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澤 九
邊澤扯著郁姝寧進屋,轉(zhuǎn)頭又把窗戶關(guān)上。
樓下小院里,邊盛早早收起在外擺放的農(nóng)具和桌椅,俞喜德將農(nóng)戶人家用晾曬的干貨,譬如黃豆、蠶豆、黃花菜等,從笸籮、簸箕里收納進厚厚的塑料袋里,存放在一個陰涼的房間。
雨下了一會兒就消歇停滯,但烏云還在堆積著,風(fēng)停了,邊澤知曉得很清楚,這雨還會繼續(xù)的,同樣,郁姝寧對夏日喜怒不定的陣雨也很有體會。只要云還在,就隨時可能擰出一場雨來,哪怕現(xiàn)在風(fēng)停了,但不知何使還會再吹起來的。
郁姝寧不去回憶自己在城市,那個家里的故事,那畢竟是一個遙遠的地方了。沒什么好想念的,夏天不是給人用來思念的。
“來,讓我看看你戰(zhàn)損的脊背?!庇翩瓕幣牧伺倪厺?。
他褪下短袖,那脊背被刮得赤紅發(fā)紫,郁姝寧好奇,“疼不疼?”
“不算疼,有點麻?!边厺蓳u頭晃腦,“我媽聽相聲的時候下手是真狠,就和捧哏似的,那逗哏的說一句她刮一下,后面一段逗哏的學(xué)唱你也聽到了,當(dāng)時我媽那個激動,差點沒把我從這個美麗的世界帶走?!?p> 郁姝寧大笑,或許是笑聲太響亮,正在睡覺的邊寧被驚醒,啼哭起來。
外面又開始下雨了,這一次,雨聲更急更密,邊寧的哭叫也隨著變大。
“餓了?還是拉了?”邊澤打個哈欠,正想去照看,郁姝寧只是叫他休息著。
邊寧一直在哭,怎么也不消停,換了紙尿布,但他怎么也不進食,原本到這個點,確實是到了他的晚餐時間,今天的表現(xiàn)有些反常。郁姝寧有些束手無策,邊澤更不知道如何是好,他拿出手機查資料,試探著問,“是不是嚇著了?”
室內(nèi)很安靜,風(fēng)雨不擾,怎么說也沒有被嚇倒的理由,但邊寧就是在哭,小孩子居然這么能哭,以前怎么沒注意到。邊澤也有在夜半被啼哭驚醒的時候,但他的兒子從來都是小聲哭,就像是說夢話一樣,有時候不警覺些都注意不到。
“是不是因為下雨的原因?我生他的那天也下雨了?!庇翩瓕庉p輕摩挲邊寧的頭頂,母親手掌有平靜的溫度,邊寧依舊啼哭。
尖聲的嬰孩啼叫是很刺耳的,聽著就讓人由衷焦急,邊澤去檢查門窗,確保沒有雨聲傳進來,但這棟老屋的隔音效果不佳,外面風(fēng)雨正是最緊急的時刻,烏云就像是被死擰的巾帛,雨水震蕩著下墜,風(fēng)在高空東南西北來回吹拂,云層擠壓著,皺縮又膨大。
俞喜德在外敲門,很急促,邊澤開了門,母親大步跨進來,她身上有定場的氣質(zhì),一來就像是主心骨,過來人的腳步都是震天動地的,在年輕人手足無措的時候,有一個經(jīng)驗豐富的主事人,該是多大的慰藉,連外面的暴雨都壓低了聲。郁姝寧主動把邊寧抱過來。俞喜德低頭看看,“怕是出魂了?!?p> 邊澤挑眉,出魂,驚悸,這的確是有可能的,在這件事情上,他也是過來人。
或許是自然真的有靈,在這遠離工業(yè)都市的鄉(xiāng)村,邊澤對這類樸素的神秘學(xué)并沒有排斥和鄙夷的心態(tài),畢竟他知曉得清楚,母親是一個信人,她未必真的就懂宗教,未必就明白行為背后的科學(xué)原理,但就是會對一些情況有自己的看法和處理手段。
邊澤說不上出魂是個什么感覺,但他知道母親會怎么做。而此時郁姝寧只覺得茫然,茫然里多少帶著荒誕的幽默色彩,她問,“什么出魂?”
“小孩子被嚇到了,魂魄就飛走了?!?p> 郁姝寧低頭看看自己啼哭的兒子,她想象著這個小家伙那小小的魂靈,被雨聲驚嚇得就像從驟然折斷的枯枝上驚起的鳥雀,撲啦啦,飛進雨里,往高處去,穿過云層,在月空下,對流層的云朵厚厚積壓,反射著星辰輝光就像是銀亮的絨毯,小小邊寧的魂靈兒會怎樣恐懼著一望無際的世界,地平線蜷曲的弧度,周圍空曠到連思維都觸及不到任何事物,仰頭時見到的天空,是有別于城市上方喑啞的灰布,那是銀浦恢宏的穹冥,極遙遠,極遙遠,每個人看著天,都孤獨似一顆星。邊寧一定是見了這樣的場景,才哭得這般害怕。
俞喜德臉色嚴肅,她要使用古老的傳統(tǒng)手藝來挽救孫兒迷失夏夜暴雨中的魂魄了。
“來,跟我來?!?p> 郁姝寧用擔(dān)憂的目光看著邊澤一眼,丈夫就只是點點頭表示認可,神情輕松,仿佛沒什么大不了的樣子,有什么麻煩都可以交給母親來安排。
他們一行人往樓下走,正碰見老頭邊盛一臉懵逼地往上來,“你們做什么?”
“你孫子出魂了,沒什么事情你自己上樓待著?!?p> 在一樓,西側(cè)的房間屬于俞喜德,她在這里做手工,閱讀,娛樂,這里擺放著工具桌,書架,展覽柜,儲物柜,沙發(fā)、躺椅和一臺個人電腦。工具桌上有針線、改錐、鉗子、鑷子、絲布、手帕、熱膠槍等,書架上的書籍都很有年頭了。展覽柜里有相冊,玩具,紀念品,還存著邊澤從小到大的證書和獎狀。儲物柜簡直是個寶庫,老木頭的家具,鎖子是五塊錢一把的銅鎖,那鑰匙都銹斑斑了,這里各式小零碎都有,從一粒米大的螺絲釘,到笨重的老舊機箱,從蛀孔遍布的木雕,到疊整齊的塑料袋,當(dāng)然還有少不了的神器:奶奶的餅干盒。
就是從儲物柜里,俞喜德抱出一小壇陳米,再拿出一個量米的木碗,一個用來淘米的不銹鋼漏盆,一塊發(fā)黃的白麻布。
眼前的儀式道具讓郁姝寧有些想撓頭的沖動,因為她覺得頭皮發(fā)麻,邊澤看出她對荒誕劇不可理解的困惑,于是湊在她耳畔笑著說,“這場面算好的了,你是沒見過那種用火烤錫的,那個更驚悚,更有觀賞性?!?p> 邊寧大哭,郁姝寧瞪了他當(dāng)?shù)囊谎?,也湊在邊澤耳邊惡狠狠地威脅道:“有你這么說話的嗎?這又不是玩游戲。還觀賞性呢,要是兒子出了什么事,我把你烤了!”
邊澤臉色一窘,默默縮到沙發(fā)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