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那柄槍,依舊留在山頂?shù)娘L(fēng)中,凝視著時間的流淌。慢慢的,再也沒有任何人記得。
......
二十五年前,相州,湯陰縣。
木槍從少年手中脫開,翻了兩圈,從空中落向地面,插入后院的泥土里。少年也失去了重心,摔落在地上。
槍風(fēng)將飛鳥驚走,倉皇間,一片羽毛從空中飄落下來,繞著那槍桿轉(zhuǎn)了轉(zhuǎn),而后掩住了少年的眼睛。
少年吁了一口氣,將那羽毛撥開,卻看見師父站在一旁,將木槍拔起。
“你這手還真是不穩(wěn),這招‘長空射雁’使罷,竟連槍都抓不住了?!?p> 少年急忙站起身來說道:
“這招我還沒練熟,剛才不小心才脫手的?!?p> 老者拿起木槍揮舞,行云流水之間自成一式,少年看得入神。一輪招式舞罷,老者將木槍扔回少年手中,說道:
“把式你也看了多遍了,記住我說的,槍就是一個圓,而你就是那個圓的圓心?!L空射雁’這一招,便是破圓為線,將所有的力刺于一點?!?p> “徒兒記住了?!?p> 老者拍了拍少年的肩,說道:
“不過你也不必焦急,用槍一道,不只是把式,其中還有很多大道理,你要慢慢去體會。早上的練習(xí)辛苦,我們現(xiàn)在便去用午飯吧。”
少年點了點頭,跟著老者快步走向前廳。
那個少年的名字叫岳飛,是府上傭人的兒子。他與府上的大公子王貴,鄰家李府的大小姐李秀娥從小一起長大,湯陰的一草一木記錄了他的童年。
他的師父名叫周侗,聽師父說,在他和王貴之前他還教過其他徒弟,不過他們不是落草為寇,就是犯了罪被朝廷抓捕,后來師父自己也落得四處流浪。
岳飛不禁為這段經(jīng)歷感到可憐,但他覺得自己不會落得個落草為寇的下場,師父的后半生應(yīng)該也會安穩(wěn)的在王府度過,而不是四處流浪。
日子過得越來越快,王貴被他爹爹送去軍隊歷練,臨走時,他留給了岳飛一本《尉繚子》。自從王貴走后,練習(xí)就成了岳飛獨自一人的事。槍法的訓(xùn)練每天都讓他脊背生疼。
而在夜晚,床榻上的他卻還會舉起那本《尉繚子》,靜靜地讀到深夜才入睡。
文成武略,家國天下,可這些他都沒有想過,他只想在應(yīng)該的時候,去保護需要保護的人。
岳飛羨慕師父出神入化的槍法,他時常想起師父對他說過的話:
“你要記住,你揮舞的并不僅僅是一件武器,那里面還有萬物之道,還有天下人心?!?p> 很多年后,岳飛才明白什么是所謂的“天下人心”。他后來才知道,這天下就像一個圓,而自己,就是那柄槍。
湯陰會在每年的十月下第一場雪,每次雪來的時候,周侗總會站在西廂房的屋檐下看天。而岳飛和李秀娥早已在管家來清掃之前,將后院的雪塑成了一個個人形。
訓(xùn)練依舊是每日不綴,只是岳飛看到師父倦怠的樣子,總是會有些不解。
“沒什么,我的師父,便是在這樣一個雪天離開的?!?p> 周侗這樣對他解釋。
兩秒之后,岳飛才意識到周侗所說的“離開”是指“死亡”。
他忍不住開始害怕與周侗分別的日子,害怕不再有人指引他的槍。
但周侗輕輕搖了搖頭,嘴角帶著一抹釋然的微笑:
“你終究要走自己的路,到那一天,你會明白的?!?p> 岳飛默默地記下了這句話。
有時,師傅也會同他談起自己的過去。岳飛知道師父也是有師父的,他還有師叔和師伯。
“你師祖有三個徒弟,你師伯學(xué)拳,翻子拳?!?p> 周侗介紹著那種武功,和他師伯年少時學(xué)藝的故事。
“師父死后,你師伯就消失了,我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闭f到這里,周侗拿起手旁的茶碗,潤了潤嗓子,像個說書人。
“后來我打聽到他的消息,才知道它在洛陽一帶做山賊,干搶劫財物的勾當(dāng)?!?p> 岳飛差點把口里的茶水噴出來,木制的椅子發(fā)出吱呀的聲響。他看著周侗“事不關(guān)己”表情,想象著師伯的糟糕境遇。
“那現(xiàn)在呢?”岳飛問。
“現(xiàn)在?”周侗想了想,“我上一次見他的時候,他已經(jīng)當(dāng)上了一個寺廟的住持?!?p> 岳飛呼了口氣,心想這算是個不錯的結(jié)局,盡管整個過程的起落有點波瀾不定。
周侗接著說:“師父的二徒弟,學(xué)槍法,霸王槍,就是我?!?p> 說罷,周侗看著岳飛。岳飛點了點頭,心想自己還有個師叔。
“我的師父教會我一個道理,今天我告訴你,希望你能記住?!?p> “嗯?”岳飛看師傅突然嚴肅起來,便放下了手中的茶碗。
“如果你覺得一件事情難以抉擇,或許它的出發(fā)點本身就是錯的?!?p> 當(dāng)時這句話并沒有在岳飛的心中留下什么波瀾,他覺得這并不像師父平日的語氣,等到后來他才明白這句話的用處,只是那時,他還意識到另外一個事實。
有的時候,或許你明白所有的事,但你依舊改變不了周圍的人。
說完了話,周侗兀自喝著茶,窗外的鳥叫清晰可聞,岳飛追問道:
“那第三個徒弟......我的師叔呢?”
端著茶碗的周侗看了岳飛一眼,將茶碗放在桌上,嘆了口氣道:
“他......在朝為官,不提也罷,或許你以后會見到的。”
岳飛不解,但也沒有繼續(xù)追問。
十一月的一天,周侗收到一封遠方寄來的信??戳诵诺乃]有說什么。兩日后,他用信鴿將回信寄了出去。
日子仍舊是一天天的過,岳飛漸漸將霸王槍練得純熟,《尉繚子》也讀了大半。除了書和槍,還有李秀娥。
冬天,他們會一起堆雪人,后院半身高的雪里翻滾。夏天,他們會去田間捉蟬,吃西瓜,蹲在屋檐上看滿天的星星,看到很晚。
每次她回家時,岳飛總會覺得不舍,但一是不知道如何表達,再者,也無法表達。
于是他在路邊摘了一朵小黃花,那天晚上他們看星星的時候,他把那朵花,拿到了她的面前。
李秀娥拿過岳飛手中的花,先是輕輕嗅了嗅香氣,而后她閉上眼睛,用花瓣在臉上摩挲著。岳飛覺得她的臉和那朵花一樣美好。
李秀娥睜開眼睛問他:
“你知道喜歡一個人的感覺嗎?”
岳飛看著女孩的姣好的臉蛋,想起她甜美的昵稱——小黃鸝。
女娃兒繼續(xù)說著:“喜歡一個人呢,就老是會想到他,吃飯的時候想到他,睡覺的時候想到他,做什么事都想和他在一起,要是他不在身邊呢,就會失落和傷心。”
岳飛呆呆地點了點頭,他覺得一直看著她不好,但他不知道做什么,只好看天上的星星。而她也看著天上的星星,輕輕地說:
“你說咱們以后,能不能也像現(xiàn)在這樣看星星?”
岳飛聽見耳邊的呢喃,轉(zhuǎn)過頭去,發(fā)現(xiàn)她也在看著他。
她拿著那朵花,嗅了嗅又說:
“今晚的花香很好聞,你要不要聞聞看?”
岳飛把臉湊了過去,但他們的臉湊得如此之近。他局促地將臉移開,淡淡的花香還縈繞在唇邊。于是他抬頭向天上看,想掩蓋自己的尷尬。
女孩笑了笑,也看著清澈的夜空,星盤如棋子般排布,或許這其中就藏著命運的軌跡,但誰又能知道呢。
她閉上了眼睛,在岳飛轉(zhuǎn)頭看她的那一瞬,淚珠從眼角滑落,嘴角卻依然是微笑的表情。
“別離開我......”她說。
岳飛看著她,心中涌起復(fù)雜的情緒。
“不會的,”他說,“我不會離開你?!?p> 她的眼淚流落如珍珠:“可是你終究要走,要去參軍。”
“那......那我也會回來,我想和你在一起?!?p> 女娃兒擦了擦眼淚,說:“好,那我等你,雖說可能時間會很長?!?p> 岳飛看著她的臉,慢慢將它抱緊,心中默默響起一句話,但終究沒有說出口。
我不舍得讓你等我,如果可以的話,我會帶著你一起走。
如果你注定流浪,你會帶上誰?
木樁上的劈痕慢慢固化,正如周侗臉上的皺紋。他慢慢變得不再強健,需要岳飛的照顧。直到某個很寒冷的冬天,他被風(fēng)寒侵襲,第一次察覺到了生命的所剩無幾。
于是他將岳飛叫到床邊,拿了兩樣?xùn)|西給他。
“這是一封信,你現(xiàn)在不要拆開,這件東西你幫我拿給城外山上......金臺寺......的住持,他是你師伯?!?p> 原來竟是那座寺,岳飛想著,點頭將信收下。
周侗咳得越發(fā)激烈,他強忍著說:
“第二......第二件東西,是你的槍。它就放在金臺寺后山的山洞里......就在那里,你去取吧?!?p> 槍。
信。
“師父,我還想問您一個問題,您......您到底為什么要收我為徒。”
周侗的眼睛閃爍著微弱的光芒,聲音細若游絲:
“因為......因為我想為這亂世做點什么......以前我想隱居山林,后來有個人告訴我,與其明哲避世,不如投身于這亂世,所以我才下山,遇到了你......岳兒......”