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
——《滕王閣序》
——行間——
現(xiàn)在是下午五點三十五分，摩天輪緩緩轉(zhuǎn)動著，就像是一位偉大的巨人，緩慢而從容地移動著他那巨大的身軀，他不敢動得太快，因為對于龐大的他來說輕微的一次震蕩就可以要了在場所有人的命。也多虧這位巨人的耐心，現(xiàn)在我們可以平靜地欣賞這美麗迷人的落日之景。
之所以說是我們，是因為現(xiàn)在坐在這個倉位的不止我一個。
“所以，是小佩強行把你拉過來的？”
說話的是楓葉，她現(xiàn)在正安靜地坐在我的對面，兩只手放在膝蓋上，頭發(fā)輕散的披在自己的肩上，淡粉色的連衣裙配合潔白的里襯T恤給人一種潔白無垢的感覺，就好像童話里走出的公主一般——如果我不認識她，在這個主題樂園里，我真的會以為她是來自于童話之中。
“嗯……”
我輕聲答應著。
“但是她人呢，沒有看到她啊？”
“他們在看舞臺劇。”
楓葉像是知道了什么似的，透過倉位的玻璃看向露天舞臺，然后說
“這里的舞臺劇每個星期五點半鐘都會上演的?！?p> “你看過嗎？”
我有些好奇，因為一般來說楓葉會在這個時候說一些類似“好棒啊，我也想去”這樣的話，但是她今天的表現(xiàn)有些不太一樣。
“嗯，我基本上每個月會來兩三次。”
被她這種精神嚇到了，我不禁吐了吐舌頭
“這么頻繁，門票價格很貴的?！?p> 她從錢包里抽出一張黑色的卡片，在我的眼前晃了晃，炫耀說
“年卡哦。”
“是嗎……恭喜你。”
“限定版的?！?p> “好棒……”
語氣無聊而且敷衍，這是我一貫的恭維方式，像這樣的恭維一般都會受到別人的討厭吧，但是她像是毫不在意的樣子，把卡片收到錢包里。那是一個棕色的皮包，在皮包的封皮上用金屬色的紋飾鑲嵌著一只黃色的小蜜蜂，那種標志意味著某些東西，仿佛在那一瞬間將我們之間隔上了一層無法逾越的屏障。
“你每個星期都來不會感到膩煩嗎？”
面對我的提問，她像是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然后輕聲說著
“我小時候最喜歡的就是這些，以前去過一次H城的主題樂園，那之后我就一直夢想著可以在自己的城市也有這樣的樂園?，F(xiàn)在終于如愿以償了，我很開心……無論來幾次都不會感到膩煩的?！?p> “是嗎……”
我看著窗外，那里有一對穿著紅色衣服的母子，母親拉著孩子的小手，只是由于距離太遠，我看不清那是男孩還是女孩。
“這里也有許多孩子吧，他們真是幸福呢，在這樣的年紀就可以來到這樣的樂園來玩，真的好羨慕他們?！?p> 楓葉像是在感嘆什么。
“你現(xiàn)在不也是想來就來嗎，而且還有年卡，來幾次也沒有問題的。”
“不，這時的心境和孩童時完全無法相比啊，那時看到了一瓶可樂，一根冰糕就會感到滿足，不像現(xiàn)在這樣……”
她的眼中閃爍著有些失落情緒，但仍然在克制自己。
“沒有貪婪和欲望，人就永遠不會上進，但是有了貪婪和欲望，人就永遠不會幸福。”
我的聲音有些沙啞，這樣的話聽上去不會很好聽——肯定。
但是和我想的有些不同，她表現(xiàn)得饒有興味
“你總是說出這種像是哲學家的話，難道你平時都在思考這些嗎？”
“我還沒有無聊到這種程度，那些哲學家都是瘋子，在我神智崩潰之前，我是不會思考哲學問題的?！?p> 我們的倉位高度隨著時間的流逝而不斷升高，大概還有三分鐘就要到達頂點，現(xiàn)在這個時候已經(jīng)可以將城市的全貌收容在眼底：波光粼粼的海面，來來往往的人群，鱗次櫛比的高樓，川流不息的車輛——每一樣景色都是在大文豪的筆下都會成為傳唱千古的名言絕句。
“真的好美?！?p> 楓葉把臉貼在玻璃上，像是嬰兒吮吸母乳般貪婪地望著這夕陽下的景色。
“誒，你知道嗎……”
她突然扭過頭來，看著我的臉說
“什么？”
“聽說情侶們會在摩天輪到達頂點的時候接吻來紀念?！?p> “……”
被人突然說出這個，還是作為?；ò愦嬖诘呐?，我的心里就像觸電似的，我不知道現(xiàn)在應該做些什么，只是感覺心里有只猛獸似乎慢慢醒來，身體的某些部位也因為這突如其來的刺激而有些蠢蠢欲動。
我努力壓制著自己的這些原始的本能，身子盡量向后靠了靠，將兩條腿加緊，嘴上只是敷衍地應付著
“是嗎……我還沒有聽說過……”
血紅的夕陽透過玻璃，將那溫暖的光芒照射在我們的臉上，我可以感覺到渾身上下在像著火一般被灼燒著，嘴唇因為干渴而開始皴裂，輕輕吐露的舌尖不斷舔舐著那帶著些血腥氣息的雙唇，身體滾燙到就連鼻腔呼出的熱氣也可以清晰地感受出來。
應該是夕陽的影響，楓葉現(xiàn)在的臉龐有些發(fā)紅，她黑色的眼眸浸潤在一層水膜之中，一下下地閃著白光，修長的睫毛也隨著眼皮的開合而上下翻飛，櫻色的嘴唇微微張開，輕柔的話語從齒間吐露而來
“我希望，有一個可以走進我心里的人，可以理解我的人，他可以和我共鳴，心有靈犀一點通——大概是這樣的感覺吧。有一天，我希望牽著他，而他會在摩天輪達到頂點時深深地吻著我”，說到一半，她似乎意識到了我的存在，就不好意思地笑了，“不好意思，我是不是有些天真了，這些只有小女孩才會說的話……抱歉，但還是請你忘了吧……”
她像是在懇求我似的，希望我能忘了她的話。
但是，這樣的事我是不可能做到的。
“不可能……”
“欸？”
“這種話，會忘記……才怪……”
“是嗎……”
“嗯?！?p> “那希望有一天我可以遇到實現(xiàn)我這個愿望的人，我期待著能夠和他在這里，面對著面，他可以理解我，解讀我，將我從孤獨的深淵中救出，拯救我……”
她越說越激動，到了最后就像是要哭出來一樣，緊鎖著眉頭，握著雙拳，牙齒抵在嘴唇之上。
“放心吧，那個人會出現(xiàn)的。”
“你保證嗎？”
“我保證……”
那一刻，夕陽染紅了楓葉，也染紅了楓葉，那被秋季所點燃的楓樹，那我從不曾懂得如何欣賞的楓樹，在夕陽的照耀下，被更加增添了一層火紅，美得讓人窒息，讓人迷失。
從摩天輪上下來，已經(jīng)接近六點鐘，劇場的演出馬上就要結(jié)束，得趕緊趁這段時間趕到劇院里去，我向楓葉道別之后，立即匆忙向著劇院的方向狂奔。
“再拐一個彎就到了?！?p> 正當我這樣想的時候，仿佛聽到了楓佩的聲音，在黑影的掩護下，我向著街對面望去。走在路上的是楓佩和那個背頭，兩個人歡快地聊著些什么，我想這應該是早上的時候他們討論的策略，現(xiàn)在創(chuàng)造出了絕佳的機會，那個背頭——不出意外的話會向她告白的。
“當時我還在想，是誰這么倒霉會抽到買飲料的簽，沒想到是你。”
說話的是楓佩，這一句包含了很多信息，結(jié)合早上的策略來看，幾個人商量好作弊，然后通過抽簽決定誰來買飲料，這樣楓佩和背頭就會“意外地”被選中。
“彼此彼此啦，買飲料這種事情還是交給男生做好了?！?p> 一邊說著，背頭一邊像是展示力量似的把楓佩手里的飲料拿了過來，現(xiàn)在他左右手各拎著一個袋子，如果不是提前知道了他的計劃，我真會覺得這個家伙還算不錯。
“嗯……是不是多買了一罐？”
背頭清點著袋子里的飲料數(shù)目，似乎發(fā)現(xiàn)多了一罐。
“沒有啊，一共九個人啊。”
看來我又一次被自然而然地排除在外，這讓我不禁想起了初中聯(lián)歡會的午餐份數(shù)總是少一個，不用說也知道少的是誰的。
現(xiàn)在應該是輪到背頭尷尬了，為了緩解這種不自然，他開始四處環(huán)視，之后背頭看向了身后賣糕點的攤位。
“那個……比要不要吃蛋糕？”
這是一種主題蛋糕，個子很小，可以一只手拿在手里，像這樣的東西，對女孩的吸引力一般會很大。
果然不出我所料，楓佩的聲音提高了八度
“嗯嗯，要的要的?！?p> “那么這次我請你吃好了。”
“那多不好意思啊……”
“沒關系啊，以后你請我不就好了？”
楓佩的頓了幾秒種，之后她的聲音似乎有些不太自然
“那樣……也好?！?p> 隨后，在蛋糕的制作過程中，背頭開始發(fā)起了攻勢
“那個……楓佩?！?p> “嗯？”
“你有沒有喜歡的人……”
這樣拙略的技巧連我都看不下去了，但是這條路是通往劇院的必經(jīng)之路，所以我也不得不像個尾隨癡漢一樣繼續(xù)偷聽他們的談話。
“嗯……現(xiàn)在還沒有?！?p> 她的話語似乎給了那個背頭一些信心，但這樣反而更加危險吧，因為如果女生告訴你沒有喜歡的人那么她是否真的沒有喜歡的人這一點暫且沒有定論，但至少她已經(jīng)明確地表示——我不喜歡你。不幸的是，背頭并沒有領會這層含義，反而是覺得自己還有機會。在這種情況下，如果不能揣摩出對方的意味，那是一件非常糟糕的事情。
“楓佩，我一直很喜歡你的，我……”
但是他的話只是說到了一半，就被楓佩打斷了。
“我會很感謝你，但是還請你放棄吧，非常抱歉?！?p> 像這樣干凈利落的楓佩，我還是第一次見，和我印象中的有些不同，按照我的想象，她或許會采取更加委婉的方式。
“這件事情還希望你不要說出去，還有，買蛋糕的錢我之后會轉(zhuǎn)給你的?！?p> 背頭還沒有從被拒絕的陰影中走出來，在楓佩拎上自己的那一袋飲料并且離開之后，我才從他的嘴里聽到了“不用還了”這樣的聲音。
雖然有些心疼他，但是這件事情畢竟和我沒有關系，在背頭也離開之后，我就順著那條小路，一路小跑地回到了露天舞臺。
楓佩做的正確無誤，這種方式雖然看上去殘忍，卻遠比那些曖昧不清的回應方式要好得多，長痛不如短痛，如果一直拖下去，反而會給對方錯誤的信號，這樣一來事情就會變得非常棘手。那個外表上是天真的小女孩，城府之深卻遠超乎了我的想象。
“你去了哪里啊，真是的，莫不成你是忍者？”
看到我姍姍來遲，楓佩從袋子里抽出最后一罐飲料遞給了我。氣喘吁吁的我連道謝也顧不上，拉開拉環(huán)后就開始大喝起來，直到最后一滴流進我的嘴里之后，才算停下。
“非常抱歉……”
現(xiàn)在的氣氛有些微妙，背頭一臉沮喪的表情。其他人大概也猜到了怎么回事，所以都給背頭投以安慰的眼神，當然，除了我和楓佩以外。
現(xiàn)在天色已晚，持續(xù)了一整天的鬧劇也終于要拉上帷幕，不過這場鬧劇的表演者似乎想要為大家再放送一出好戲——背頭希望送楓佩回家，但又一次被她果斷拒絕。第一次拒絕是做給當事人，也就是那個背頭看的，第二次拒絕則是做給那些狗頭軍師看的，楓佩的意思很明顯：“我已經(jīng)將他拒絕，你們再慫恿他之后導致尷尬”。
最后楓佩一個人走向了地鐵車站，其他人則選擇了出租車或著不同的地鐵站臺，我會去的方向本來是和楓佩順路，但是剛才發(fā)生了那樣的事情，我也不想和她聊這些——或者說，無論什么事情我也不想和任何人聊，今天已經(jīng)夠累的了，現(xiàn)在的我甚至連張嘴的力氣都沒有。為了避免和她的相遇，我在周圍逛了幾圈，估算著時間差不多了，就走向了地鐵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