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上,微臣斗膽懇求您換身干凈衣裳吧。若是龍體有恙,臣萬死難贖其罪啊?!笨粗陂竭叢蛔“l(fā)抖的朱見深,太醫(yī)叩首請道。
不顧二三月夜里的寒噤,就算全身都在瑟瑟戰(zhàn)栗,被凍得面白唇紫,“貞兒怎么樣,為何還不醒?”朱見深口中顫抖地只吐出如此一句。
“回稟圣上,貴妃娘娘只是傷心氣急、疲憊勞累,只需睡上一覺,臣再開個安神的方子也就無礙了?!碧t(yī)回道,“請圣上且去換身干爽的衣裳吧,這里有微臣照料。”
“好,待娘娘醒了,即刻遣人來回稟!”朱見深拉過小樂子新系在肩頭的披風,趕去寢殿換上朝服,匆忙上轎攆直奔太和門主持早朝。
“咳咳……”許是受涼時間過長,朱見深在早朝之后便時不時咳嗽。
“回圣上,娘娘還在昏睡著,太醫(yī)吩咐不讓打攪娘娘安睡。”月兒見圣上下朝便這么急匆匆趕回看望,心中也被帝王深情所感動,輕聲回稟著。
“那便讓她好好睡吧。吩咐下去,除朕以外,不準任何人打攪。若她醒了,即刻命人回稟朕!”朱見深探著身子往屏風后略瞧了一眼,嬌小的聲影還只是在榻上靜靜沉睡。
約是傍晚時分,原本淺碧色天空被暖暖的夕陽映得漫天橘色。
“娘娘,您醒了?”月兒笑著斟了一杯熱茶遞到萬貞兒手中,待她喝下兩口便請示道,“圣上來過好幾次了,只是您一直昏睡著。奴婢現(xiàn)下可要去養(yǎng)心殿回稟一聲么?”
“不必了,”萬貞兒回首一望窗外昏黃的夕陽景象,心中感嘆不已,微微搖頭,道:“若是圣上再來,就說本宮醒過了,只是精神不濟,不想見人,請他回去。”
“是,奴婢吩咐廚房做了些可口的開胃菜,娘娘一定餓了吧?”月兒笑道。
“你去安排吧。”萬貞兒起身靠在軟枕上勉強說道。
再次來長春宮被拒的朱見深有些惱怒,只是聽月兒說的真切,想必貞兒還在生氣。不見也好,等她氣消了,便再來探望吧。
囑咐了月兒幾句,由小樂子扶上轎輦,朱見深突然覺得頭暈不適但還是強撐著直至深夜批完所有奏折。
“娘娘,不好了!”子時將過,小樂子未經(jīng)通傳私自闖進長春宮中,隔著屏風沖著里室大聲跪道:“娘娘,圣上高燒不退、囈語不斷,不肯請?zhí)t(yī),又不讓奴才聲張,奴才實在沒法子了才冒死闖進殿來,求娘娘去看看圣上吧?!?p> 朱見深一向身子強健,怎么會突然病倒?萬貞兒強打起精神,由月兒伺候著趕忙穿衣服。
見里屋內(nèi)似乎沒什么動靜,小樂子直起身探了探頭,又道:“娘娘,圣上口中一直喊著娘娘名諱,求娘娘去看看吧?!?p> 里門被“嘭”的一聲推開,萬貞兒隨意拿著一根玉釵挽住頭發(fā),徑直往外走,一路小跑到了養(yǎng)心殿,等走到朱見深身邊才發(fā)現(xiàn)他確實雙頰通紅,一摸他的額頭,果然燙得厲害!
“小樂子,速去請?zhí)t(yī),悄悄地?!比f貞兒吩咐道。
“不許去!”許是聽見萬貞兒的聲音,朱見深慌忙抓住她的手,打斷道,“不要讓太后知曉!”
“圣上!”萬貞兒了解他的脾氣,何況此事確實不宜讓太后抓著不放。
“我好冷,貞兒,我好冷。你別走,陪著我,陪著我!”朱見深強睜眼,緊抓著她的手囈語道。
“再拿兩床厚被子,添兩個大暖爐!告訴底下的人,閉緊他們的嘴!”萬貞兒冷眼吩咐,一雙手卻攥得更緊,為掌中熾熱的溫度而憂心不已。
“是!”小樂子得令立刻退下準備。
萬貞兒掀開被子,解開朱見深的寢衣搭在榻邊,接過宮女手中的被子,一層一層仔細蓋好。待太監(jiān)們置放好火爐,萬貞兒便遣走了所有宮人,解開衣衫,躺進被中,抱緊朱見深。他雖腦中混沌朦朧,卻也下意識的抱緊身旁人。這讓她想起原先自己還年輕,朱見深幼時無所可倚,也是這般依偎在自己懷中。
次日,從窗欞中透過的強烈陽光和眼前不住晃動的影子讓萬貞兒蹙了蹙眉,緩緩轉(zhuǎn)醒。
“你醒了?”朱見深撐著身子,撫著萬貞兒已然消腫的嬌粉側(cè)頰,笑道,“餓不餓?”
萬貞兒先是一愣,快速用手摸著他的額頭,確定體熱已經(jīng)降下去才長舒一口氣。
他見狀笑道:“傻瓜,我已經(jīng)沒事了。只是燒了一夜,有些沒精神。”他握住她手,唇邊親吻,調(diào)笑道:“是你的味道,好香!”
“我看你精神好得很!”萬貞兒無奈地回了一句,抬眼看了看窗外透過的強光,微側(cè)過臉,輕聲道:“該去上早朝了!”
“早朝?”他不禁笑道,用力抱緊她,微瞇的眼睛全是愛慕的點點星光,“人生得意須盡歡,君王從此不早朝!”
“又胡說,那詩明明是……”還未等她反駁,他便迫不及待地吻下去,極盡纏綿,雙唇依依不舍的分離,君王眼中只有濃濃的眷戀和情欲。
“妖精!”他挑眉調(diào)笑說,“待朕收了你!”
“不行!”她推開他寬厚的肩膀,紅著臉側(cè)身說道:“國事為重?!?p> “稟告貴妃娘娘,”他捧著萬貞兒的臉朝向自己,笑道:“圣上已經(jīng)下旨:今日朕躬欠安,有本上呈即可。何況巳時將過,還如何早朝?。俊?p> “都已經(jīng)這么晚了,”想到他身子還未完全康復,她仍舊輕聲拒絕道:“那……那就起來用膳吧?!?p> “朕比較想吃你!”他將臉湊近壞笑道。
“我……我……”看著眼前被放大了數(shù)倍的俊臉,她一時語塞,心如鹿撞。
“許久沒聽到你的心跳聲了,我好想念?!彼Φ谜媲小?p> 天下最負心,莫過君王。萬貞兒沒有說錯,她身為朱見深事實上的妻子,又入宮陪伴圣上身邊多年,除了皇后這個名號,她本就是無可非議的六宮之主。
皇后大婚那日,她沒有像旁人想象中那樣放肆大哭,只是獨自靜坐在鏡前,看著日益老去的自己,心中突然明白李清照的那首詞:“凄凄慘慘戚戚,乍暖還寒時候最難將息”該是怎樣的悲涼心境。
“娘娘,周太后又派人來催了,您還是不去么?”梁芳靠近屏風試探道,“林才人都已經(jīng)去了?!?p> “本宮前幾日吩咐的,你都準備好了么?”日暮時分,許是該飲宴了吧。她自嘲一句,擦干不知何時掛在臉上的淚水,閉著雙眼享受著桃花浴的芬芳。
“都已準備妥帖,請娘娘放心?!绷悍脊氐?。
“娘娘,后宮中人都知曉林才人是娘娘心腹,她怎的也不看看天氣貿(mào)然去拜見?”為萬貞兒用百花濃汁抹染頭發(fā)的月兒憤憤不平,“這般墻頭草,白付娘娘一片信任。”
“任她趨炎附勢,不過是個才人,除了順從還能如何?”萬貞兒抹盡眼角最后一滴淚水,輕蔑道:“人人都有父母親友,她不會,也不敢做出對不起本宮的事。”
人人都說,人生有三件得意事:金榜題名時、洞房花燭夜、他鄉(xiāng)遇故知,可偏偏到了朱見深這里全然變了模樣。
柔軟的床榻讓他如坐針氈,精美的宮殿讓他喘不過氣,就連身旁華貴嬌艷的新婚皇后也讓他渾身不自在。
待入夜,所有禮畢,宮人都已退下,他短嘆一聲,站起身,開始脫下禮服,換上煙紫色的常服。
皇后吳佳穎年紀尚輕,家教甚嚴,又從不出閨閣一步,隔著龍鳳繡樣的紅色頭紗看到夫君如此,雖心中不解但也只敢低著頭輕聲嘟囔一句:“圣上去哪?”
“國事為重,皇后先睡吧。”朱見深系著腰帶,頭也不回地敷衍著。
“可今日是你我……”皇后抬頭看著丈夫的背影想勸他留下,反被朱見深嚴聲訓斥:“皇后當為婦人表率,怎可牝雞司晨管起朕來?”
“是,臣妾遵旨?!眳羌逊f怯生生地行禮拜別,而朱見深只帶了小樂子一個,真真往養(yǎng)心殿的方向去。
“秋風起落葉飄秋月掛天上,剪不斷縷縷憂思繞愁腸……”輕柔悠遠的飄渺女聲帶著京劇腔調(diào)悲戚地唱起《嫦娥奔月》。
“這么晚了,是誰的聲音?”朱見深側(cè)身閉目靜靜傾聽,不由得問道,“唱詞凄婉、痛側(cè)心扉,該是誰呢?”
“奴才聽說,貴妃娘娘近日學了一折京曲,這聲音像是從長春宮傳出來的?!毙纷涌陲L一轉(zhuǎn)又笑道,“今日月色極好,圣上何不去看看?”
朱見深低頭淺笑不語,調(diào)頭轉(zhuǎn)道往長春宮走去。
剛從長春宮側(cè)門走到內(nèi)苑百花園,便看見一身素白衣裙的萬貞兒在已然盛開的桃花樹下昂首仰望星空。
她的裙角繡著一只深藍色的蝴蝶,各色的桃花瓣盡灑身上。一輪明月皓然當空,清銀色的光讓一切仿若鍍上一層水霧,如夢似幻。月光影印在絲紗質(zhì)的衣裙上,打出一輪似清波般的光暈,美煞光華!
“再難回彎彎曲曲的田野小徑,再難聽清清澈澈的泉水淙淙。我只有揮衫袖寂寞起舞,我只有抬望眼寄語聲聲。倘若是盛世年華太平寧靜,倘若是麥浪起伏五谷豐登,我情愿冷落無鄰血凝凍,我情愿寒月凄清度晨昏?!?p> 素色白紗衣袖揮,皓月佳人怎能不嬌媚。
舞姿柔若無骨,聲音輕靈飄逸,哪怕是隨身舞動的一絲青發(fā)也似煙縷般淡雅脫俗。
“從此后每到月華升天際,便是我碧海青天夜夜心。”
朱見深已然忘卻了一切,朝政后宮、呼吸心跳……他不舍得,哪怕只有一瞬的丟失仿佛也會成為畢生憾事。
裙擺在漫天花雨中翻騰如浪,那只深藍色的蝴蝶仿若就此翩然翻飛,潑墨般的烏發(fā)伴著陣陣花香凌空舞動。直到她拋出手中袖紗,陣風吹過,騰空一躍的樣子恍若登月,他才一聲尖叫,沖上前去抱住她,緊緊擁抱,揉進骨髓。
“不要走!不要離開我!”他不禁落淚,生怕遲一步萬貞兒變真要乘風而去。他心中一陣緊悸,不住呢喃,不自覺收緊雙臂,貪婪地嗅著她烏發(fā)的幽香。
“浚,”她笑著拍了拍他的背,側(cè)身凝望,雙眸如波,朱唇輕啟,緩而清凈的聲音好似暖暖春風。
他蹙緊眉,握著她的手不住點頭,撫摸著她的側(cè)臉,感到指下冰涼的觸感,心疼嘆道:“你好冷?!?p> 她看著他清澈的淚珠輕輕滑過面頰,雙眼噙淚,笑著嘆道:“沒有你的地方,總是冷的。”說罷,一顆淚珠恰好地落在他的掌心。
猶如一記猛擊,瞬間激起所有溫情。他緊皺眉頭,抱緊懷中人,就像抓住最后一棵救命稻草。他撕扯著、緊擁著,想用一己之身溫暖身下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