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忘川
張之琛的擁抱使趙悅馨觸不及防，她越過他的肩膀看著王微安的這間陰冷逼仄的地下室，突然發(fā)現(xiàn)這里就像是傳說中的愛情城堡。所有的東西都變了樣。水泥地板變成了綠油油的草坪，頂棚變成了藍天，頂棚上的污漬變成了白云。她仿佛聽到了音樂聲，那是慶祝她獲得愛情的華爾茲舞曲。
就這樣，趙悅馨依偎在張之琛的懷里，喃喃低語：
“之琛，你永遠都無法想象我有多愛你?！?p> 這句話的言下之意是：為了你我愿意做任何事情。
這句動情的話讓張之琛愣怔了一下，但也只是愣怔了一下，并沒有動搖他的決心。
張之琛潛意識深處做出的那個決定是通過和趙悅馨發(fā)生關(guān)系而愛上她。當然他也明白應(yīng)該把最寶貴的童貞留給最深愛的女人。但是，對他來說，當他苦戀了王微安三年而不得果，他再也不可能像過去三年那樣深深地、無怨無悔地、全心全意地愛一個女人了。暗戀的苦澀滋味早已讓他心力憔悴了。他知道高尚的愛情的確能滌潔靈魂，并引導人走光明的道路，然而他自認為已經(jīng)沒有機會去獲得這種純潔而高貴的愛情了。
他之所以這樣認為，是因為他內(nèi)心非常清楚，當他離開質(zhì)樸的清華園而走向復雜的社會去開創(chuàng)自己的人生道路時，各種輿論、誘惑、偏見、人與人之間的傾軋行為，生存競爭中存在的爾虞我詐、勾心斗角，所有這一切會把他的精力消耗殆盡，使他既分不出身，也分不出心去認認真真、實心實意地愛一個人。如何體面地、有尊嚴地活著，將是他人生唯一的課題，而愛情只不過是附屬品，可有可無。
既然如此，不管把童貞給誰，又有什么區(qū)別呢？所以他決定把童貞給趙悅馨。他知道這樣做并不能保證他愛趙悅馨像愛王微安那樣真心實意、無所欲求。但是這種替代的辦法，至少可以彌補他因為還沒真正地得到王微安便徹底失去她的那種不能言說的遺恨和痛苦。
是的，夜已經(jīng)很深了，李白甫還沒有把王微安送回來，作為一個成年人，張之琛知道這種夜不歸宿究竟意味著什么。顯然他深愛的女人已經(jīng)被別人占為己有了，因此他感到萬念俱灰。
他緊緊地抱住趙悅馨，試圖用她溫暖的身體捂熱他的那顆冰涼的心。這顆心跳動在一具僵硬的驅(qū)殼內(nèi)，雖生猶死。此時此刻，他是如此絕望、脆弱、孤單和無助，仿佛有一種暴風驟雨般的外力侵襲了他的身體，摧毀了他的情感的根基，他必須獲得另外一種東西，才能抵擋這種毀滅一切的外力。置身在這個繁華而喧鬧的世界，他從未感到如此失落而孤寂，也許只有緊緊地抱著趙悅馨，讓她依偎在自己的懷里，他才能夠排遣那種讓他窒息的無盡而沉重的失落感。
他覺得自己被拋棄了，但不知道被什么拋棄了，究竟是被自己一直堅守的信仰拋棄了，還是被執(zhí)著追求的愛情拋棄了。他不知道。他只是感覺到自己站在世界的這邊，王微安站在世界的那邊，中間隔著一條滔滔不絕的大河，這條河叫忘川。在記憶的深海里，他決定試著遺忘。忘記過去的一切重新開始并不難，難得是如何開始。但萬幸的是，他正在重新開始，就像蟬蛹破繭，雖然痛苦，但畢竟那是唯一獲得新生的辦法。
張之琛像天底下所有的男人一樣，有這樣一種心理：認為占有一個女人的過程中，會釋放身心上積存已久的壓力和重負，而且占有她后，他會因為對她身體的迷戀而愛上她。正因為張之琛有這種自私的心理，所以他深信他會毫不費力地愛上趙悅馨。實際上，當他擁住她并開始親吻她的時候，他已經(jīng)愛上她了。這是一種膚淺的愛戀，假如找不到代替者，他會一直這樣愛著她。無疑這種愛情和柏拉圖式的精神戀愛正好是對立的，但卻是普天之下大部分愛情的共有模式。
張之琛就選擇了這樣一條路：先占有趙悅馨，然后愛上她。讓她填充因錯失王微安而落空的心。他沒想過當他開始厭倦趙悅馨以后該怎么辦，他也沒想過這樣做會給趙悅馨帶來怎樣的傷害，此時此刻他什么都沒想，只想把眼前的哀傷忘卻，至于以后如何，他不去考慮，也不想考慮。多情反而使他變得更自私了。直到多年以后，當他到了李白甫那樣的年紀，并風風雨雨地經(jīng)歷了很多事情，他才意識到當初自己的行為有多么惡劣，并為此懊悔不已。
而趙悅馨這一邊，卻是另外一種截然不同的情況。張之琛的擁抱使她所有的懷疑蕩然無存。她上午還在懷疑張之琛很可能并不是真心愛她，至于他為什么不是真心愛她卻和她表白了，她沒辦法搞清楚，因為她不是他肚里的蛔蟲，不可能知道他的真實想法。她倒是想知道答案，卻無從所知。但現(xiàn)在她不再懷疑了，因為張之琛的行為說明了一切，即他是愛她的，像她愛他一樣無須懷疑。
因為趙悅馨深愛著張之琛，因此她深信她正在經(jīng)歷的事情是神圣而不可侵犯的。把全部身心奉獻給一個自己深愛的男人，這是她求之不得的事情，因此她覺得即將失貞的自己既純潔無瑕，又勇敢無畏。
當一切都結(jié)束，張之琛大汗淋漓地坐起身開始抽煙的時候，他知道他現(xiàn)在有責任對趙悅馨認真一點了。他不再認為自己不愛她，但也不認為自己很愛她。
趙悅馨就像剛剛在波濤洶涌的大海里游過泳似的，疲倦地翻起身用夢幻般的目光看著張之琛線條柔和的背影，神情眷戀而溫存。此時此刻，她覺得自己更愛他了，他就是她的陽光，她的雨露，她的天，她的地，他就是她的一切。今生來世，她誰也不需要，只要他；擁有他，就是幸福、歡樂和愉悅。她的內(nèi)心里充盈著一種復雜而甜美的感覺，她說不清這是一種什么樣的感覺，只知道這種感覺讓她既忍不住想笑，又忍不住想哭。她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他的背影，仔細觀察他的頸椎和肩胛骨，她覺得連他的頸椎和肩胛骨都是世界上最完美的骨骼。她欣賞著他抽煙的樣子，覺得分外性感。他吐煙圈的動作是那么優(yōu)美！他周身的一切都被一種夢幻般的色彩籠罩著！因為她深深地迷戀著他，因此覺得自己配不上他。但是轉(zhuǎn)念又想到他狂熱地愛著自己，想到剛才他的行為幾乎把她吞沒，她又覺得她完全配得上他。于是她笑了，笑得那么驚心動魄。
只是有一點讓沉浸在如癡如醉的幸福中的趙悅馨感到不悅，那就是他們竟然在王微安的床上發(fā)生了關(guān)系，關(guān)于這一點，她不知道明天該如何向王微安作出解釋。一想到王微安，另一個令她煩憂的問題立刻襲上心頭。
“太可怕了，”她驚懼地心想，“微安到現(xiàn)在都沒回來。天啊，難道我和她在同一天失去了貞潔？難道她和李白甫老師也……”她不敢往下想了，因為事情發(fā)生得太突然了。上午還好好的，現(xiàn)在一切都變了，所有的關(guān)系都發(fā)生了本質(zhì)性的改變，她和王微安，她和張之琛，王微安和李白甫，從明天開始，一切都變了，她不知道是變得更好，還是變得更壞。突然，一種難以名狀的憂傷占據(jù)了心頭，她蜷縮起身子，一把拉過被子蒙住臉，低聲抽泣起來。聽到她的嗚咽聲，張之琛立馬轉(zhuǎn)過臉，他掀起被子，看到她淚水漣漣的臉，不禁大驚失色。
“你怎么了？”他問。
“我也不知道，我只是覺得悲傷?！彼卮?。
他扔掉煙蒂，扶她坐起來，把她摟在胸口，盡力安慰她。他明白她的心境，比她自己還要明白。但是他也知道，很快她就會好起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