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澤 七
這一天的閑逛,太陽暴曬,邊澤回到家感覺自己像是一顆烤土豆,一照鏡子,面部、脖頸、手臂和小腿都被曬得發(fā)紅。郁姝寧埋怨他不做防曬,被曬脫皮也是活該。
“今天都做什么了?”邊澤用一塊濕毛巾敷在后脖頸,正說話的空當(dāng),他的整張臉都憋得暗紅了。
他坐在木椅子上,在二樓陽臺,看著天和山,等待日落,等待晚餐。
“沒做什么,給兒子喂了兩餐,還有聽你媽念叨?!庇翩瓕幠脕硪还奕楦?,輕輕在手掌里揉開,搓在邊澤臉上,“別破相了哦。哎,我問了火車的事情,你媽說你以前坐火車離家出走,是不是有這回事?”
邊澤唔了一聲,算是承認,郁姝寧嘲笑了一會兒,繞在他背后,俯身將雙臂伸過他的肩頭,將下巴擱在他的頭頂,女人尖尖的下頜骨就像一枚錐子,壓著邊澤的腦殼,他體內(nèi)暑氣堆積,熱得有些發(fā)昏,妻子的壓痛反倒叫他覺得舒適。
“看什么呢?”郁姝寧悶聲悶氣,一字一頓,用下頜骨作為支撐,每次開合嘴唇都會略略抬頭一下,牙齒敲擊磕磕聲,讓邊澤聯(lián)想到小松鼠嗑毛豆;她細細的口腔音,順著骨骼的震動傳導(dǎo)在他的顱腔,吞咽和蠕動,似乎是一條二十多歲青春的河流;周圍不算安靜,黃昏的村莊依舊熱鬧,暑氣燠熱,她身上有驅(qū)蚊水的氣味,胸膛貼著脊背,邊澤幾乎能感覺到她的皮囊之下,跳動的心弦。
“沒看什么,看你?!?p> “你背對著我,怎么看我???又說謊話?!庇翩瓕庪p手環(huán)過來,手掌一邊貼住他的一側(cè)臉頰,揉搓起來,“說謊壞蛋,啾啾啾。”
“雖不能見,心向往也。我和你,是心心相印哦。”
郁姝寧又笑,笑得沒法繼續(xù)搓邊澤的臉,“油腔滑調(diào)?!?p> “我一般不對別人油腔滑調(diào)?!边厺尚α诵Γl(fā)有些昏沉了,“寧寧,夏天真美?!?p> “是。夏天很美?!?p> 忽地樓下有人呼喚,呼喚邊澤,來者也是村里人,來的是村官兒同志,邊澤對他有印象,下樓迎接,寒暄一番后,仔細一問果然不錯,這人的父親是上一任的村官。邊澤就笑,問大忙人找他一個小老百姓做什么事體。
村官兒也笑,他是一個精干的中年人,大名謝明本,以前沒當(dāng)干部的時候大家愛叫他外號謝大炮,后來自然沒人說了。他的嘴唇斜下方有一粒黑痣,應(yīng)該是做手術(shù)點掉了,在皮膚上留下一塊黑斑來。臉型瘦長像馬,不管是說話還是笑的時候,臉上的皺紋都一圈圈兒的,像是天然的輪廓線條,尤其是鼻翼兩側(cè)的法令紋很長,一開口就像是個“回”字。
他來找邊澤問問城里的形勢,看得出來,這個男人有大干一場的信心與心氣。
這是一個郁蒸的夏日黃昏,邊澤渾身熱氣憋在體內(nèi)卻不發(fā)汗,他感覺一種特別的昏沉,像是被宿醉襲擊的微醺,頭似乎很疼,又似乎不疼,前胸后背都在發(fā)冷,胸膛里卻有一團火云似的。他微笑著,說著條理分明的話,但其實有些顛三倒四,謝明本說的話每一個字他都聽在耳朵里,卻沒怎么在意,也沒怎么記住。
大炮兄最后是高高興興地離開的,他精神振奮,說機會來了,說機會來了,具體是什么機會呢,邊澤好像聽清楚了,又好像沒聽清楚。
俞喜德大喊一聲,“開飯!”于是,開飯。這種掌握著一家人口腹之欲的權(quán)柄,一直叫邊澤感覺很神奇。
村人的餐桌就放在客廳,應(yīng)該說,沒有一個特別固定的客廳,邊澤一度很討厭這種感覺,打小的時候,他不喜歡在進食的時候被陌生人看著,當(dāng)客人坐在餐桌旁的靠背椅上,談天說地,或是舉著手機制造噪音。場面混亂,不過父母很習(xí)慣這種感覺,他們能端著碗筷,跨越桌上的杯盞盤碟,與端著一支煙,拿著一把扇子的阿叔阿嬸指點江山,激昂地方臟話。
邊澤后來才知道自己其實是有些討厭訪客的,他們這一代人都這樣,他們的下一代更是這樣,他可以想象自己的兒子將來會有多厭煩父輩們的交流,而在城市的住房里,大多數(shù)的客廳也依舊是與餐廳無有阻隔的,這樣的窘境是許多人都會遇到的。
等長大了,邊澤就發(fā)現(xiàn)自己其實不算討厭這種感覺,現(xiàn)在的他有了足夠的權(quán)重,他說的話會得到認可,他會是一個焦點,所以到頭來他厭煩的不是吵鬧,而是被無視。
如果有訪客向他提問,邊澤不吝回答。哪怕他捧著碗筷,只想著大啖美餐,可人類發(fā)育出寬闊的口腔,不就是為了兼顧吃飯和說話嗎?
今晚沒有訪客,就一桌,都是自家人?;蛟S是大家都聽天氣預(yù)報說要下雨,所以都蜷在自家里安分守己。
晚餐也是很熟悉的家常,邊澤很久沒吃到這樣的菜式了,他的腸胃可能已經(jīng)被工業(yè)快餐改造,但舌頭還留著味覺記憶。母親俞喜德準(zhǔn)備的飯菜堆滿餐桌,這是為了迎接邊家的媳婦。
兩葷三素,一海碗的清湯,四碟涼菜。
葷是魚和肉,清蒸風(fēng)鰻與燉豬腳,風(fēng)鰻滋味鮮美,肉質(zhì)緊實,刺少而長,以黃酒姜絲蒸制,佐酒最佳;燉豬腳濃油赤醬,小火煨三小時后皮爛肉酥,肥而不膩,最解饞就是了。
素菜都是應(yīng)季,不過只有一道炒莧菜讓郁姝寧驚奇,莧菜又名紅菜,幼嫩的莖葉炒制后滲出的汁液淡紅,像是楊梅汁一樣,口感順滑,清口消暑,解毒除濕,俞喜德看出兒子有些暑氣,叫他多吃些莧菜為好。
裝模作樣擺在桌子正當(dāng)中的湯倒是平平無奇,絲瓜蛤蜊咸筍湯,說好聽些也是山珍海味,兼具春夏時節(jié)滋味。蛤蜊在夏季多產(chǎn),絲瓜也是夏日菜蔬,至于咸筍,那是春季才有的時鮮,用咸鹽厚厚腌漬過,供全年食用所需。
湯鮮味美,不過風(fēng)頭自然比不過大葷,一頓飯下來,用餐的人對湯品的記憶是很模糊的,讓它坐在當(dāng)中,估計它自己都不好意思。
涼菜除了一碟海苔炒花生米之外,都是郁姝寧不熟悉的,也都臭烘烘的,邊澤就笑,“城里人肯定不曉得,喏,這個是臭冬瓜,這個是臭莧菜,這個是河豚鲞。”
郁姝寧有恍然大悟的意思,“原來這個就是臭冬瓜。《浮生六記》里面蕓娘喜歡吃鹵瓜拌鹵腐,這個就是鹵瓜是不是?”
邊澤點點頭,同樣的食物,個人心思不同,品嘗的味道也有差別,郁姝寧只覺得有趣,而他吃的每一口,都是童年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