝廷命官，儂這又多了一條罪‘侮辱法官’，儂曉得哇？”

　　“法官？”王忠嗣血絲密布的眼睛盯著他的胖臉問道：“你們也知道一個‘法’字？大唐律里哪一條允許刑訊逼供、屈打成招的？”

　　羅希奭臉上一紅，旋即笑道：“哎呀，哎呀，‘人是木雕不打不招’，老祖宗留下來的話啦。既然這樣，王將軍，吾可要親自伺候儂啦！”

　　說著，他竟然陰惻惻的笑著，慢慢地跪在王忠嗣身前，伸手就去解王忠嗣的褲帶。

　　這倒著實把王忠嗣嚇了一跳，沒聽說審案子還有跪下來給犯人脫褲子的！他盯著羅希奭那張油乎乎的胖臉，心中一陣惡心，若不是胃里粒米皆無，恐怕會直接嘔吐到他的腦袋上。

　　羅希奭將王忠嗣的褲子褪下，竟還傻愣愣的盯了一會兒，自言自語道：“哦呦！這大將軍就是大將軍了啦，連家伙都比別人要大了啦！”

　　一旁的吉溫看了也是一愣，旋即催道：“老羅，快動手吧，別讓王將軍著了涼！”

　　王忠嗣罵道：“下做玩意兒，你要怎地你爺！干脆給你爺來個痛快的！別在這里整些個齷齪伎倆?！?p>　　羅希奭笑道：“王將軍，上頭有交代了啦，留著儂的性命還有用的，吾只好用別個看不見的法門伺候你了。”

　　說著他將手中那包東西打開，只見里面是一大把兩寸多長的鬃毛。

　　他解釋道：“儂看，這是豬鬃了啦。肉鋪、屠戶那里常見了啦！吾就用這個伺候伺候您老，還有個名字，叫‘神仙樂’！不過，一般人享受了‘神仙樂’，那話兒就廢了啦！王將軍怕是沒有球蛋給我們當(dāng)蹴鞠踢了。遺憾??！遺憾！”

　　縱然王忠嗣如此英雄，見到這陣勢也明白了幾份，心中自也有些驚懼，臉上微微變色。

　　那吉溫在旁邊見了，忙又故意催道：“老羅別磨蹭了，上吧！”

　　羅希奭口中仍然推辭，卻捏起一根較粗的豬鬃，慢慢的伸向王忠嗣的下身。笑問道：“那就挑根粗些的好了。王將軍，吾看，儂還是招了吧！”

　　豈料王忠嗣“呸”的將一口帶血的濃痰啐到他的臉上，罵道：“老子大小兩百余戰(zhàn)，殺過的敵人不計其數(shù)，人身上的什么零碎沒見過！……”他的話還沒說完，羅希奭已經(jīng)將一支豬鬃緩緩扎入了他的尿道。

　　那深入骨髓的疼痛讓王忠嗣渾身的肌肉一陣痙攣，繃得鐵鏈“嘩啦、嘩啦”作響，震得那巨大的原木釘成的行刑架“咯吱、咯吱”直搖晃。他用力將撞向腦后的行刑柱，似乎要求個自我了斷，但卻被厚厚的草墊隔著，縱然腦后已然鮮血迸流，卻也無法如愿。

　　“啊——”的一聲野狼般的嚎叫，王忠嗣口沫橫飛的嘴中含糊不清的罵道：“好——球——攮——的！啊——！”

　　羅希奭手上稍微一停，他便又呼哧呼哧的喘息罵道：

　　“好球攮的！再……再來！伺候……的……你爺……舒爽！啊——！”

　　羅希奭的額頭冒出了一層亮晶晶的油汗，他的肥臉上再也擠不出一絲絲的笑意。吉溫也是臉色蠟黃，豆大的汗珠滴滴噠噠順著他的小三角臉淌了下來。他們在這間“公道司”里足足折騰了半個時辰，王忠嗣終于昏死了過去……，他們把從《羅織經(jīng)》上學(xué)來的看家本領(lǐng)一件件用了出來，卻沒有得到一句有用的話。

　　在這間“公道司”設(shè)立以來，這種事還從來沒有發(fā)生過！

　　……

　　當(dāng)如天神般威武的哥舒翰身著綠袍金甲，騎著他的那匹高大的白色駱駝，在他衣甲鮮明的護衛(wèi)隊的簇?fù)硐侣朴频氐诌_(dá)長安南門時候，雖然天色仍還算明亮但城門已經(jīng)關(guān)閉。

　　他微微一笑，便令左車前去叫門。

　　當(dāng)把守南門的門監(jiān)尉得知新晉的河西節(jié)度使哥舒翰將軍被他關(guān)在城外的時候，慌不迭的從城頭上一溜小跑奔了下來，帶著軍士親手打開了城門。

　　趾高氣揚的哥舒翰看了看畢恭畢敬的門監(jiān)尉，見他只有三十來歲年紀(jì)，心里有些失望，問道：“不是說長安城門關(guān)閉后非緊急軍情不得擅自開放嗎？”

　　門監(jiān)尉諂笑著答道：“是有這規(guī)矩，但是將軍來了，小吏隨時開門。”

　　哥舒翰笑了笑，問道：“為何！我也沒說有什么緊急軍情?。　?p>　　門監(jiān)尉當(dāng)他嫌自己動作還是遲緩了而說的反話，便陪著笑道：“將軍的事，無論大小都是軍情！這些年，咱們門上也都是這個規(guī)矩?！?p>　　哥舒翰問：“你掌管這長安南門多久了？”

　　門監(jiān)尉忙笑答道：“小吏已經(jīng)在這里五年了?！?p>　　“哦！”哥舒翰的語氣在略顯失望之余，還明顯有些不甘心……

　　就在這時，又有人叫門。

　　守門士卒們似乎識得來人，不等門監(jiān)尉下令便開了城門。

　　只見一騎快馬從城門外竄入，一位軍使身背一只插著三支白色羽翎的大竹簍，流星一般策馬從哥舒翰和門監(jiān)尉等身邊竄過，那大竹簍還用紅色彩綢扎著，分外顯眼。

　　哥舒翰認(rèn)得，這三支白羽是唐軍十萬火急軍報的標(biāo)志，心中一驚，忙問道：“哪里又有戰(zhàn)事了？”

　　那門監(jiān)尉見他如此問，竟覺十分好笑，忙回道：“將軍有所不知，這是宮里派去嶺南的“紅塵使”，那大竹簍里盛的，都是咱圣人的貴妃娘子最愛吃的荔枝。這個季節(jié)每三、五日便有一趟，今兒剛好趕上進(jìn)城，晚上就能送進(jìn)宮去。再說，咱們大唐如今太太平平的，哪里還有什么十萬火急的軍情？這還不都是將軍們的功勞？”他說著，臉上諂媚討好之情溢于言表。

　　哥舒翰聽了，心中更覺怏怏。

　　他大手一揮，道：“走！”眾護衛(wèi)諾的一聲答應(yīng)，都撥馬向城內(nèi)奔去。

　　那門監(jiān)尉還顛顛地跟在后頭，站在揚起的塵土后恭恭敬敬地施禮道：“將軍慢走！將軍慢走！”

　　哥舒翰頭也不回，手中一揚，“嘩啦啦”的一聲，一大把西域金幣如一陣亮閃閃的金雨般從天而降，甚至還有一枚砸在門監(jiān)尉的頭上……

　　那門監(jiān)尉從地上撿起一枚放進(jìn)嘴里一咬，大喜過望，也顧不上吐凈嘴中的沙土，便對著哥舒翰他們遠(yuǎn)去的背影連連鞠躬。

　　那些守門的軍士也都顧不上先關(guān)城門，都涌上前來趴在地上，趁著天際最后一點光亮搶拾地上的金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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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唐戰(zhàn)神”王忠嗣以被罷官囚禁的消息，立即被各國安插在長安的細(xì)作們飛速地送了回去。

　　吐蕃王庭得知后，人人歡呼雀躍！回紇人和葛邏祿人得知后，都不同程度上對與大唐的同盟關(guān)系產(chǎn)生了動搖，從而很可能間接造成了大唐安西遠(yuǎn)征軍在怛羅斯與黑衣大食“呼羅珊”大軍的驚天對決中遭受到了徹徹底底的重創(chuàng)！

　　怛羅斯之戰(zhàn)中，葛邏祿人在戰(zhàn)役進(jìn)入膠著的關(guān)鍵時刻發(fā)生了不可思議的倒戈！高仙芝背腹受敵，三萬蕃漢精銳傷亡慘重，陌刀大將田珍等數(shù)員唐將戰(zhàn)死沙場，若不是李嗣業(yè)、段秀實等人拼死力戰(zhàn)，恐怕高仙芝本人也難逃厄運。

　　戰(zhàn)后，只有幾千唐軍狼狽逃回了安西，岑參也受了傷，跟著敗兵逃得了一命。

　　然而，這次東西方的首次碰撞并沒有在軍事格局上產(chǎn)生什么巨大的影響。

　　黑衣大食的軍事力量也因在此戰(zhàn)中蒙受了巨大的損失而無力繼續(xù)東進(jìn)，而擊敗高仙芝的大食名將——呼羅珊省總督薩利赫，不久便在國內(nèi)的政治斗爭中被君主鏟除了……

　　而高仙芝本人也沒有受到朝廷的任何處分，甚至還被晉升為右金吾大將軍，并還差一點取代安思順成為河西節(jié)度使。

　　接替高仙芝出任安西節(jié)度使的封常清在不久之后卷土重來，親自率軍平定大勃律，再次將西域地區(qū)牢牢掌控在唐帝國手中。

　　然而，這場戰(zhàn)役卻在其他方面產(chǎn)生了不少意想不到的深遠(yuǎn)影響——被俘虜?shù)奶栖娛勘杏性S多從事過金銀工藝、繪畫、紡織，甚至造紙等手工業(yè)的工匠，由此一些大唐的先進(jìn)技術(shù)被傳入了阿拉伯地區(qū)，進(jìn)而傳播到了更遙遠(yuǎn)的西方世界。

　　值得一提的是，在這些唐軍俘虜中還有一位名叫杜環(huán)的書記官，他曾隨大食人抵達(dá)耶路撒冷、埃及、蘇丹、以及埃塞俄比亞等地區(qū)。

　　在被俘十一年后，他乘船自廣州登錄，終于返回了自己的祖國，在他撰寫的一本名曰《經(jīng)行記》的游記中，他詳細(xì)的記錄了從中亞、西亞直至非洲等廣大地區(qū)的風(fēng)土人情，為后人留下了一份珍貴的歷史資料。

　　……

　　岑參先是回到了闊別已久的長安。

　　說實話，經(jīng)歷了這些年在軍旅中的生死沉浮，他覺得自己已經(jīng)很不習(xí)慣長安那種相對優(yōu)渥安逸的生活了。況且，他也隱約覺得：長安，已經(jīng)不再有當(dāng)年那種朝氣蓬勃的氣息——貧者愈貧而富者愈富，朱門豪富窮奢極欲，終日飲宴達(dá)旦，而平民百姓的生活卻日漸艱辛，在寒冬臘月里，街頭時常可以看到凍餒的乞兒尸骨……每每看到這種情形，他總會產(chǎn)生一些疑慮：那些長眠于皚皚雪山中的同袍們的生命，那灑在怛羅斯的數(shù)萬將士的鮮血，難道只換來這些嗎？

　　所以，在得到封常清發(fā)來征召書信后，他便毫不猶豫地返回了安西，擔(dān)任了節(jié)度府判官一職——這座彌漫著有些腐敗氣味的長安，他一刻也不想多呆了。

　　封常清本是軍中文吏出身，故而也比較器重同樣出身的岑參，忙碌的軍務(wù)之余，他也很喜歡與岑參等一班幕僚詩歌唱和。

　　岑參也很尊重這位長官，在他看來，相比于那些粗豪過甚的武將，這位封三將軍算是一位不折不扣的儒將了，故此也曾特意寫了幾首詩作相贈，其中自然有些歌功頌德的味道，但更多的卻是出于本心，并無逢迎以求進(jìn)身之意。

　　由此，他也反過來更得封常清的敬重。

　　這一年降雪尤早，才剛過中秋時節(jié)，幾場寒冷的朔風(fēng)刮過，大雪便紛紛揚揚地下了一日一夜，直到第二天暮色將至才開始轉(zhuǎn)小。

　　這種天氣，自然是無仗可打，封常清所幸邀上岑參等幾位幕僚在帳中飲酒賞雪，飲到痛快時，他一聲長嘯，離席而起，縱身上馬出了轅門，眾幕僚和護衛(wèi)們不敢怠慢，也紛紛騎馬趕來。

　　只見節(jié)度使行營外的山林草場早已是一片茫茫無際的冰雪世界，封常清心中大悅，便對眾人道：“請諸君為此賦詩。為最者，本帥當(dāng)有好酬！”

　　眾人見主將高興，也都來了興致，紛紛笑道：“所酬者何！”

　　封常清笑道：“尋常金帛都是俗物！我得了哥舒將軍從隴右送來的涼州美酒十壇，作為頭籌，如何？”

　　眾人聞言大喜，忙問道：“甚善！請出題?！?p>　　封常清略一思忖，見眾人中有位即將調(diào)任的武判官，本是要近日返京的，卻因大雪耽擱了行程，便指著他道：“武二先生即將回京高就，本來就要為他踐行，請諸君作詩贈之！”

　　他知武判官將調(diào)任兵部郎官，雖然職位不高，但位處機樞，好好籠絡(luò)一番，將來也算在朝中有了些照應(yīng)。果然，武判官見封三將軍如此厚愛，早就喜上眉梢，口中連連稱謝。

　　過不多時，諸人都爭著將自己的詩句吟了，封常清卻都不滿意，便看向一直在旁悶聲不吭的岑參，笑問道：“難道岑三此番要屈居人后嗎？”

　　岑參哈哈一笑，叉手施禮，道：“岑三不敢相欺。方才在帳中飲宴賞雪，恰好正想為武判官贈詩踐行，不想暗合了大帥鈞令，可是如此以來，卻是占了便宜了！”

　　眾人一聽，登時哄笑起來，都道：“這真是巧！可見冥冥中自有天意?！?p>　　有人說：“岑三正是接任武判官職銜的，本也應(yīng)作詩相贈的?！?p>　　也有人說：“岑三是直爽人，不欺我等矣。”

　　封常清也笑道：“已有現(xiàn)成詩句也無妨！只不過，如你的詩不好，非但無賞格，喝不到好久，反倒要回去被狠狠灌上一頓酸酒作為懲罰了！且速速吟來！”

　　岑參笑著叉手施禮道：“遵大帥鈞令！”

　　他縱馬兩步，望著遠(yuǎn)處如銀蛇般連綿起伏的山脈，唱道：

　　“北風(fēng)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飛雪。

　　忽如一夜春風(fēng)來，千樹萬樹梨花開……”

　　這起首兩聯(lián)剛一出口，立即引得眾人一陣喝彩，都道：“好奇景！好奇景！”

　　封常清也頻頻點頭。

　　岑參環(huán)顧眾人，繼續(xù)唱道：

　　“散入珠簾濕羅幕，狐裘不暖錦衾薄。

　　將軍角弓不得控，都護鐵衣冷難著……”

　　眾人一聽，都摩挲著手道：“好雪！好冷！”卻偷眼見封常清眉頭輕蹙，似正在凝神思索，只道他不喜這兩聯(lián)，便都悄悄隱了笑意，繼續(xù)來聽。

　　岑參卻不著急，緩緩唱道：

　　“瀚海闌干百丈冰，愁云慘淡萬里凝。

　　中軍置酒飲歸客，胡琴琵琶與羌笛。

　　紛紛暮雪下轅門，風(fēng)掣紅旗凍不翻……”

　　這一轉(zhuǎn)先虛后實，眾人又拍掌叫道：“好??！有了境界，有了動有靜，暮雪紅旗，又應(yīng)今日之會，還看岑三如何合題?！?p>　　封常清已在捻髯微笑。

　　岑參緩緩撥馬至武判官馬前，對他深施一禮，吟道：

　　“輪臺東門送君去，去時雪滿天山路。

　　山回路轉(zhuǎn)不見君，雪上空留馬行處?！?p>　　在眾人的鼓掌喝彩聲中，頭發(fā)花白的武判官已喜不自禁，眼角也泛起兩點淚光來。他對岑參還禮，又莊重地向封常清和各位同僚連連施禮致意。

　　封常清一陣縱聲大笑，胯下寶馬已經(jīng)躥入了冰天雪地之中，腦后扔下一句話：

　　“岑三，那十壇隴右烈酒歸你了！”

　　眾人急忙催馬跟上主將，同時也都紛紛恭賀拔得頭籌的岑參：“岑三，請我們喝酒?。　?p>　　“好??！”

　　岑參得了彩頭，自然也十分高興，更由那十壇隴右烈酒想起了許久不見的哥舒翰和高適二人，以及數(shù)年前，六萬唐軍在石堡城下的那場浴血大戰(zhà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