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早上下了雨，馬車在泥濘的路上走著。冬天的雨總是格外冷的，但比塞北好多了，這樣的天氣對孩子也要好些吧。
林遠看著車窗外熟悉的景色，心里不免有些波動。他已經(jīng)在信中對妻子攤牌，但還是無法猜想妻子會是何反應。
她或許會怨恨、失望，畢竟他負了她。
他的思緒拉遠，竟突生了近鄉(xiāng)情怯的想法。忽聽見車夫停了馬車，才回過神來。
“怎么回事？”他出聲詢問。
“回將軍，是二小姐。”車夫曾經(jīng)在林遠收下當兵，后來受傷退役自請做了車夫。每年往返于將軍府和塞北，給林懿帶了不少禮物，是以認得。
“阿遠……”顧蓮緊張地看著他，抱緊了懷里的孩子。
林遠緩了緩神，拍了拍她的肩膀：“我下去看看。”
他看見他的女兒，撐著油紙傘，擋在道路中間。
“一一？”
林懿沒看到，徑自掀開馬車的簾子。顧蓮和女兒林嬌嚇了一跳，懷中的孩子也被驚醒，哇哇放聲大哭。顧蓮顧不得林懿，忙著哄兒子，只有林嬌欣羨地看著她。
“爹爹一家人真是開心，老遠我就聽見笑聲了?！彼匆娏周惭壑袑σ嘛椀牧w慕，轉(zhuǎn)身離開馬車：“孩子是姐姐出嫁那時候生的吧，怪不得爹爹沒回來。”
林遠皺了皺眉頭：“我已在信中說明一切，有什么事回府再說。”
“可女兒來這里就是不希望爹爹帶著她們回府。”她頓了頓，接著說：“信我燒了，娘親不知道，爹爹送她們回去好不好，這件事就當成是一個秘密。我不管你們在塞北有多恩愛，不管你們一家人有多么幸福，別帶回家好不好？”林懿壓抑著眼淚，看著他。
“一一，秘密只是小孩子的謊話，大人需要的是面對現(xiàn)實。是爹爹虧欠了你們?！?p> “我不管，你不能帶她們回家！阿娘怎么辦，我怎么辦？你可知道她為你操勞這個家有多辛苦，你可知道姐姐臨上轎前還念著你，你可知道我多么辛苦地守著這個秘密。你這個無情無義的……負心人！”她哭的哽咽，迎來的卻是一巴掌。
“胡鬧，你娘就是這樣教你的！”
“我娘做的最錯的事，就是相信你?！?p> 看著女兒捂臉流淚的樣子，林遠有些后悔，正欲開口，林懿卻丟開傘，沖進雨里。
顧蓮哄著孩子，心里并無波動，她知道遲早會這樣，只是沒想到會這樣。
“阿娘，我也想要妹妹那樣的衣服和首飾，好漂亮啊！”林嬌看著母親，笑著說。
“好好好，屬于你的，一分不少。”
這只是林二小姐的反應，那她呢？
能否忍受心愛的丈夫愛上了別人。
……
林懿在雨里漫無目的地跑著，發(fā)泄著心中的失望與怨恨，終于跑累了，狠狠跌進泥水里。
霍鈺在別院里等了她很久，回來時見她一身泥水，忙讓人燒了熱水。
“霍鈺，我有新姐姐了，還有個弟弟。弟弟好可愛，可我卻不能喜歡……”
“什么姐姐弟弟，你燒糊涂了?！彼麨樗龎毫藟罕唤牵骸敖裉烊チ四睦?，搞得這么狼狽?！?p> “沒有，沒有，我沒說胡話?！彼蘖?，大顆大顆的淚落下來，砸在他心上：“阿爹喜歡阿娘，可心里還是裝了別人。我好羨慕你，尚書大人心里永遠只裝著你阿娘……”
“只要你愿意，他們也可以是你的爹娘呀，傻姑娘?！?p> 霍鈺暗暗嘆氣，沒辦法，小姑娘哭著哭著還睡著了，可真是累著了。
他也不知道怎么了，明明京中名媛都對他趨之若鶩，卻還是念著這么一個刁蠻任性的小姑娘，小姑娘還對她召之即來揮之即去。
大概是看她明明恐高，還是貪吃爬樹摘果子時動了心，大概是歡喜她的笑顏，大概是見不得她落淚，被這個蠢姑娘套牢了。
于是陪她爬樹，陪她看星星，陪她逛街吃飯，陪她做一切蠢蠢的傻事。
他心疼小姑娘，卻也干涉不了將軍府的家事，只能想著什么時候能將小姑娘娶回家就好了。
這一晚，他們住在別院，風平浪靜，將軍府卻燈火通明。
童梓慶幸女兒沒在家，沒看見她爹如何帶著那個女人和孩子回府。
她看著丈夫回府，內(nèi)心是欣喜的，可這欣喜隨著后面的人淡了。
“妾身還不知道妹妹叫什么名字？”她淡淡地問道，看的卻是林遠。
“這是顧蓮，林嬌，還有……林彥?！笨粗拮悠届o的面容，他有些無措，原本相好的說辭竟無一句可用。
她仿佛才聽到嬰兒的哭聲，緩步走上前去，伸出手。
顧蓮猶豫了一會兒，看看林遠，把孩子給了她。
“孩子很可愛，很像將軍……還有顧姨娘。”她笑了笑，把孩子還回去：“爹娘見了，會很高興的?！?p> “外面風大，進去再說吧?！?p> “也好?！?p> 她讓路，走在了最后。她用手接著雨水，很涼。
童梓聽著客廳里的歡笑聲，心還是冷了。公公婆婆雖從未怨過她生不出兒子，但還是喜歡孫子的吧？
林遠等著她發(fā)怒，等著她歇斯底里地質(zhì)問，但還是什么也沒發(fā)生。她或許看到了那封信，又或者女兒告訴了她。
童梓平靜地安排著顧蓮一行人的衣食住行，晚膳安排的很豐盛，為他們接風。老夫人和老將軍都很滿意。
“這件事，終究是我們林家虧待了你?！崩戏蛉怂较屡闹鞯氖直痴f。
“童梓沒福分生下兒子，如今也好。小阿彥多可愛啊……”
“你有心了?！崩戏蛉碎L嘆一聲，終究什么也沒說。
“一一呢？這丫頭，晚飯也不吃了？”晚宴上老將軍問道。
“阿爹，一一貪玩淋了雨，在床上休息，妾身就沒叫她?！蓖髌鹕砘氐?。
“那就吃吧，唉?！币活D飯大家都吃的索然無味，除了林嬌。
塞北雖然好，但大家都過得糙，哪有京城那么講究精致，她以后也要穿的漂漂亮亮的。越想越興奮，竟吃了兩碗。看了看周圍，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大家沒忍住，被兜笑了。除了童梓，神色始終淡淡的，一個人吃著自己的飯。
童梓回到房間，軟榻上還放著她未做完的衣裳。她拿在手中看了看，一次又一次地拂過內(nèi)里的竹葉。
“阿朱，收起來吧?！彼龁玖讼氯?，走近內(nèi)室，沐浴脫妝。她看著銅鏡中的自己，找不到年少時的肆意張揚。
她早就被內(nèi)宅抹去了棱角，成了困在囚籠里的鳥兒。
林遠進來的時候看見妻子在發(fā)呆，猶豫了一會兒還是屏退了下人，走了進去。
他從身后環(huán)著她，親吻她的發(fā)頂，額頭，紅唇，脖頸，她一動不動地順從他。
他抱起她，吹滅了蠟燭，月光明滅，人影起伏。
他不知疲倦地向她索取，仿佛能償還這歉疚。
她只是順從，一昧地順從。
“阿梓，是我虧欠了你?！?p> 他將她攬在懷里，低聲呢喃。
她翻過身，背對著他。
“夜深了，睡吧?！?p> 她的聲音還帶著完事后的旖旎，雪白的背上是他剛烙上的紅梅。林遠克制住自己的情動，道了聲好。
她假裝著睡熟時平靜的呼吸，眼淚卻大顆大顆地滴落。
她獨享著自己最狼狽的樣子。
這是最漫長的夜晚，給了她足夠的時間去平復。
林懿看見了那輛帶著將軍府標志的馬車，她晃了晃神，徑自走向母親的院子。
她看著阿娘服侍父親更衣，和往常一樣。她看著阿娘笑，卻覺得刺眼。
那笑里有太多苦澀了……
林遠看著女兒面無表情的臉，有些愕然：“一一？”
“阿爹?！彼p輕喚了聲，笑了笑。
這個笑容讓他以為之前的一切都是錯覺：“來看你娘？那你們母女先聊?！彼掖易吡?。
林懿應了聲。
“阿娘……”她喚了聲。
“你阿爹……”她不知道該如何開口，告訴自己的女兒，她還有一個姐姐和弟弟，她自嘲地笑了笑。
“阿娘，我知道。我在城郊看見了?！绷周泊驍嗨骸八麑懥艘环庑牛铱戳?，燒了?！?p> “我不想阿娘知道，不想阿娘傷心……那就是我和爹爹的秘密，對不起，我瞞了你?！?p> 林懿緊緊抱住她，沒忍住眼淚。
“沒事，紙包不住火，現(xiàn)在說開了也挺好，早晚會有這么一天的。還是我的女兒……最疼我啊。”
她笑了笑，摸了摸女兒的頭。
“現(xiàn)在娘親最大的心愿，就是看著你出嫁了……”
我情愿你不再笑。
林懿看著阿娘，想要說些什么最后還是保持沉默。
如果不是有了林彥，她不會來京城。
在塞北，只有將軍、嬌兒和她，是完整的一家人。即使條件沒有那么好，但很幸?？鞓贰?p> 顧蓮從小跟著爹爹學醫(yī)看病，四處漂泊，后來爹爹死了，就剩她一個人。跟著商隊走啊走，去了塞北，商隊被搶劫，她雖有幸逃脫，卻是重傷。塞北有狼，如果不是林遠，她會死的。
那人從天而降，從此成了她的英雄。
她死皮賴臉的跟著他，做了隨軍的醫(yī)女。
那個時候她就羨慕未見面的林夫人，她明白自己想要這個男人，想要，為什么不爭取呢？
她以為回到林府會見到一個潑婦，然而失望了。林夫人很美，是一種典雅沉靜的美，無聲散發(fā)著魅力。
她想，她是將軍，也會折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